烂秀才与拜叉人
我们那地方,称那些有些迂气、好说大话却又热心肠的读书人,或者自以为是的角色,叫做“烂秀才”。这称呼里,有几分揶揄,也有几分亲昵,算不得什么恶名。兰秀才便是这么一位。
清瘦的他原是马涧镇马三村的老农民,头发花白了,身板却还硬朗,并不显多少老态。他最爱与人说的,是曾当过“领袖警卫”的辉煌。见旁人听了低头窃笑,他便急了,忙不迭地解释:“那是在无锡三国城的一家照相馆里,我穿着租来的军装,系着横皮带,皮带上挂着照相馆提供的驳壳枪,在领袖的巨幅画像左右,各端端正正地照了一张相。”他说得郑重,仿佛那快门按下的瞬间,真有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附在了他的身上。我们便也顺着他的话,夸他“英武”,他脸上那点因激动而泛起的红光,便久久不散了。
他的热心,是全用在给人做媒上的。然而这桩功德,有时却会惹来麻烦。他曾被一户祖孙三代都当过村长、校长的人家请去。那家的女儿,二十六岁了,心气高,起初只想嫁乡里的机关干部;真等乡干部托人上门了,她又想着市里的机关干部了。高不成低不就,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兰秀才上门,问明了条件:一要家境好,最好能分到三间黄泥屋(那土木结构的两层楼,在乡下便是体面的家当了);二要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三要有一门吃饭的手艺。兰秀才拍着胸脯去了,不多久,真寻着个大致不差的。谁知姑娘过门后,男方兄弟分家,原先指望的三间屋,只分得了两间。此后,“骗子”的名声便跟随他一生。
我们都能想见当时的场面,兰秀才定然是涨红了脸,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地辩驳:“天地良心!若没有我老兰,你这般嫌三嫌四的,只怕如今还在娘家做老姑娘哩!”他这话,大约是憋了许久的真心话。在他想来,他牵的是一段实实在在的姻缘,成全的是一桩人生大事,那区区一间黄泥屋的出入,比起一个“人家”来,又算得了什么?他不懂得那些水涨船高的心思,他只认一个朴素的理:人,总要落土的。
午后,冬日的日头暖得像个温吞的梦,懒洋洋地泼洒下来。马涧老街那一方宽敞的明堂边上,背风的水泥矮墙上,常能见到两个并排坐着晒太阳的身影——一个是兰秀才,另一个,便是严大爷。 严大爷来自距离集镇六里路的严宅村,今年七十有三了。乡里传唱着他的歌谣:“一对儿子是将官,一对女儿是鸳鸯。”这自然是夸他儿女有成,家庭和睦。此刻,他眯着眼,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吸着旱烟,那烟雾缭绕着,混在日光里,显得分外安详。兰秀才则不同,他清瘦的身子挺得直些,双手比划着,正对着空荡荡的明堂,重温他三国城“警卫”的旧梦,或是某一次做媒的惊险历程。那话语,便像这午后的光尘,纷纷扬扬,不知有几多虚实。
严大爷只是听着,偶尔从鼻孔里“嗯”出一声,算是应答。他中年时,是远近有名的“拜叉人”。马涧寺郎岗的庙里,他每日清晨六点必到,上半日两场,下半日两场,执着那法器,唱念做打,为四方乡民祈福禳灾。这份工,工资从每日五十元,渐渐涨到了一百五十元。他最远曾到过义乌与兰溪交界处、马岭上的那座古庙。那山路上的风霜,寺庙里的香火气,早已浸透了他的骨子里,让他比激昂的兰秀才,多了一份如山岳般的沉静。
有时,兰秀才说累了,也会歇下来,问起严宅村祠堂修缮的事。一说到这个,严大爷的话匣子才算是真正打开了一条缝。他不说自己出了多少力,只将旱烟杆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望着明堂前那棵老槐树的枯枝,缓缓地说:“一要感谢祖宗,省吃俭用,给我们留下了这座老祠堂;二要感谢两个后裔老板,慷慨捐了七十万的巨资。”在他心里,这一切都是“承前”与“启后”,他自己,不过是这绵长链条中忠实的一环。
日头偏西,光变得柔和。兰秀才的言语与严大爷的沉默,一如这乡土的喧腾与沉静,相伴相生,构成了岁月本身。 (2025-1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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