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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

作者:朱俊 阅读:18 次更新:2025-12-30 举报

  算起来,我在这黔中安顺,已经住了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前,一纸调令将我从黔北拽来。老家的山村,雾气终年锁着峰峦,山路缠成解不开的死结,盘得人心慌。来的时候,正是深秋。卡车在崎岖的省道上颠颠簸簸,把身后那些层叠的、沉默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群山,一点点甩远。心也是悬着的,像车后扬起的尘土,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那时候想,这里也不过是另一个“他乡”,另一个需要费力辨认、勉强适应的驿站。

  谁能料到,这一落脚,便是大半个人生。更未料到,如今竟是连那个出生、长大的黔北山村,也不太愿意回去了。不是薄情,是这安顺的山水风物、人情世故,早已如盐入水,悄无声息化进了我的血脉里,将我重新“生”过了一遍。此身似客,此心已归。

  安顺的好,初来时是浑然不觉的,需得浸在岁月里慢慢咂摸。最先俘虏我的,竟是它的气候。我黔北的老家,海拔高,冬日的湿冷是钻骨头缝的,夏天的热又闷得人喘不过气。安顺却不同。它卧在黔中腹地,海拔适中,仿佛老天爷在这里特意架了一炉温润的“小炤”。夏天,当南中国大半疆土都在火炉里炙烤时,这里早晚竟还需搭一件薄衫。午间虽也热,但那热是透亮的、干爽的,树荫下一站,便有风吹来,裹着草木的清香,带着沁骨的甜意。冬天呢,也有雪,却多是轻描淡写的,薄薄一层,给山峦和青瓦勾道银边,太阳一出来,便羞答答地化了,不像老家那雪,沉甸甸的,要压垮屋檐似的。这气候养人,不急不躁,像一位温和宽厚的长者,让你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就松了下来。三十四年,我的关节不再如初来时那般,一到阴雨天就被回忆里的湿冷啃噬着疼;如今冬天出门,竟也敢只穿一件薄毛衣,不用裹得像个粽子。原来,身体比脑子实在,早早就认了这里的风。

  身体安顿了,目光便开始在街巷间游走,心灵也有了更多的渴求。安顺待我,真是慷慨的。它不曾将我视作外人,而是将它的魂魄,那些最深最美的珍藏,一点点展露给我看。

  那是一个春日,我第一次走进天龙屯堡。穿过厚重的石门,青石板路蜿蜒着向前,仿佛一脚踏入了时间的夹层。满目皆是石头——石头的路,石头的墙,石头的瓦,一片沉甸甸的灰白,压得人心里发沉。正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时,一阵铿锵的锣鼓,杂着高亢入云的唱腔,破空而来。那日恰是春雨淅沥,青石板路湿滑发亮,锣鼓声混着雨声,倒比平日多了几分苍凉劲道。演武场边的石凳上,坐着位白发老者,手里攥着根旱烟杆,跟着调子轻轻哼,眼角的皱纹里,竟汪着两点湿痕。循声望去,场中几位老者,面覆黑纱,头戴雉翎,手执木制刀枪,正随着鼓点腾挪跳跃。他们的唱,用的是我听不懂的言语,调门极高极锐,直往云霄里钻,带着一股子沙哑的、不管不顾的苍凉劲儿。旁边人说,这叫“地戏”,是明朝屯军留下的老玩意儿,唱的是《三国》,是《封神》。

  我怔怔地立在那里。散场时,一位演关公的老者递来一支烟,指腹上全是老茧,笑说:“听着费劲吧?我爷传我爹,我爹传我,听了半辈子,越听越有味道。”那面覆黑纱的“将军”,眉眼虽看不清,但那身段,那气概,仿佛真能从六百年的风烟里,把那些戍边将士的魂给招回来。他们唱的,是故乡远在江淮的梦;他们舞的,是戍守边陲的魂。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一种比我个人的乡愁更为深广、更为坚韧的“乡愁”。他们用这种近乎嘶吼的方式,在异乡的山坳里,守卫着文化的根系。我的眼眶微微发热。我这个从黔北山沟来的异乡人,与这些从江淮平原来的“老乡”,在六百年的时光岔路口,竟因这苍凉的古戏,有了一种灵魂深处的相认与共鸣。自那以后,我便成了地戏的常客。听得久了,那起初觉得刺耳的腔调,竟听出了金戈铁马的磅礴,听出了岁月流转的叹息。它成了我精神里的一根锚,让我明白,所谓扎根,从来不是被动的依附,而是需要一点这样执拗的、近乎悲壮的文化记忆来撑持的。

  如果说屯堡的地戏,让我看到了人在历史中的“坚守”,那么苗家姊妹手中的蜡染,则让我看到了人在天地间的“飞翔”。在镇宁的一个苗寨,我结识了画娘阿蓉。她的双手,是我见过的最灵巧,也最沉默的手。一块素布,一柄铜刀,一碟熔化的蜂蜡,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没有图样,一切都在心里,在祖辈传下的歌谣里。她信手画去,笔走龙蛇。弯弯的线条,是蝴蝶妈妈产下的卵,也是清水江的漩涡;团团卷卷的纹路,是田螺姑娘的屋,也是天上的云朵。蜡迹在布上凝固成一道晶莹的屏障,然后将布投入那口祖传的、深不见底的蓝靛染缸。一遍,两遍,三遍……颜色由浅入深,最后变成那种幽邃的、如同安顺夜空的蓝。再经沸水脱蜡,清水漂洗,奇迹便在阳光下绽放:蓝底之上,蜡守护过的地方,呈现出清澈如初雪的白。那些神秘的纹样,便在这蓝与白的对唱中,活了过来。

  我看阿蓉画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像目睹一场神圣的仪式。有一回,她把一块染好的布塞给我,布面还带着蓝靛的湿凉。我摸着那些凹凸的纹样,忽然觉得自己身上那些从老家带来的硬壳——比如遇事总爱慌神的怯懦,比如看什么都带着点疏离的固执——也像这布上的蜡层,在安顺的风里雨里,慢慢化了,褪了。她不是在描绘物象,她是在将宇宙的密码、族群的史诗、生命的祈愿,一笔一画地“写”进布里。这布,以后或许会做成一条裙子,一幅挂画,包裹着一个新娘的梦,或装饰着一个新家的窗。物质与精神,实用与审美,在此水乳交融。原来,我早已被这里的手工艺,悄无声息地“重新创造”了。

  当然,安顺给予我的,远不止这些精神上的盛宴。它更将我最凡俗的肠胃与生活,也照顾得妥妥帖帖。我的味蕾,早已被这座小城驯化。冬日清晨去吃羊肉粉,老板老李见我缩着脖子进来,总会笑着多舀一勺滚烫的羊骨汤,“暖身子”,汤头漫过碗沿,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喝一口,从喉咙暖到胃里,浑身的寒气都散了。中午,或许是一锅酸汤鱼,那发酵带来的醇厚酸爽,能让人不知不觉多扒一碗饭。傍晚,最惬意的莫过于寻街角张阿婆的裹卷摊,她认得我的口味,总会多放些酸萝卜和折耳根。薄如蝉翼的米皮,裹上脆生生的绿豆芽、韧丝丝的海带,浇上一勺灵魂的西红柿辣椒酱,一口下去,清爽与热烈在舌尖炸开,那一刻忽然懂了,安顺的日子,就像这裹卷,外面看着清淡朴素,咬开了,内里却藏着热辣鲜活的劲道。还有那“夺夺粉”,需用竹签“夺”食,带着孩童般的乐趣。这些吃食,朴实,泼辣,却又藏着无穷的细节与讲究。它们不是精致的筵席,却是日复一日的陪伴,是这座小城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生活在此处,是香的,是暖的,是有滋有味的。

  去年秋天,老家的侄子来电话,说老屋翻新了,让我回去看看。我握着电话,心里竟是一片异常的平静。那个生我养我的山村,在记忆里当然永远是温情的底色。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不是路远,是心已有了它自己的形状,安放在安顺这个刚好与之吻合的模子里。这里的风,这里的雨,这里石头城的厚重,这里蓝花布的灵秀,这里地戏的苍凉,这里酸汤的暖热,早已将我重新塑造。我的呼吸节奏,我的审美趣味,我的情感寄托,甚至我梦里的背景音,都已是安顺的了。

  于是,我在电话里对侄子说:“替我看看就好。我这里,一切都好。”

  挂了电话,我推开窗。窗外是安顺寻常的夜,凉爽的风拂面而来,带着远处夜市隐约的香气,是张阿婆裹卷摊的辣椒香,混着羊肉粉馆飘来的骨汤鲜。远处阿婆正收篷子,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石板街的纹路缠在一起。城外的群山在夜色中勾勒出温柔的曲线,像母亲守护的臂弯。三十四年,我从一个慌慌张张的异乡人,长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一棵树,根须也许不深,但已紧紧地、安静地,抓住了这里的泥土。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此言不虚。安顺,早已不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它是我生命本身展开的画卷,是我灵魂熟稔的故乡。往后余生,愿长伴此山此水,此城此声,任岁月慢慢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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