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突围八
人间突围·第八章
春节前的城市像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与焦虑。祥子的电动车在车流中穿行,保温箱里装着最后几单年货——腊肠、坚果、给孩子的零食。街上挂满了红灯笼,店铺里循环播放着“恭喜发财”,可祥子耳机里听到的却是平台冰冷的提示音:“您有新的订单。”
《人间行记》加印到第三次时,祥子收到了电视台的采访邀请。不是本地新闻,是一档有点名气的纪实栏目,叫《普通人》。编导在电话里说:“我们想拍你的一天,送外卖,写作,家庭,都拍。”
祥子犹豫了。镜头会放大一切,好的,不好的,藏的,露的。小玲说:“去拍吧,让盼盼长大能看到爸爸年轻时的样子。”
拍摄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摄制组来了三个人:编导小周,摄像大刘,录音师小雨。他们从早晨六点祥子起床开始拍: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他轻手轻脚地穿衣,刷牙,小玲还在睡,盼盼在摇篮里咂嘴。
“每天都这么早?”小周问,声音很轻。
“嗯,早单子多。”祥子对着镜头有些不自在,动作僵硬了些。
摄像大刘四十多岁,话不多,但眼神温和。他调整了一下机位:“赵老师,您就当我不存在,该干嘛干嘛。”
该干嘛干嘛。祥子深吸一口气,开始他重复了千百遍的流程:检查电动车电量,装好保温箱,戴上头盔,手机接单系统开机。清晨的城中村还没完全醒来,只有几个卖早点的摊子亮着灯,蒸笼冒着白汽。
第一单是送到医院。急诊室门口,一个中年女人接过餐,眼圈红肿。“谢谢。”她说,声音哑了。祥子点点头,没多问。医院他太熟悉了,这里的每个表情都有故事。
摄制组一路跟拍。祥子送餐,他们就坐在后面的车里;祥子爬楼梯,摄像就扛着机器跟上;祥子等餐的间隙掏出手机写几个字,镜头就推近拍屏幕。起初祥子浑身不自在,后来渐渐忘了镜头的存在——生活太忙了,顾不上表演。
中午在街边吃盒饭时,小周问:“赵老师,您写作和送外卖,哪个更累?”
祥子想了想:“都累。送外卖累身体,写作累心。但写作……累得舒服些。”
“舒服?”
“嗯。心里有话,写出来,就轻了。”
下午送餐到一个写字楼,保安认识祥子,看见摄像机,愣了愣:“老赵,这是……”
“拍节目。”祥子简单解释。
保安笑了:“行啊,成大明星了。”
祥子摇摇头,接过出入证。电梯里,小周又问:“成名了,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没什么变化。”祥子看着电梯数字跳动,“还是送外卖,还是写东西。就是……有人认识我了,挺好,也挺不习惯。”
傍晚,摄制组跟着祥子回家。小玲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四菜一汤,比平时丰盛。盼盼坐在学步车里,看见祥子,咿咿呀呀地张开手。
“爸爸回来了。”祥子抱起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个动作他每天做,但今天在镜头前,突然觉得格外珍贵。
晚饭后,摄制组继续拍。祥子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小玲在一边织毛衣,盼盼在地垫上玩积木。屋里只有键盘声、毛衣针的摩擦声、和积木倒塌的轻响。一盏台灯的光,圈出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这就是您写作的环境?”小周问。
“嗯。”祥子头也不抬,“习惯了。”
九点,拍摄结束。摄制组收拾器材,小周和祥子握手:“赵老师,今天辛苦了。片子大概一个月后播,到时候通知您。”
送走摄制组,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祥子坐在椅子上,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忽然觉得陌生——被镜头看过的地方,好像不一样了。
小玲收拾碗筷,问:“累吗?”
“累。”祥子说,“但挺有意思的。”
“拍了什么?”
“就是平常的一天。”
平常的一天。送外卖,写作,陪家人。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好几年,从不觉得特别。可今天被镜头记录下来,他才发现,每一个平常里都有不平常——坚持本身就是不平常。
腊月二十八,祥子接到刘编辑的电话,语气兴奋:“好消息!《人间行记》入选了‘年度十大非虚构作品’!”
祥子正在分拣站搬包裹,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什么?”
“年度十大!文学界很有分量的评选!”刘编辑几乎在喊,“颁奖典礼在正月初八,北京!你能来吗?”
北京。这两个字像两颗石子,投入祥子心里。他沉默了几秒:“我……考虑一下。”
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北京太远了,路费、住宿都是一笔钱;颁奖典礼那种场合,他要穿什么?说什么?会不会露怯?
晚上和小玲商量。小玲毫不犹豫:“去!为什么不去?这是你的荣誉。”
“可是……”
“没有可是。”小玲从衣柜底层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这半年攒的,两千块,够路费和住宿了。”
祥子看着那个信封,喉头哽住了:“这是你……”
“我接了些缝补的活,没告诉你。”小玲笑了,“去吧,给盼盼看看,她爸爸有多棒。”
正月初六,祥子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买的是硬座,十二个小时。车厢里挤满了返程的打工者,大包小包,泡面味、汗味、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祥子靠窗坐着,怀里抱着背包,里面装着那件最贵的衬衫,和一本《人间行记》。
窗外,田野飞速后退,偶尔闪过村庄,屋顶上还有未化的雪。祥子想起第一次坐火车去省城上大学,也是这样靠窗坐着,心里满是期待与不安。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在路上,只是要去的地方更远,要见的人更多。
到北京是早晨七点。出站口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祥子站在广场上,看着这座巨大的城市——楼更高,路更宽,人更多。他有些恍惚,像一滴水汇入了海洋。
颁奖典礼在一家酒店举行。祥子到得早,大厅里还在布置。工作人员领他到休息室,已经来了几个人,都衣着得体,谈吐文雅。祥子找了角落坐下,有些局促。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你是赵祥子?”
“是。”
“我是《人民文学》的编辑,姓陈。”男人伸出手,“我看过你的书,写得好。”
祥子和他握手,手心有些汗。“谢谢。”
“别紧张,”陈编辑笑了笑,“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也紧张。后来发现,大家都是写字的,没什么不一样。”
这话让祥子放松了些。是啊,都是写字的。不管写在哪里,写在什么纸上,字就是字。
典礼开始,主持人念到《人间行记》时,祥子走上台。灯光很亮,照得他睁不开眼。台下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脸。
“赵祥子先生用最朴素的文字,记录了最真实的生活。”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大厅,“他的写作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的见证者,每段生活都值得被书写。”
掌声响起。祥子接过奖杯——一个水晶柱,刻着“年度十大非虚构作品”的字样。很沉,沉得他手往下坠。
该说获奖感言了。他走到话筒前,看着台下那些模糊的面孔。准备好的词突然全忘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的沉默,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然后,他开口了,没按稿子,就说心里话:
“我……是个送外卖的。得这个奖,像做梦。”他顿了顿,“但我写的东西,不是梦。是我每天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是医院门口蹲着抽烟的父亲,是雪夜里摔跤后洒了一地的饭菜,是我女儿第一次叫我爸爸。”
声音有点抖,但他继续说:“有人问我,写作改变了我的生活吗?改变了,也没改变。改变的是,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了;没改变的是,我还是每天送外卖,还是为生计奔波。但我觉得这样挺好——写作是根,生活是土。根扎在土里,才能长。”
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热烈。下台时,祥子看见前排有人在抹眼泪。
典礼后是酒会。很多人来和祥子交谈,有名作家,有评论家,有出版人。他们问他的生活,问他的写作计划,问他对未来的想法。祥子一一回答,朴实,直接,没有修饰。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评论家握着他的手说:“你的文字有泥土味。这年头,有泥土味的文字不多了,要珍惜。”
泥土味。祥子喜欢这个词。他就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写出来的字,当然有泥土味。
酒会进行到一半,祥子溜了出来。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北京的冬夜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他点了一支烟——平时不抽,但今天想抽一支。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灭。他看着远处的车流,高楼上的灯光,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县一中的教室里,语文老师念他的作文:“心中有光,脚下有路。”
那时他以为,光在前方,路在脚下。现在他知道了,光不在前方,在心里;路不在脚下,在每一天的行走里。
正月初八晚上,祥子坐上了返程的火车。硬座,十二个小时。他抱着奖杯,用衣服包着,怕碰坏了。旁边座位的大叔看了一眼:“这啥?挺漂亮的。”
“奖杯。”祥子说。
“啥奖?”
“写作的奖。”
大叔来了兴趣:“你是作家?”
“送外卖的。”
大叔愣了愣,笑了:“送外卖的得写作奖?行啊,小伙子。”
两人聊了起来。大叔是建筑工人,在北京干了二十年,这次回家过年。他讲工地的故事,讲包工头的刻薄,讲想家时睡不着觉。祥子听着,偶尔插几句。最后大叔说:“你们写字的,能把我们这些人的事写下来吗?”
“能。”祥子说,“我正在写。”
火车在夜色里奔驰。大叔睡着了,头靠着车窗。祥子看着窗外,田野、村庄、远山,在黑暗中掠过,像一帧帧默片。他拿出手机,开始写:
“从北京回来的火车上,遇见一个建筑工人。他说,你们写字的,能把我们这些人的事写下来吗?我说能。他笑了,说那敢情好。”
“我们都是写故事的人。有的用笔写,有的用生活写。但每个故事,都值得被记住。”
写到这里,他停下来,看向窗外。远处,有几点灯光,小小的,在黑暗里倔强地亮着。像星星,落到了地上。
回到家是初九早晨。小玲和盼盼到车站接他。盼盼又长大了些,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看见祥子,张开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爸爸!”她喊,虽然口齿不清,但确实是“爸爸”两个字。
祥子蹲下来,抱住她。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像最柔软的归处。小玲走过来,看着他怀里的奖杯:“真好看。”
“嗯。”祥子站起来,一手抱盼盼,一手拿奖杯,“回家了。”
家还是那个出租屋,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但今天,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铺出一块明亮的区域。祥子把奖杯放在桌上,水晶在阳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像星星。”小玲说。
“嗯,像星星。”
那天晚上,电视台播出了《普通人》节目。祥子一家坐在床上看。屏幕上,他骑着电动车穿行在城市里,爬楼梯,写东西,抱盼盼。平常的一天,被镜头记录下来,竟有了种诗意的质感。
节目最后,主持人说:“赵祥子的故事告诉我们,平凡不等于平庸,困顿不等于绝望。在生活的夹缝里,也能开出花来——只要你愿意抬起头,寻找光。”
播完后,祥子的手机响了。是爹打来的。
“电视上那个人……是你?”爹的声音有些抖。
“是我,爹。”
“你……出息了。”爹说完这句,沉默了。电话那头传来娘的声音:“祥子,娘看了,娘……高兴。”
挂了电话,祥子坐在床边,很久没动。小玲靠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祥子说,“就是觉得……这一路,值了。”
二月底,《人间行记》销量突破了两万册。出版社开了庆功会,祥子又去了趟北京。这次他没那么紧张了,还带了小玲和盼盼——出版社出的路费。
庆功会上,刘编辑宣布了一个消息:“《人间行记》的影视版权卖出去了,要改编成电视剧。”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会场炸开。祥子愣住了,小玲握紧了他的手。
“是真的。”刘编辑对祥子说,“一家很有实力的影视公司,他们看中了书里真实的力量。”
会后,影视公司的人找祥子谈。制片人是个干练的女人,姓林:“赵老师,我们想请你做剧本顾问,参与改编。”
“我……不懂剧本。”
“你懂生活。”林制片说,“我们要的,就是你生活里的那些细节。”
祥子答应了。不是因为钱——虽然版权费确实不少,够付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了——是因为,他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些故事。那些送外卖的,建筑工人,医院里的病人家属,凌晨市场的商贩……他们的故事,值得被看见。
三月,剧本创作启动。祥子每周去一次影视公司,和编剧团队开会。他们把书里的故事打碎,重组,编织成电视剧的脉络。祥子负责提供细节:外卖员等餐时怎么打发时间,电动车没电了怎么办,接到差评时的心情……
有时候他会恍惚:这些他日复一日经历的事,有一天会被拍成电视剧,被千千万万人看到。像梦,又不是梦。
四月初,祥子做出了一个决定:用版权费的一部分,开一家小店。不是要放弃送外卖——那是他的根——而是想给小玲一个稳定的营生。小玲的手巧,会做面食,他想开个早餐铺子,卖包子、豆浆、粥。
铺面选在城中村入口,不大,十五平米,月租两千。装修很简单,刷了白墙,摆了四张桌子。招牌是祥子自己写的:“盼盼早餐店”,字歪歪扭扭,但真诚。
开业那天,没放鞭炮,没请宾客。早晨五点,小玲蒸了第一笼包子,热气腾腾的,香味飘出老远。第一个顾客是环卫工人,要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
“新开的?”工人问。
“嗯。”小玲说,“今天开业,送您个茶叶蛋。”
工人笑了:“那敢情好。”
祥子送完早高峰的外卖,也来店里帮忙。包包子,收钱,擦桌子。盼盼坐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地指挥。小小的店里,人来人往,热气弥漫。
中午休息时,小玲数了数钱:卖了八十三块钱。“不多,”她说,“但开头嘛。”
“慢慢来。”祥子说。
是啊,慢慢来。这些年,他学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慢慢来。不急,不躁,一步一步走。像爬山,抬头看山顶会绝望,低头看脚下,一步一步,总能到。
五月的傍晚,祥子骑着电动车回家。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一个书报亭,看见新一期的《城市笔记》摆在外面,封面文章标题是:《从外卖骑手到畅销书作者:赵祥子的人间突围》。
他停下来,买了一本。翻开,里面是他的专访,配着照片:他穿着外卖服,靠在电动车上;他在书店签售;他抱着盼盼;他和刘编辑、林制片开会……
文章最后一段写道:“赵祥子的故事之所以动人,不是因为他‘逆袭’了,而是因为他从未放弃‘行走’。在盐碱地里行走,在城市里行走,在生活最坚硬的缝隙里行走。每一步都艰难,但每一步都走出了自己的路。”
祥子合上杂志,继续骑车。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他突然想起第一次送外卖的那个早晨,也是这样骑着车,心里满是茫然与不安。现在,他还是骑着车,但心里有了底。
不是钱多了的底,不是名气大了的底,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底。知道为什么要送外卖,为什么要写作,为什么要开早餐店。知道这一路走来,每一步的意义。
回到家,盼盼在学步车里转圈,看见他,张开手。祥子抱起她,转了个圈。孩子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像风铃。
小玲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洗手吃饭。”
“今天什么日子?”祥子问。
“不是什么日子。”小玲说,“就是想包饺子了。”
三个人围坐在桌前。饺子很香,蘸着醋和蒜泥。盼盼抓着一个饺子,啃得满脸都是馅。祥子看着她,看着小玲,看着这间小小的出租屋,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知道,明天还是要送外卖,还是要写东西,还是要为生计奔波。前路依然漫长,依然会有风雨,有波折。
但他不再害怕了。
因为他知道,突围不是要冲出什么,而是要走进生活的最深处,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哪怕花很小,哪怕开得很慢。
但终究,会开的。
就像盐碱地上,终究会冒出绿芽。
就像黑夜里,终究会亮起灯。
就像再平凡的人,终究会有不平凡的故事。
而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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