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突围九
人间突围·第九章
六月,雨水特别多。
祥子的电动车换上了新的雨衣,那种厚重如帆布的材质,在雨中会发出沉闷的扑打声。他穿行在雨幕里,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雨打在头盔上,啪啪作响,视野模糊成一片水光。街道变成了河,车轮碾过,溅起两道水翼。
早餐店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小玲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调馅,蒸包子。她做包子有自己的秘诀——肉馅里加一点荸荠碎,吃起来爽口不腻;豆沙馅用红糖不用白糖,有种朴素的甜。渐渐地,“盼盼早餐店”有了回头客:附近工地的工人,上早班的白领,送孩子上学的父母。
祥子送完早高峰的外卖,会来店里帮忙两小时。他负责收钱,打包,偶尔也学着包包子——手指笨拙,包出来的包子总是歪的,有的太胖,有的太瘦,像一群不整齐的兵。小玲笑话他:“你还是写你的字去吧。”
写字的活儿确实多了。除了每周给公众号的专栏,祥子开始给几家杂志写随笔,还接了些企业宣传稿——虽然不太喜欢,但稿费高,一篇能顶送外卖好几天。影视公司的剧本顾问工作也在继续,他跟着编剧团队采风,去建筑工地,去外卖站点,去凌晨的批发市场,寻找那些真实的声音。
七月初,电视剧正式开机。开机仪式在省城的一个老街区举行,祥子被邀请参加。现场热闹得很,红毯,鲜花,闪光灯。导演是位知名导演,姓徐,拍过不少现实题材的剧。看见祥子,他走过来握手:“赵老师,感谢你的故事。”
“叫我祥子就行。”祥子说。
“祥子,”徐导笑了,“你的书我看了三遍。我们想拍的,不仅是外卖员的故事,是所有普通人的故事。”
祥子点点头。他看见那些演员——穿着外卖服,骑着电动车,在镜头前一遍遍重复着送餐的动作。专业演员演起来很逼真,但祥子知道,有些东西演不出来:比如电动车没电时的那种焦虑,比如爬完十层楼后的气喘吁吁,比如接到差评时心里那种钝钝的疼。
开机后,祥子偶尔去片场。他不打扰拍摄,就远远地看着。有一次,拍一场雨夜送餐的戏,演员在雨中摔了一跤——是设计好的动作,摔得很漂亮,有弧线。祥子想起自己那个雪夜,摔得狼狈,毫无美感。可就是那种狼狈,才是真的。
制片人林姐过来找他:“祥子,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祥子说。
“说实话。”
祥子沉默了几秒:“就是……太整齐了。真的生活,没那么整齐。”
林姐若有所思:“你说得对。”
从那以后,剧组调整了一些细节:让演员的头发在雨里真的淋湿,让电动车沾上泥点,让外卖箱看起来用得有些旧了。这些小变化,让画面多了些生活气。
八月中旬,祥子接到了母校县一中的邀请——请他回去做一场分享。邀请函是王老师寄来的,随信附了一张照片:当年那个简陋的教室,塑料布钉的窗户,王老师站在讲台上,背有些驼,但眼神温和。
“祥子,你能回来吗?”信里,王老师写道,“孩子们想听听你的故事。”
祥子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小玲问:“去吗?”
“去。”祥子说。
八月最后一个周末,祥子坐上了回县城的汽车。没带小玲和盼盼——路途颠簸,孩子太小。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窗外是熟悉的风景:层层梯田,散落的村庄,远处黛青色的山峦。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深深吸一口,像回到了少年时。
县城变了。新盖了不少楼房,街道拓宽了,商铺多了。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小城,节奏慢,人情浓。祥子走在街上,有卖菜的大婶认出他:“这不是老赵家的祥子吗?电视上那个?”
“是我,婶子。”
“出息了!”大婶笑得眼睛眯成缝,“你爹妈可高兴坏了。”
祥子笑笑,继续往前走。县一中还在老地方,但校门新修了,教学楼也翻新了。王老师在门口等他,头发全白了,背更驼了,但眼睛还是那么温和。
“祥子,”王老师握住他的手,手很瘦,但有力,“回来了。”
“回来了,老师。”
分享会在学校的礼堂举行。来了很多学生,坐得满满的。祥子走上讲台,看着下面那些年轻的脸,突然想起当年的自己——坐在教室里,望着黑板,想着山那边的世界。
他讲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是雪夜摔跤的故事。“那天雪很大,餐洒了一地。我蹲在雪里,觉得自己很没用。可后来我想,摔倒了怎么办?爬起来,继续走。”
第二个,是病房里那个白血病男孩的父亲。“他蹲在楼梯间抽烟,说治了两年,花了三十多万,可希望不大。但他又说,一看孩子的小脸,觉得什么都值。这就是生活——很重,很痛,可还是值得。”
第三个,是他自己的写作。“我写这些东西,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才华,是因为我有话想说。想说普通人也有故事,想说再艰难的生活里也有光。”
讲完后,学生们鼓掌。掌声很热烈,像夏天的雨。有个女生站起来问:“祥子哥哥,你觉得读书有用吗?”
这个问题让祥子沉默了几秒。“有用,”他说,“但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有用。读书不能保证你成功,不能保证你有钱。但读书能让你看见更大的世界,能让你在艰难的时候,心里有支撑。”
他顿了顿:“我送外卖时,累了,就会想起读过的书。想起孙少平在煤矿里还坚持读书,想起《活着》里的福贵经历了那么多还在活着。这些书里的人,像朋友,陪我走过最难的时候。”
分享会结束,王老师带祥子参观学校。走到当年的教室,现在已经是新楼了,窗明几净。但在校园角落,还保留着一排老平房——当年的教室就在那里,现在是校史馆的一部分。
王老师推开一扇门:“看。”
祥子走进去。教室保持着原样:破旧的课桌,黑板上的粉笔痕,墙上贴着的学生作品。窗台上,那盆仙人掌还在——是祥子当年从家里带来的,居然还活着,虽然长得歪歪扭扭。
“这……”祥子愣住了。
“我留着呢。”王老师说,“每年新生入学,我都带他们来看。告诉他们,有个学长,从这里走出去,走了很远的路。”
祥子站在教室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他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埋头写字,一笔一画,认真得像在雕刻。
“老师,”祥子说,“谢谢您。”
“谢我什么?”王老师笑了,“路是你自己走的。”
是啊,路是自己走的。但有人给你指了方向,有人在你走不动时拉了你一把,有人在你走得远时还在原地为你骄傲。这些,都是路上的光。
从学校出来,祥子回了趟村里。爹娘早早就在村口等着,看见他,娘抹眼泪,爹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但眼神里有光。
家里也变了。新盖了三间平房,瓷砖贴面,玻璃窗。院子里铺了水泥,干净。祥子问:“哪来的钱?”
“你寄回来的。”爹说,“还有,你那书,村里人买了二十多本。”
祥子这才知道,他的书在村里传开了。不识字的老人们让孙子孙女念,识字的互相传阅。他们从书里看到了自己——种地的艰辛,盼孩子成才的心情,面对生活时那种沉默的坚韧。
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爹杀了鸡,娘做了祥子爱吃的菜。邻居们来串门,这个送几个鸡蛋,那个送一把青菜。大家围坐在一起,说庄稼,说孩子,说村里的变化。
祥子听着,很少说话。这些乡音,这些话题,离他的城市生活很远,但又很近。像树的根,扎在土里,不管枝叶长多高,根还在。
深夜,爹和祥子坐在院子里抽烟。爹抽旱烟,祥子不抽,就陪着坐。
“城里……好吗?”爹问。
“好,也不好。”祥子说,“机会多,但压力也大。”
“那你……还送外卖?”
“送。写作是热爱,送外卖是生活。两样都要。”
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娘和我,帮不上你什么。就盼着你和玲子、孩子,平平安安的。”
这句话很朴素,朴素得像脚下的土地。但祥子听出了里面的重量——那是父母全部的爱与牵挂。
“我们很好。”祥子说,“真的。”
月光很好,洒在院子里,像一层薄薄的霜。远处,田野里有虫鸣,一声一声,悠长而固执。祥子想起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他躺在炕上,听着虫鸣,想象着外面的世界。
现在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复杂。但回到这里,回到这个小小的院子,听着虫鸣,看着月光,心里反而踏实了。
像船回了港,风停了,浪静了。
第二天离开时,娘给他装了一袋子东西:新磨的面粉,自家种的豆子,腌的咸菜。爹送他到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枝叶茂盛,投下一片阴凉。
“爹,您回去吧。”
“嗯。”爹站着不动,“常回来。”
“会的。”
车开动了,祥子回头。爹还站在槐树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里。
回到省城,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节奏。送外卖,写东西,帮小玲看店。电视剧在紧锣密鼓地拍摄,祥子偶尔收到剧组发来的剧照和片段。看着那些熟悉的场景被搬上荧幕,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在看别人的生活,又像在看自己的生活。
九月底,早餐店开业满三个月。小玲算了算账,这三个月,除去成本,净赚了四千八百元。“比打工强。”她说,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骄傲。
祥子知道,这四千八百元里,有多少是凌晨三点的起床,有多少是揉面揉得酸痛的手腕,有多少是站着招呼客人一整天的疲惫。但小玲从不抱怨,就像他送外卖从不抱怨一样。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挣一份安稳。
十月,电视剧杀青。杀青宴上,徐导举杯:“感谢祥子,你的故事给了我们灵感。也感谢所有为这部剧付出的人。”
祥子也举杯。他很少喝酒,但那天喝了一杯。酒很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但他觉得,这辣里有种痛快。
林姐过来和他碰杯:“祥子,下一本书,有想法了吗?”
“在写。”祥子说,“写早餐店,写城中村,写这些年遇到的人。”
“好,”林姐说,“写出来了,我们还合作。”
祥子点头。他确实在写新书,书名暂定《市井温度》。写的不再只是送外卖,还有更多普通人的故事:开早餐店的小玲,工地的建筑工人,菜市场的小贩,深夜代驾的司机……他们是城市的毛细血管,微小,但不可或缺。
写作比第一本顺利了些。不是技巧提高了,是心更定了。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为什么要写。文字还是那样,朴素,直接,但有温度——像冬天的热水袋,不华丽,但暖。
十一月初,盼盼过了一岁生日。他们没大办,就一家三口,买了小小的蛋糕,插上一根蜡烛。盼盼看着烛光,眼睛亮亮的,伸手要去抓。
“吹蜡烛,盼盼。”小玲说。
盼盼不懂,噗地吐了口口水,蜡烛灭了。一家人都笑了。
祥子抱起盼盼,看着她的小脸。这孩子长得像小玲,眼睛弯弯的,爱笑。他想,盼盼长大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会比他的世界好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会尽己所能,给她一个温暖的童年,和选择的自由。
就像当年爹娘对他那样——虽然给不了很多,但给了全部。
十二月底,《人间行记》电视剧定档,新年播出。预告片放出来那天,祥子的手机被信息淹没了。亲戚,朋友,读者,甚至很多陌生人,都发来祝贺。
预告片拍得很用心:雨中的街道,夜色里的灯光,爬楼梯的背影,还有那句台词:“生活很重,但还要往前走。”配着祥子书里的话外音:“我们都是夜晚的潜水艇,在生活的深海里沉默前行。偶尔浮上来换气,看见月光,然后又沉下去。”
小玲看着预告片,哭了。“拍得真好。”她说。
“嗯。”祥子握着她的手。
新年第一天,电视剧首播。祥子一家坐在出租屋里看。片头曲响起时,盼盼已经睡了,小玲靠在他肩上。屏幕上,那个扮演外卖员的演员骑着电动车,穿行在城市里。镜头扫过街道,店铺,行人——都是祥子熟悉的场景。
看着看着,祥子有些恍惚。那是他的生活,又不是。被艺术加工后,多了些戏剧性,少了些琐碎的真实。但核心的东西还在:普通人的坚韧,生活的重量,还有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剧集播出后,反响很大。很多人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很多人说被感动了,也有人说“太苦了,看不下去”。祥子看着这些评论,心里很平静。他知道,生活本来就是苦乐参半,有人看到苦,有人看到乐,都正常。
重要的是,这些故事被看见了。那些默默奔波的人,那些在生活夹缝里挣扎的人,被看见了。
一月中旬,祥子收到了一个快递。打开,是一本书,很旧,封面磨损——《安徒生童话》。里面夹着一封信,是王老师的字迹:
“祥子,这本书你还记得吗?当年送给你时,你说要读书,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你看到了,也写出了自己的故事。老师为你骄傲。这本书,送还给你,希望你继续写下去,写更多普通人的故事。”
祥子翻开书,那些熟悉的篇章:《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小美人鱼》……书页已经泛黄,有些地方还有他当年用铅笔做的记号——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不认识的生字。
他看着这本书,看了很久。然后把它放在书架上,和《人间行记》《市井温度》的手稿放在一起。像三个时代的见证:童年,青年,中年。
窗外,又下雪了。雪花细细的,在路灯的光里飞舞。祥子站在窗前,看着雪。手机响了,是新订单。他穿上外套,戴上头盔,准备出门。
小玲从卧室出来:“这么晚还去?”
“嗯,最后一单。”
“小心点,路滑。”
“知道。”
电动车驶入雪夜。街道很静,雪落在身上,很快化了,留下深色的水渍。祥子骑得不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速。
这一单是送到一个小区。顾客住三楼,没电梯。祥子一层层爬上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孩,穿着睡衣,接过餐:“谢谢,这么晚还送。”
“应该的。”
女孩看着他,突然说:“你是……电视剧里那个原型?”
祥子愣了一下:“算是吧。”
“我看过你的书,”女孩说,“写得真好。”
祥子笑笑,转身下楼。走到一楼时,听见女孩在后面喊:“加油!”
加油。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在雪夜里,听起来格外温暖。
骑上电动车,祥子没有马上走。他停在路边,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想起这些年,那些对他说过“加油”的人:王老师,小玲,刘编辑,林姐,徐导,还有无数陌生的读者和观众。
他们像一路上的灯,虽然不很亮,但一直亮着,照着他往前走。
雪越下越大。祥子启动电动车,驶向家的方向。车灯在雪幕里切开一道光,光里有飞舞的雪花,像无数小小的星星。
他知道,明天还是要送外卖,还是要写东西,还是要面对生活的种种。前路依然漫长,依然会有风雨。
但他不怕了。
因为他知道,突围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段旅程。旅程里会有坎坷,会有疲惫,也会有风景,有温暖。
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走。
一步一步,一天一天。
走到哪里,不知道。但走本身,就是意义。
就像盐碱地上的绿芽,不知道能长多高,但还是要长。
就像夜晚的潜水艇,不知道能潜多深,但还是要潜。
就像他写下的每一个字,不知道能走多远,但还是要写。
因为这就是生活。
重,但值得。
苦,但有光。
平凡,但不平庸。
而这,就是人间突围——在生活最坚硬的土壤里,长出属于自己的花。
哪怕花很小。
哪怕开得很慢。
但终究,会开的。
祥子这样想着,驶入了家的巷口。远远地,他看见那扇窗还亮着灯。暖黄的,像一颗温热的糖,融化在雪夜里。
他知道,那是等他的人,和他要回的家。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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