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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突围六

作者:王小强 阅读:4 次更新:2025-12-29 举报

 人间突围·第六章


孩子出生在十一月初,是个女孩。


分娩那天,祥子在产房外等了七个多小时。走廊很长,灯很亮,照得一切都失了颜色。他坐一会儿,站起来走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声音很大,每一声都敲在他心上。


凌晨三点四十二分,门开了。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赵祥子家属?母女平安。”


祥子接过孩子,手在抖。孩子很小,脸皱皱的,像个小老头,闭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他看得呆了,直到护士提醒:“不看看是男孩女孩?”


“女孩。”祥子说,声音哽住了,“好,女孩好。”


小玲被推出来时,脸色苍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看见祥子,她虚弱地笑了:“像你。”


“像你。”祥子说,握紧她的手。


住院三天,花了两千多。报销了一部分,自付一千二。这笔钱是从“买房基金”里出的——那个存折上的数字又少了些,离“买房”这两个字更远了。但祥子看着躺在小玲身边那个小小的、呼吸均匀的婴儿,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们给孩子取名“盼盼”。没什么深意,就是盼着她好,盼着生活好。


有了孩子,日子像上了发条,转得更快了。喂奶,换尿布,哄睡,半夜起来三四次是常事。祥子白天送外卖,晚上写东西,睡眠被切成碎片,一片一片的,拼不成完整的觉。


但他写得比以前多。夜深人静时,孩子睡了,小玲也睡了,他坐在桌前,就着台灯的光写。写盼盼第一次笑,写她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手指,写她半夜哭闹时那种又心疼又疲惫的心情。文字变得柔软了些,像被什么浸润过。


《城市笔记》又用了他的两篇文章。稿费八百元,祥子用这笔钱买了台二手打印机——他想把文章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留给盼盼长大看。打印机很旧,打印时咔嗒咔嗒响,像老人在咳嗽。但印出来的字很清楚,黑色的,落在白纸上,有种庄重的美。


渐渐地,有别的刊物找上门来。都是小刊物,《生活随笔》《百姓故事》《劳动者》,稿费不高,但足够支付盼盼的奶粉钱。祥子开始有意识地整理自己的文章,按照主题分类:送外卖见闻,市井人物,家庭琐事,生活随想。他给这个系列起名叫《人间行记》。


写作平台上的关注者突破了一千。有人留言:“每天送完外卖回家,都会看你的更新。像在听一个老朋友讲故事。”有人问:“你写的是真的吗?”祥子回复:“真的。”


是真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生活里长出来的。


但生活不只有写作的慰藉,更多的是实实在在的重压。盼盼六个月时,生了场病,发烧,咳嗽,小脸烧得通红。半夜送到医院,诊断是肺炎,要住院。押金交三千,祥子把存折上最后的钱取了出来。


病房里三张床,盼盼睡在中间那张。旁边是个小男孩,五六岁,得了白血病,头发掉光了,戴顶毛线帽;另一边是个婴儿,先天心脏病,瘦瘦小小的,哭起来像猫叫。


小玲在医院陪床,祥子白天送外卖,晚上来替她。夜深时,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测仪滴滴的声响。祥子坐在床边,看着盼盼熟睡的脸,小手扎着针,贴着胶布。他突然想写点什么,但拿出手机,又放下了。


写什么呢?写一个父亲的无力?写对医疗费的焦虑?写看着孩子受苦时的揪心?这些感受太真实,真实得让人不敢触碰。


他在医院走廊里遇见那个白血病男孩的父亲。男人四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蹲在楼梯间抽烟。看见祥子,递过来一支烟。


“我不抽。”祥子说。

男人自己点上,深吸一口:“你孩子什么病?”

“肺炎。”

“肺炎好治。”男人吐出一口烟,“我们家的……难。”


祥子不知道怎么接话。男人继续说:“治了两年,花了三十多万。房子卖了,车卖了,亲戚朋友借遍了。可医生说,希望不大。”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男人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有时候想,要是没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罪了。可一看他那小脸,又觉得,什么都值。”


那晚祥子回家,坐在桌前很久。最后他打开电脑,写下了那篇《病房夜话》。写那个抽烟的男人,写掉光头发的男孩,写猫叫一样哭的婴儿,写自己坐在床边看着盼盼时的心情。写到最后,他加了一句:


“医院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最接近生死,却也最用力地活着。每一张病床都是一个故事,关于爱,关于痛,关于不肯放弃的坚持。”


文章发出去后,反响很大。很多人留言说看哭了,有人说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有人要给那个白血病男孩捐款。祥子把捐款的事告诉了那个父亲,男人愣住了,然后捂着脸哭了。


“谢谢。”他说,“替我谢谢那些好心人。”


这件事让祥子第一次意识到,文字不只能记录,还能连接。连接陌生人,连接不同的生命,连接苦难与善意。


盼盼出院后,祥子更拼命了。他接了个新活——给一家本地公众号写专栏,每周两篇,每篇五百字,月薪八百。钱不多,但稳定。加上送外卖的收入、偶尔的稿费,每个月能有五六千。


生活好像终于喘了口气。虽然还是紧巴巴的,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天醒来都要为当天的开支发愁。


一月初,祥子接到一个电话,是省作家协会打来的。打电话的是个女同志,声音温和:“赵祥子老师吗?我们看了您的《人间行记》,想邀请您参加一个座谈会——‘新时代的劳动者写作’。”


祥子愣住了。“老师”?“邀请”?这些词离他的生活太远了。

“我……我只是个送外卖的。”他说。

“我们知道。”女同志笑了,“这正是我们想邀请您的原因。座谈会下周六,在作协会议室,您有时间吗?”


祥子答应了。挂了电话,他还有些恍惚。作协?座谈会?这些只在电视里听过的词,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


周六那天,祥子特意穿了那件浅蓝色的衬衫——穿了三年,领子已经磨得发白,但洗得很干净。小玲帮他熨了又熨,烫得笔挺。出门前,盼盼醒了,咿咿呀呀地伸手要他抱。祥子抱了抱她,在她小脸上亲了一下。


“爸爸去开会。”他说,虽然知道她听不懂。


作协在一栋老式建筑里,红砖墙,爬满枯藤。会议室不大,摆着一张长桌,围坐着十几个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作家,有戴眼镜的中年学者,也有几个和祥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祥子进去时,大家都看向他。他有些局促,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座谈会开始,主持人介绍与会者。轮到祥子时,主持人说:“这位是赵祥子,外卖骑手,同时也是《人间行记》的作者。他的文字记录了一个普通劳动者最真实的生活状态。”


大家鼓掌。掌声不大,但真诚。祥子站起来,鞠了个躬,又坐下。手心都是汗。


讨论很热烈。老作家谈文学的使命,学者谈底层叙事的意义,年轻人谈新媒体时代的写作。祥子大多时候在听,偶尔被问到,才说几句。


“您为什么开始写作?”一个年轻女孩问。

祥子想了想:“因为……有话想说。”

“想说什么?”

“说生活不容易,但还要继续过下去。说普通人也有故事,也值得被记住。”


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但那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特别的重量——那不是理论,不是观点,是亲身的经历,是切肤的感受。


座谈会结束,一个老作家走过来,握住祥子的手:“你的文章我看了,很好。继续写,不要停。”


老人的手很瘦,但很有力。祥子点点头:“我会的。”


走出作协,天已经黑了。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街灯一盏盏亮起来。祥子没有马上回家,他在附近的公园里坐了一会儿。长椅很凉,但他不觉得冷。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温暖而有力。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县一中的教室里,语文老师念他的作文:“心中有光,脚下有路。”那时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光不是奇迹,不是突然降临的好运。光是坚持,是记录,是在最黑暗的时候也不放弃的那点念想。路不是铺好的坦途,是自己在荆棘里踩出来的小径,每一步都艰难,但每一步都算数。


回家后,小玲问座谈会怎么样。祥子说了,小玲眼睛亮晶晶的:“我就知道你能行。”


盼盼在摇篮里醒了,哭起来。祥子抱起她,轻轻摇晃。孩子的小脸贴在他胸口,很快就安静下来。他低头看着她,突然觉得,所有的奔波,所有的熬夜,所有的焦虑,都是为了这一刻——怀里这个温暖的小生命,和身边这个陪他吃苦的女人。


二月底,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祥子送餐到一个高档小区,保安不让进——最近物业新规,外卖员一律不能进小区。祥子解释餐要超时了,保安态度强硬:“规定就是规定,要么让业主下来取,要么你就等。”


祥子给顾客打电话,没人接。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急了,想硬闯。保安拦他,推搡间,祥子摔倒了,保温箱掉在地上,餐洒了一地。


“你赔我餐!”祥子爬起来,声音发抖。

“你自己摔倒的,关我什么事?”保安冷笑。


争吵引来了围观的人。有人劝架,有人拍照。祥子看着地上狼藉的餐盒,突然觉得很累,累到骨头里。他想蹲下来哭,但忍住了。最后是另一个保安过来调解,让祥子先赔顾客的餐,他们再商量赔偿。


那单,祥子赔了八十六元。相当于白送了十单。


晚上回家,他把这事写了下来。没加评论,只是白描:保安的表情,围观者的反应,洒在地上的饭菜,自己当时的无力感。写完发到平台上,标题就叫《一单八十六元》。


没想到,这篇文章火了。


第二天一早,祥子打开手机,看到阅读量已经破万,评论好几百条。很多人分享自己送外卖或打工时受的委屈,很多人批评保安的做法,也有人理性讨论物业规定的合理性。本地一家媒体联系他,想采访这件事。


祥子答应了。记者是个年轻女孩,在出租屋里采访了他。问他的工作,问他的生活,问那天的经历。采访到最后,女孩问:“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词?”


祥子想了想:“突围。”

“突围?”

“嗯。像在包围圈里,不停地冲,想冲出去。有时候冲出去一点,有时候又被推回来。但还是要冲。”


采访登报了,篇幅不大,但在本地引起了讨论。有人发起“给外卖员多一点理解”的活动,有小区修改了物业规定,有餐馆推出“外卖员免费热水”的服务。祥子收到很多私信,感谢他替这个群体发声。


这些反馈让祥子既感动又惶恐。感动的是,他的文字真的能带来一点改变;惶恐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这样的期待。


三月,出版社找上门来了。


是个中年编辑,姓刘,戴副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他们在茶馆见面,刘编辑点了壶最便宜的绿茶。

“我看过你的文章,”刘编辑说,“特别是《人间行记》系列。有出版社想出成书,你感兴趣吗?”


祥子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出书?”

“对。散文集,大概十万字左右。版税制,首印五千册。”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隔壁桌的麻将声哗啦哗啦。祥子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碧绿的,缓缓沉下去。出书?他的文字,能变成一本书?


“我……写得不好。”他说。

“写得好不好,读者说了算。”刘编辑笑了,“但真实,有温度,这是最重要的。”


他们聊了两个小时。刘编辑说出版计划,说市场定位,说可能的反响。祥子大多时候在听,偶尔问几个问题:要交多少钱?要自己卖书吗?能拿多少稿费?


“不用交钱,正规出版。”刘编辑说,“稿费看销量,卖得好就多,卖得不好就少。但至少,你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看到。”


临走时,刘编辑握了握祥子的手:“好好写。这个时代需要这样的声音。”


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有些飘。出书?作家?这些词像梦里的场景,遥远而不真实。可刘编辑的话又那么清晰,合同草案都发到他邮箱了。


回到家,小玲正在给盼盼喂米糊。盼盼八个月了,能坐稳了,小手抓着勺子,弄得满脸都是。看见祥子,她咿咿呀呀地伸手。


“怎么了?”小玲看出他神色不对。

“出版社……要出我的书。”

小玲手里的勺子掉了,啪嗒一声。“真的?”

“真的。”


那天晚上,他们很晚都没睡。抱着盼盼,坐在床上,一遍遍看合同草案。条款很多,看不太懂,但“赵祥子著”那几个字很清楚,印在封面的位置。


“我要出书了。”祥子说,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了什么。

“嗯。”小玲靠在他肩上,“你值得。”


值得吗?祥子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写下的那些字,那些在送外卖间隙写的,在深夜里写的,在病房里写的字,要变成一本书了。


像一粒种子,在盐碱地里埋了这么久,终于要破土而出了。


虽然不知道能长多高,能开什么花,但至少,它在长。


这就够了。


祥子看着窗外,夜色深沉,但远处有灯光,星星点点,连成一片。那是城市的灯火,是千万个像他一样的人,在各自的夜里奔波、劳作、坚持。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从来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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