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突围五
人间突围·第五章
雪化后的路面结了冰,亮晶晶的,像铺了一层碎玻璃。祥子的电动车换了新保温箱,比旧的大些,能多装两份餐。手肘的擦伤结了痂,痒痒的,提醒着他那个雪夜的狼狈。但他照常出门,比以往更早。
小玲的话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不是那种会立刻开花结果的种子,是另一种——长得很慢,但很深的根。它不承诺奇迹,只承诺坚持。
春节前,外卖单子特别多。人们忙着置办年货,忙着聚会,忙着在一年将尽时用食物慰藉疲惫。祥子从早晨六点跑到晚上十点,中间只休息两次,每次十五分钟,啃个馒头喝口水。电动车换了两块电池,轮子碾过积雪、泥泞、冰面,吱吱呀呀地响,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劳碌歌。
年三十那天,祥子跑到下午四点。最后一单是送到一个老小区,顾客是个独居老人,开门时屋里电视正放着春晚的前奏音乐,热闹得很,反衬得屋子格外冷清。
“小伙子,今天还送啊?”老人接过餐,递过来一个红包,“拿着,讨个吉利。”
祥子推辞,老人硬塞进他手里:“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红包很薄,里面是十块钱。祥子攥着那张纸币,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像炒豆子。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爹也会给他压岁钱,不多,一块两块的,但崭新,带着油墨香。
回家路上,街道空了。店铺都关了门,卷帘门上贴着“欢度春节”的红纸。偶尔有拎着年货匆匆走过的行人,脸上带着归家的急切。祥子骑得很慢,第一次仔细看这座他奔波了半年的城市——褪去了平日的喧嚣,它露出一种疲惫而温柔的表情。
小玲做了四个菜:红烧鱼、糖醋排骨、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鱼是早上超市打折买的,不大,但很新鲜。桌子摆在屋子中央,铺了块新桌布——十块钱从夜市买的,印着俗气的牡丹花,但喜庆。
“过年好。”小玲举杯,杯里是橙汁。
“过年好。”祥子说。
他们碰杯,声音很轻。窗外,远处有烟花升起,炸开,散落成金色的雨。一朵,又一朵,把夜空点缀得短暂而绚烂。
“明年会更好。”小玲说,眼睛映着窗外的光。
“嗯。”祥子点头。
那一刻,他是真心相信的。就像相信春天来了雪会化,相信天黑了灯会亮。有些信念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瞬间,一个让你愿意相信的瞬间。
春节后,祥子发现单子少了。人们回归日常,精打细算起来。他不得不跑更远的地方,接那些别人不愿意接的单——距离远,单价低,或者地址难找。电动车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穿行,从繁华的商业区到破败的城中村,从崭新的写字楼到墙皮脱落的老楼。
他渐渐成了“地图”。不是手机里那种电子地图,是活地图。知道哪条小巷能省三分钟,知道哪个小区后门常年开着,知道哪栋写字楼的保安几点换班。这种知识不是学来的,是一趟趟跑出来的,像脚印叠脚印,踩出来的路。
三月的一天,祥子送餐到一个创意园区。园区由旧工厂改造,红砖墙,铁艺窗,爬满藤蔓。订单是送到一家书店,书店不大,但很特别——一半卖书,一半是咖啡馆。木头书架高到天花板,空气里有咖啡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收银台后站着个女人,四十多岁,短发,戴一副细边眼镜。她接过餐,看了眼祥子:“你是……经常送这一片?”
“嗯。”祥子点头。
“我看过你。”女人笑了笑,“总是骑得很快,但很稳。”
祥子不知该说什么,笑了笑,转身要走。
“等等。”女人叫住他,从柜台下拿出一本书,“这个,送你。”
是一本薄薄的书,封面素净,书名《夜晚的潜水艇》。祥子愣住了。
“作者是我朋友。”女人说,“写得很好。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祥子接过书,道了谢。走出书店时,他把书小心地放进保温箱——和餐隔开,怕弄脏了。那天晚上回家,他洗了手,才翻开那本书。
故事讲一个男人在深夜里想象自己驾驶潜水艇,在城市的海洋里航行。文字很轻,像梦,但又有重量。祥子读得很慢,有些句子要反复读几遍:
“我们都是夜晚的潜水艇,在生活的深海里沉默前行。偶尔浮上来换气,看见月光,然后又沉下去。”
他合上书,看着桌上那盏旧台灯。灯光昏黄,照亮一小圈桌面。他突然想写点什么。不是工作文案,不是送餐记录,是像这样的文字——从心里长出来的文字。
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处闪烁,一下,又一下,像心跳。他敲下第一个字:“夜。”
然后停住了。怎么写?写什么?他像站在一扇门前,手里有钥匙,却不知道门后是什么。
小玲洗完澡出来,看见他对着电脑发呆。“写什么呢?”
“不知道。”祥子说,“就想写点什么。”
“那就写。”小玲擦着头发,“想写什么写什么。”
祥子想了想,开始写。写雪夜摔跤的事,写老人给的红包,写书店的女人送的书。写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像在石头上一笔一画地刻。写到半夜,写了一千多字。他读了一遍,觉得幼稚,想删掉。
但最终没删。他保存了文档,名字叫“夜行记”。
从那以后,祥子开始断断续续地写。送餐的间隙,等餐的时候,晚上回家后。用手机备忘录写,用捡来的传单背面写,用一切能写字的工具写。写他看到的人:蹲在路边吃盒饭的建筑工人,牵着狗散步的退休教师,在地铁口卖唱的年轻人。写他经过的地方:凌晨四点的批发市场,午后的公园长椅,雨中的十字路口。
文字很粗糙,像没打磨过的石头。但很真,真得能摸到纹理。
四月,小玲怀孕了。检查结果出来那天,他们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画出一块块光斑。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面无表情。
“怎么办?”小玲问,手放在肚子上。
祥子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很小,有些凉。“生下来。”他说。
“可是……”
“总会有办法的。”祥子说,像是在对小玲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天晚上,他们算了笔账:房租一千二,水电燃气两百,吃饭一千五,交通通讯三百,产检费用……每个月至少需要三千五。祥子跑得勤能挣四千左右,小玲怀孕后不能太累,最多能挣两千。加起来六千,扣除开销,能剩几百。
几百块,够买奶粉吗?够买尿不湿吗?够应付突如其来的病痛吗?
算到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了。数字不会说谎,它们冷冰冰地躺在纸上,提醒着现实的坚硬。
“我可以多做点手工。”小玲突然说,“帮人织毛衣,改衣服。坐在家里就能做。”
“不行,伤眼睛。”
“那能怎么办?”小玲的声音有些急,“总不能……”
她没说下去。但祥子知道后面是什么:总不能不要这个孩子。
“我再多跑几单。”祥子说,“晚上也跑,夜宵单子多。”
“你身体受不了。”
“受得了。”祥子笑了,笑容很浅,“年轻,有力气。”
又是这句话。祥子发现自己越来越擅长说这种话了:年轻,有力气,扛得住。好像只要不停地说,就会变成真的。
小玲怀孕后,祥子更拼了。他接了夜班——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三点,单子少,但单价高,而且不堵车。城市在夜里露出另一副面孔:安静,空旷,像退潮后的海滩。霓虹灯还亮着,但少了白天的喧嚣;偶尔有车驶过,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夜班最常送的是酒吧、KTV、网吧,还有医院——值夜班的医生护士,陪床的家属。祥子见过喝醉在路边呕吐的年轻人,见过蹲在医院门口抽烟的中年男人,见过凌晨三点还在写字楼里加班的程序员。
有一天,他送餐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店员是个女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眼圈黑黑的,接过餐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困了?”祥子问。
“嗯,夜班难熬。”女孩说,“你呢?怎么也半夜送餐?”
“挣点钱。”祥子说,“家里要添人了。”
“恭喜啊。”女孩笑了,“男孩女孩?”
“还不知道。”
走出便利店,祥子抬头看了看天。天是深蓝色的,像一块厚重的绒布,上面疏疏地缀着几颗星。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夏天躺在院子里乘凉,爹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颗最亮的是北斗星,迷路了就找它,它指着北方。”
现在他在城市里,很少能看到星星了。灯光太亮,把星星都淹没了。但偶尔,在深夜无人的街头,抬头看,还能看见几颗。淡淡的,不太亮,但确实在那里。
像希望。
五个月后,小玲的肚子明显鼓起来了。她辞了超市的工作,在家接些手工活:织婴儿毛衣,绣鞋垫,改旧衣服。一件毛衣织三天,能挣三十块;一双鞋垫绣五天,能挣二十。钱不多,但至少是收入。
祥子又找了份兼职——帮一家快递站分拣包裹。早晨五点去,干到八点,然后去送外卖。分拣站是个大仓库,灯光惨白,照着一排排货架和堆积如山的包裹。工人们像蚂蚁,在货架间穿梭,扫描,分拣,装车。
祥子的工作是扫描包裹,按区域分类。动作要快,准确率要高,错了要扣钱。起初他手忙脚乱,包裹上的地址看得他眼花。后来熟练了,手像有了记忆,一摸就知道该往哪个筐里扔。
干满一个月,他领到一千二百块钱。钱装在信封里,薄薄的,但沉甸甸的。他把钱交给小玲时,小玲数了数,眼圈红了。
“累吗?”她问。
“不累。”祥子说,其实腰已经疼了半个月,贴了膏药也不管用。
生活像一根绷紧的弦,再紧就要断了。但祥子不敢松,小玲不敢松,他们都咬着牙,撑着。
七月的晚上,特别闷热。祥子送完最后一单,已经十一点多。电动车没电了,他推着车往家走。路过一个街心公园,听见里面有音乐声。走近看,是一群中年人在跳广场舞,动作不太整齐,但都很投入。
祥子停下来看。音乐是首老歌,旋律熟悉,但想不起名字。跳舞的人里有个大爷,跳得特别起劲,汗湿了背心,贴在身上。旁边有个大妈给他递水,他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然后继续跳。
祥子看着,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他赶紧低下头,推着车继续走。
回到家,小玲还没睡,在灯下绣鞋垫。鞋垫上绣着两只小鸭子,黄黄的,毛茸茸的。
“给孩子的。”小玲说,“好看吗?”
“好看。”祥子说,蹲下来,把脸贴在她肚子上。肚子圆圆的,暖暖的,里面有个小生命在动。
“他踢我了。”祥子说。
“嗯,最近动得厉害。”小玲摸着他的头发,“像你,不安分。”
那天晚上,祥子又写了点东西。写公园里跳舞的人,写推着没电的电动车回家的路,写贴在小玲肚子上感受到的胎动。写到最后,他加了一句:
“生活很重,重得能把人压垮。但总有些轻的东西,像夜里的星光,像未出世的孩子一次轻轻的踢动。它们不解决问题,但提醒你:你还活着,还在往前走。”
他给这篇文章起名叫《重与轻》。
八月底,祥子在一个写作平台上注册了账号。平台很小,用户不多,但氛围很好。他把《夜行记》《重与轻》贴了上去,没指望有人看,只是想找个地方存放这些文字。
第一天,没有人阅读。
第二天,有一个阅读,没有评论。
第三天,有五个阅读,有一条评论:“写得真实。”
就这三个字,祥子看了很久。真实,这是他想要的评价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写的是真的——真的经历,真的感受,真的疼痛和希望。
他开始定期更新。写送外卖遇到的事,写分拣站里的见闻,写小玲怀孕后的变化,写对未出世孩子的想象。文字依然粗糙,但渐渐有了自己的节奏,像呼吸,一呼一吸,不急不缓。
慢慢地,有人开始关注他。从几个,到几十个,到几百个。评论也多起来:
“看得想哭。”
“我也送过外卖,深有同感。”
“加油,会好起来的。”
每条评论祥子都看,但很少回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谢谢?太轻了。说我会继续努力?像承诺,但他不敢承诺。
九月的一天,祥子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个男人,声音温和:“是赵祥子先生吗?我是《城市笔记》杂志的编辑,姓陈。”
“我是。”祥子说,心里疑惑。
“我们在网上看到你的文章,想问问,有没有兴趣给我们投稿?”
祥子愣住了。投稿?杂志?
“我们是一本小杂志,发行量不大,但稿费还是有的。”陈编辑继续说,“千字一百。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发几篇过来看看。”
挂了电话,祥子还觉得不真实。他上网查了《城市笔记》,确实有这本杂志,确实是小众刊物,但确实是正规出版物。千字一百,不多,但写两千字就是两百,够交半个月水电费。
他选了五篇文章,发了过去。两天后,陈编辑回信:“《夜行记》和《重与轻》可以用。稿费四百元,下个月刊出。”
四百元。祥子看着这个数字,想起他送外卖要送多少单才能挣到四百元。四十单?五十单?要骑多少公里,要爬多少层楼,要说多少句“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而现在,他写下的字,能换四百元。
那天晚上,祥子破例买了半只烤鸭回家。小玲惊讶:“今天什么日子?”
“庆祝。”祥子说,“我的文章要发表了。”
小玲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祥子把烤鸭打开,香味飘出来,“在一本杂志上。”
他们开了瓶可乐——平时舍不得喝的,举杯庆祝。烤鸭很香,皮脆肉嫩,蘸着甜面酱,裹在薄饼里。小玲吃得很开心,嘴角沾了酱,祥子帮她擦掉。
“我就知道你能行。”小玲说。
“这才刚开始。”祥子说,但心里是高兴的。
十月,《城市笔记》出版了。祥子去书店找,在很角落的架子上找到了。杂志很薄,设计朴素。他翻到目录,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赵祥子《夜行记》《重与轻》”,在页脚的角落里,小小的字。
他买了两本。一本寄回家,一本自己留着。翻开杂志,看见自己的文字印在纸上,那种感觉很奇怪——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些字,是他一笔一画写出来的;陌生的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规规矩矩地排在页面里,像穿着新衣服的孩子。
他把杂志拿给小玲看。小玲一页页翻,翻得很慢,像在欣赏什么艺术品。
“真好。”她说,“真好啊。”
祥子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不是因为这四百块钱稿费,而是因为这一刻——他写的东西,有人看,有人喜欢,有人愿意印在纸上。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只是个送外卖的。他还是个能写字的人。
尽管字写得不好,尽管生活依然艰难,但他确实在写,在记录,在表达。像在黑暗里点了一盏很小的灯,光很弱,但毕竟亮着。
而只要有光,就能继续往前走。
哪怕走得很慢,哪怕走得很累。
总要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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