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突围<三>
人间突围·第三章
毕业后的第一个月,祥子瘦了八斤。
他每天早晨七点起床,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查看邮箱。邮箱里大多是广告,偶尔有一两封面试通知,他会像发现了金子一样,把那几行字反复读上好几遍。然后迅速爬起来,洗脸,刷牙,穿上那件唯一的白衬衫——衬衫领子已经磨得有些毛边了,但他还是仔细地熨平。
城中村的早晨是热闹的。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油条在油锅里翻滚,发出滋滋的声响;上班的人匆匆走过,手里拎着豆浆包子;收废品的老大爷推着三轮车,吆喝声拖得长长的:“收——旧报纸旧书本——”
祥子通常买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吃。然后出门,挤公交车去面试。公交车总是很挤,人贴人,汗味、香水味、早餐的味道混在一起。祥子尽量站在角落里,护着他的简历——那是他在打印店花十块钱打印的二十份,每一份都用透明的文件夹装着,像护着什么宝贝。
六月底,祥子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小公司做文案,月薪两千八,不包吃住。通知录用时,祥子正在出租屋里煮挂面,电话铃响,他差点打翻了锅。
“赵祥子先生吗?恭喜你被录用了,下周一可以来上班吗?”
“可以!可以!”祥子连声说,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挂掉电话,他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他想起四年前那个夏天,在建筑队搬砖时,老工人问他:“小子,看什么书呢?”他说看小说。老工人嗤笑:“小说能当饭吃?”
现在,他要用写字的技能换饭吃了。虽然只是写产品介绍、活动文案,但终究是写字。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那天,祥子去银行给家里汇了一千五。剩下的钱,他交了房租,买了些日用品,最后还剩三百。他用这三百块去商场买了件新衬衫——打折的,原价一百九十八,折后九十九。浅蓝色的,料子比原来那件好,穿在身上挺括些。
工作并不轻松。公司小,人少,一个人要干三个人的活。祥子除了写文案,还要做海报设计、公众号运营、甚至偶尔帮老板跑腿。常常加班到晚上九点、十点,回到出租屋时,累得倒头就睡。但他不抱怨。每个月发工资时,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数字,心里是踏实的。
国庆节,祥子回了趟家。坐的是硬座,八个小时。爹娘到县城车站接他,远远地,祥子就看见爹踮着脚张望,娘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煮鸡蛋。
“瘦了。”娘第一句话就说。
“工作累吧?”爹问。
“不累。”祥子笑着说。
家里还是老样子。三间土坯房,院子里多了几只小鸡,毛茸茸的,跟在母鸡后面跑来跑去。村口的老槐树叶子黄了一半,风一吹,沙沙地响。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饭,娘做了祥子爱吃的土豆炖豆角,贴了玉米面饼子。热气腾腾的,熏得人眼睛发潮。
“工作咋样?”爹问,往祥子碗里夹了块肉。
“挺好。”祥子说,“老板挺看重我的。”
他没说加班到深夜的事,没说同事间的勾心斗角,没说有时候写文案写到想吐。他挑好的说:公司接了个大项目,他写的方案被客户表扬了;上个月加了三百块奖金;老板说准备培养他当主管。
爹听着,不住地点头。娘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心疼,也有骄傲。
假期结束,祥子要回省城了。临走前,娘又塞给他一个布包:“城里东西贵,别舍不得吃。”
祥子打开,里面是两千块钱。他急了:“娘,我有钱,上次不是给你们汇钱了吗?”
“那是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娘按住他的手,“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
推让了半天,祥子还是收下了。他知道,如果不收,爹娘会睡不好觉。
回程的车上,祥子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秋收刚过,地里剩下短短的秸秆茬子,黄黄的,一片连着一片。远处,村庄的房子小小的,像孩子搭的积木。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坐在田埂上,看着地平线想:山那边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山那边是更大的山,是城市,是人海,是无穷无尽的奔波。
但他不后悔。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
工作第二年,祥子攒了点钱,换了个稍好的出租屋。一室一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月租八百。搬家那天,他用省下的钱买了张二手书桌,摆在窗前。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很近,近到能看见对面人家晾的内衣。但总算有扇窗,有光透进来。
他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然后打开电脑,开始写东西。不是工作文案,是他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城中村的夜晚,写公交车上疲惫的脸,写写字楼里永远亮着的灯。写着写着,天就黑了。他没开灯,任黑暗把自己包裹。只有电脑屏幕的光,蓝莹莹的,照着他的脸。
写着这些字时,祥子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像久旱的土地终于等来了雨,虽然只是毛毛雨,但总归是湿了。
这期间,爹娘开始操心他的婚事。每次打电话,娘总要问:“有对象了吗?”
“妈,我还小呢。”祥子总是这样回答。
“不小了,村里跟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会跑了。”
祥子笑,不说话。他不是不想找,是没时间,也没钱。公司的女同事大多打扮精致,谈论着名牌包包、最新款手机、去哪家网红店打卡。祥子插不上话。他的世界和她们的世界,中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直到遇见小玲。
小玲是楼下便利店的收银员。祥子经常去那里买泡面、矿泉水,久了就认识了。小玲不是省城人,来自邻近的一个小县城,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她个子不高,圆圆的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第一次说话是有天晚上,祥子加班回来,去便利店买面包。小玲正在整理货架,看见他,笑了笑:“又加班啊?”
“嗯。”祥子点点头。
“这个面包快过期了,打五折。”小玲从柜台下拿出一个,“你要不嫌弃,就拿这个吧。”
祥子接过面包,还是热的。“谢谢。”
“不客气。”小玲说,“这么晚吃饭,对胃不好。”
很普通的一句话,祥子却觉得心里一暖。那天晚上,他吃着打折面包,突然觉得没那么累了。
之后,祥子去便利店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候是买烟——他其实不抽烟,但会买一包最便宜的,然后站在门口抽一根,抽得很慢,只是为了多待一会儿。有时候是买水,明明家里还有,但他会说“忘带了”。
他们聊天的内容很简单:天气,物价,电视上的新闻。小玲说话带着口音,把“热”说成“耶”,把“人”说成“银”。祥子听着,觉得亲切。那口音让他想起故乡,想起那些质朴的、热气腾腾的日子。
三个月后,祥子鼓起勇气约小玲看电影。是最便宜的早场,一部已经上映很久的国产片。电影院人很少,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电影讲什么,祥子完全没看进去,他只是紧张,手心出汗。电影散场时,灯光亮起,他看见小玲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看吗?”他问。
“好看。”小玲说,顿了顿,“就是结局太惨了。”
走出电影院,天已经黑了。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祥子送小玲回便利店——她住店里的阁楼。到了门口,小玲转过身:“谢谢你请我看电影。”
“应该的。”祥子说,声音有些干。
小玲看着他,突然笑了:“你是个好人。”
那天晚上,祥子失眠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小玲弯弯的眼睛,和那句“你是个好人”。好人,是什么意思?是喜欢,还是仅仅是个评价?
但不管怎样,祥子觉得生活有了些不一样的颜色。像黑白照片里,突然出现了一抹红,虽然淡,但鲜艳。
他们开始正式交往。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就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周末,祥子不加班的时候,会和小玲去公园散步。公园是免费的,有树,有湖,有长椅。他们坐在长椅上,看老头老太太打太极拳,看小孩子放风筝。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就那么坐着,看云在天上慢慢走。
小玲手巧,会织毛衣。她给祥子织了条围巾,灰色的,针脚细密。祥子围上时,觉得脖子暖烘烘的,一直暖到心里。
“等以后有钱了,咱们也开个小店。”小玲说,眼睛望着湖面,“卖点杂货,或者开个早餐铺子。我做的包子可好吃了。”
“好。”祥子说,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有些粗糙,是常年干活留下的痕迹。但很温暖,温暖得让人舍不得放开。
交往一年后,祥子带小玲回了趟家。爹娘很高兴,娘拉着小玲的手问长问短,爹杀了一只鸡,炖了蘑菇。晚上,小玲和娘睡一屋,说了大半宿的话。第二天早晨,祥子看见娘的眼睛红红的,但嘴角是笑着的。
“是个好姑娘。”娘对祥子说,“实在,懂事。”
回省城的车上,小玲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祥子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那情感很复杂,有怜爱,有责任,也有对未来的惶恐。他想给她一个好的生活,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工作第四年,祥子升了主管,工资涨到四千五。他和小玲商量着结婚。没有婚礼,只是去领了证,然后在出租屋里做了几个菜,请了几个同事和朋友。小玲穿着新买的红裙子,虽然便宜,但衬得她脸色很好。祥子举起酒杯,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发紧,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大家。”
那天晚上,客人散去后,祥子和小玲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桌上还有残羹剩菜,空气中飘着酒气。小玲靠在祥子肩上,轻声说:“咱们有家了。”
“嗯。”祥子搂紧她,“以后会更好的。”
他相信这句话。就像相信春天来了花会开,相信努力了就会有回报。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更好”什么时候来,但总会来的吧?
结婚后,生活有了些变化。小玲辞了便利店的工作,在附近超市找了份理货员的活,工资高一些,但更累。祥子还是经常加班,但无论多晚,回家总有一盏灯亮着,有热好的饭菜在锅里。
他们开始攒钱,为了买房。省城的房价已经涨到他们不敢看的地步,但他们还是每月雷打不动地存一千块。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像蜗牛爬树,慢,但总在向上。
有时候晚上,祥子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小玲就在旁边织毛衣。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和毛衣针的摩擦声。那声音很轻,很细,像春雨,润物无声。祥子写着写着,会停下来,看看小玲。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一刻,祥子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但他没注意到,窗外的风已经开始转向了。那风起初只是微风,拂过树梢,叶子轻轻摇晃。后来就大了,吹得窗户哗哗作响。等人们意识到时,已经是一场风暴。
风暴的名字,叫“经济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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