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第突围<二>
人间突围·第二章
省城的天空和村里不一样。村里天是整块的,要么蓝得透亮,要么灰得均匀。省城的天被高楼切碎了,一片一片的,挂在楼与楼之间,像洗褪色的碎布头。祥子走出火车站时,正是早晨七点,秋天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却照不到他身上——他站在高楼投下的阴影里。
行李很重。旧编织袋的提手勒进掌心,留下深深的红印。祥子换了个手,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录取通知书。纸上已经有些汗湿了,但那个红色的印章依然鲜明,像一朵开在纸上的花。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祥子把行李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窗外是流动的街景:亮着霓虹灯的店铺还没关门,穿西装的人匆匆走过,骑着电动车的人从车流中穿梭。一切都在动,快得让人眼花。祥子把额头贴在车窗上,凉意透过玻璃传来。他突然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树,在这个时间,它应该正沐浴在晨光里,树影拖得长长的,一直铺到自家院墙上。
大学校园比祥子想象的要大。不是大一点,是大很多。他在校门口愣了足足五分钟,看着那些背着书包、说说笑笑走进校门的年轻人。他们穿的衣服颜色鲜亮,鞋子干净,头发梳得整齐。有个女孩推着行李箱从旁边经过,箱轮在地上发出轻快的“咕噜”声,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报到的手续办了一上午。填表,交费,领被褥,找宿舍。祥子的手一直在抖,不是紧张,是累。他昨天在火车上站了一夜——硬座车厢连站的地方都挤满了人,他缩在车厢连接处,背靠着冰冷的车壁,听着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那声音绵长而固执,像某种古老的歌谣,一路把他从故乡送到了这里。
宿舍在六楼,没有电梯。祥子提着行李一层一层往上爬,爬到三楼时,腿已经开始发软。但他不敢停,怕一停下就再也爬不动了。到了六楼,他靠在墙壁上喘气,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水泥地上,很快就干了,只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宿舍是四人间,祥子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室友在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正往书架上摆书,那些书很新,封面光滑;另一个皮肤白净的男孩在铺床,床单是淡蓝色的,印着卡通图案。
“你好,我叫陈明。”戴眼镜的男孩先开口,普通话很标准。
“我……我叫祥子。”祥子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赵祥子。”
皮肤白净的男孩从床上探出头来:“我叫李浩。你是哪里人?”
“北边,农村的。”祥子说,突然觉得这个回答太简单,又补充,“很远。”
他选了个靠窗的下铺,开始收拾。被褥是学校发的,统一的白色被套,洗得发硬,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娘给做的那床新棉被他没拿出来——太花了,大红大绿的被面,在宿舍里会显得突兀。他把棉被塞进柜子最底层,然后拿出那罐咸菜,犹豫了一下,也塞了进去。
“你带咸菜了?”李浩眼尖,好奇地问。
“嗯,家里腌的。”祥子脸有些发热。
“挺好,我妈也给我带了辣酱。”李浩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晚上咱们可以拌面吃。”
祥子心里一松,笑了。
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像一扇沉重的门被推开,门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祥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每一步都踩得认真,生怕踩坏了什么。
上课的第一天,祥子早早起床,把昨晚就准备好的课本和笔记本装进书包——那是个深蓝色的帆布包,王老师送给他的毕业礼物。教室里坐满了人,祥子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老师进来时,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继续聊天或玩手机,而是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桌上,像个小学生。
第一节课是《中国文学史》。老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说话慢条斯理,讲到《诗经》时,他闭着眼睛念:“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声音苍老而悠远,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祥子听得入神,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记下每一个字。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摊开的书页上,那些古老的汉字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
课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祥子收拾得慢,等他把笔记整理好,教室里已经空了。他走到讲台边,想问教授一个问题,却看见教授正在整理讲义,手指有些颤抖。祥子站住了,没有上前。教授抬头看见他,笑了笑:“同学,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祥子慌忙摇头,退出了教室。
图书馆是祥子最喜欢的地方。第一次走进那栋高大的建筑时,他站在门口不敢动——太多了,书太多了。一排排书架像沉默的士兵,列队延伸到视线尽头。空气里有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那是知识的味道,厚重,踏实。祥子办了借书证,第一次借了三本书:《活着》《边城》《平凡的世界》。后一本他其实已经看过,但想再看一遍,在省城的图书馆里看,感觉会不一样。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学校的银杏树,叶子开始泛黄,像镶了金边。祥子翻开《平凡的世界》,读到他熟悉的那一段:孙少平在工地上搬砖,晚上在桥洞里看书。这次读,感受完全不同了。他想起自己在建筑队的那两个月,想起工棚里昏黄的灯光,想起手上磨出的血泡。原来文学是这样的——它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周末,室友们相约去逛街、看电影、吃火锅。祥子总说有事。他确实有事——要去打工。学校食堂在招勤工俭学的学生,包两餐,每小时八块钱。祥子报了名,被分在洗碗间。每天中午和晚上,他系着围裙,站在水池前,把堆积如山的餐盘一个个洗干净。水很烫,蒸汽模糊了眼镜,他就摘下来放在一边。透过水房的窗户,他能看见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端着餐盘,说说笑笑。有时候他会想,如果爹娘看见他在这里洗碗,会怎么想?可能会心疼,也可能会骄傲——他们的儿子在靠自己的双手挣生活费。
第一个月发工资时,祥子拿到三百二十块钱。他去了趟邮局,给家里汇了两百。剩下的钱,他买了支新钢笔——旧的那支已经不下水了,和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回宿舍的路上,他经过一家面包店,橱窗里摆着刚出炉的蛋糕,金黄松软,散发出甜蜜的香气。祥子站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块钱,最终还是走开了。
冬天来得很快。省城的冬天和村里不一样,不是那种干冷,是湿冷,冷气能钻进骨头缝里。祥子没有羽绒服,只有一件娘做的棉袄,厚实但笨重。走在校园里,他能看见同学们投来的目光——不是恶意,只是好奇。有几次,有同学问他:“你这棉袄挺特别的,哪里买的?”
“家里做的。”祥子总是这样回答,声音平静。
真正让祥子意识到差距的,是英语课。第一次上听力课,他戴上耳机,里面传来的英语像一锅煮糊的粥,黏稠,模糊,完全听不懂。他看着屏幕上快速滚动的英文字幕,眼睛跟不上,脑子更跟不上。旁边的同学却在刷刷地记笔记,偶尔还轻声跟读。下课时,祥子最后一个离开语言室,耳朵里还嗡嗡作响。
那天晚上,他去了图书馆的多媒体区,借了最基础的英语听力材料。耳机里的声音依然陌生,但他一遍遍地听,听到耳朵发疼。回到宿舍时已经十一点,室友们还没睡,在讨论一款新出的游戏。祥子悄悄爬上床,打开小手电,继续背单词。手电的光很微弱,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那些英文字母在光里跳跃,像一群调皮的精灵。
“祥子,还不睡啊?”陈明从上铺探出头。
“马上。”祥子说,却翻过了一页。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流水,不急不缓。祥子渐渐适应了大学生活。他依然是最早到教室的人,依然坐在角落,依然在食堂洗碗。但他的成绩单上,分数一点点往上爬,从中等到了中上,再到前几名。大一下学期,他拿到了奖学金,三千块钱。给家里打电话时,娘在电话那头又哭了,这次是笑着哭的。
“你自己留着花,”爹抢过电话说,“买件好衣裳。”
祥子还是汇了一半回家。用剩下的钱,他买了台二手电脑——学习要用。电脑很旧,开机要五分钟,运行起来嗡嗡响,像只疲惫的老牛。但祥子很珍惜,每天用完都要仔细擦拭屏幕,盖上防尘布。
大二那年,祥子开始尝试写作。起因是文学课的老师布置了一篇散文作业,题目是《故乡》。祥子写了三天,写了撕,撕了写,最后交上去一篇两千字的文章。一周后,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
“这篇文章,”老师推了推眼镜,“是你真实经历的吗?”
“是。”祥子点头。
“写得很好。”老师说,“有一种质朴的力量。”他顿了顿,“你考虑过投稿吗?校报最近在征集稿件。”
祥子愣住了。投稿?他的文字能变成铅字,印在报纸上?
在校报编辑部的门口,祥子徘徊了很久。手里捏着那几页稿纸,纸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软了。最后,他还是推门进去。编辑部很小,挤着几张桌子,一个学姐正在电脑前打字,听见声音抬起头。
“请问……投稿是在这里吗?”祥子问。
学姐接过稿纸,快速浏览了一遍。“写得不错,”她说,“留个联系方式吧,如果用了会通知你。”
祥子留下宿舍的电话号码。那之后的一周,他每次经过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都会紧张——电话铃一响,他就竖起耳朵听。第七天,电话真的响了,是找他的。
“赵祥子同学吗?你的文章被采用了,下期校报会刊登。”是那个学姐的声音。
祥子握着听筒,手在抖。“谢谢,”他说,“谢谢。”
文章刊登的那天,祥子去报亭买了两份校报。报纸很便宜,五毛钱一份。他把其中一份仔细叠好,装进信封,寄回家。另一份,他放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看。那篇文章排在第四版,题目下面印着他的名字:赵祥子。三个字,不大,但清晰。他用手一遍遍抚摸那些铅字,指尖能感受到微微的凸起。
从那以后,祥子开始经常写东西。写故乡的槐树,写田埂上的野花,写爹沉默的背影,写娘在灯下缝补的样子。他发现自己有很多话要说,那些话压在心底太久了,像被石头压着的草,一旦石头移开,就疯长起来。
大三下学期,祥子开始为未来焦虑。这种焦虑是悄悄蔓延的,像墙角的霉斑,起初只是一小点,后来就大片大片地生长。室友们讨论考研、考公、出国,祥子听着,很少插话。他知道这些路都需要钱,需要资源,而他没有。他只有那一纸文凭,和一双能干活的手。
“祥子,你打算怎么办?”一天晚上,李浩问他。
“找工作吧。”祥子说。
“想找什么样的?”
祥子沉默了。他其实不知道。中文系能找什么工作?老师?编辑?还是像很多人说的,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做不好?
就业指导课上,老师讲简历制作,讲面试技巧,讲职业规划。祥子认真记笔记,但心里空落落的。那些话像飘在空中的气球,看得见,够不着。课后,他去找老师。
“老师,像我这样的……好找工作吗?”
老师看着他,眼神复杂。“只要肯努力,总能找到出路。”老师说,顿了顿,“但现实确实……不容易。”
祥子明白了那眼神里的意思。不容易,就是很难。
大四那年,祥子开始跑招聘会。第一次去时,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一件白衬衫,洗得发白了,但熨得很平整;一条深色裤子,裤腿有点短,但还算得体。招聘会场馆里人山人海,每个摊位前都排着长队。祥子挤在人群里,像一片叶子在激流中打转。他投出去十几份简历,大多是文员、助理之类的岗位。有些HR接过简历,扫一眼就放在一边;有些会简单问几句,然后说“等通知”。
等通知。这三个字成了祥子大四下学期最常听到的话。他等啊等,电话很少响。偶尔响了,是通知面试的,他去过几次,坐在整洁的会议室里,对面是穿着西装、表情严肃的面试官。他们问的问题,有些他能答上,有些不能。有一次,一个面试官问他:“你对未来五年的职业规划是什么?”
祥子愣住了。规划?他只想找份工作,挣钱,活下去。但他不能这么说。他按照书上学来的话术回答,说希望在这个领域深耕,不断提升自己。面试官点点头,没说什么。
走出那栋写字楼时,天已经黑了。城市华灯初上,高楼大厦亮起璀璨的灯光,像一座座发光的山。祥子站在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突然感到一阵茫然。这就是他拼了命要来的世界吗?这个光鲜亮丽,却似乎没有他容身之处的世界?
毕业典礼在六月举行。爹娘来了,坐了八个小时的大巴。娘特意穿了件新衣服,虽然样式老气,但干净整洁;爹还是那身旧衣裳,但洗得很干净,连袖口的污渍都用力搓掉了。他们站在校园里,看着那些穿学士服的学生,眼神里有骄傲,也有局促。
祥子穿着租来的学士服,帽穗从右边拨到左边。校长在台上讲话,说些祝福和期望的话。祥子听着,眼睛看向远处的天空。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像块干净的玻璃。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村小的教室里,王老师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他说想读书。现在书读完了,然后呢?
拍毕业照时,祥子站在最后一排。摄影师喊“三、二、一,茄子”,他努力笑了笑。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见爹娘在人群外朝他招手。娘在抹眼泪,爹站在她身边,背挺得笔直。
那天晚上,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吃了顿饭。祥子点了三个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西红柿炒鸡蛋。爹吃得很少,不停地说“够了够了”;娘给祥子夹菜,说他瘦了。结账时,祥子抢着付了钱——用他最后一笔奖学金。
送爹娘去车站时,娘把一个布包塞进祥子手里。“里面是两千块钱,”她小声说,“你找工作要花钱,别省着。”
祥子想推回去,娘握紧他的手:“拿着。找到了工作,再还我们。”
车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土。祥子站在原地,直到车消失在街角。他打开布包,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沓钱,大多是十块、二十块的零钱,用橡皮筋扎着。最上面是一张五十的,崭新,像没流通过。祥子认得,那是他来大学时爹塞给他的那张。四年了,爹娘一直没舍得花。
回到出租屋——学校宿舍已经不能住了,他在城中村租了个小房间,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月租三百。祥子坐在床上,数了数身上的钱:娘给的两千,自己攒的一千五,加起来三千五。这些钱,要支撑到他找到工作。
他打开电脑,开始浏览招聘网站。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明明灭灭。窗外传来城市的喧闹声,汽车喇叭,人声,远处工地的机械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歌,唱着一个关于生存的故事。
祥子打了个哈欠,眼睛有些干涩。但他不能睡,还有几十封简历要投。鼠标点击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像心跳,固执而坚持。
夜深了,城中村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只有祥子窗口的灯还亮着,在黑暗里,像一粒倔强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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