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母凭淫私攀权贵，子为避辱屈豪强

第六十九回原题“文嫂通情林太太，王三官中诈求奸”，全篇11520字，主要情节：西门庆托文嫂牵线，说合招宣府林太太，二人遂成苟且；西门庆锁拿泼皮小张闲等，文嫂安抚到招宣府闹事泼皮；王三官求救于西门庆，月娘讥讽西门庆所为，西门庆却向应伯爵自诩手段。词话本题俚俗浅白，且叙事逻辑有失精准；绣像本题“招宣府初调林太太，丽春院惊走王三官”，以地点、人物、事件将回目内容概括得一目了然。

俗谚云：浪子整日嫖妓不顾家，寡妇经常接客不现形，招宣府一对好母子；文嫂招蜂引蝶只为钱，玳安雁过拔毛只图利，西门淫人整人左右逢源。

本回聚焦贪淫的林太太、落魄的王三官都上了西门庆的套。

一、西门庆双收招宣府

上篇写西门庆与林太太苟合。

西门庆到了招宣府。“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 ----，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观瞧西门庆，身材凛凛，话语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上面绿剪绒狮坐马，一溜五道金钮子。”西门庆在屋里见“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鸦白绫高底扣花鞋儿。”

林太太请西门庆“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西门庆说“学生到衙门里实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无损令郎分毫，亦可戒令郎，再不可蹈此故辙，庶可杜绝将来。”两个人“交杯换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433 淫文字）。

下篇写王三官求救西门庆。众泼皮在招宣府内耍赖，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王三官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辱骂喧嚷，索诈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特来老伯这里请罪。”西门庆 道：“贤契请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

简评：上回郑爱月儿透露，林太太早有与人私通前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水性杨花之人。此回西门庆一表人才，令林太太一见倾心，而林太太虽然没有形象描写，但从华贵衣着可见其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两人一拍即合，两人行房只是动作，没有言语。西门庆借文嫂撮合林太太，过程比撺掇潘金莲更为直接顺遂。王三官嫖李桂姐，本是西门庆情敌，此回因众泼皮纠缠无奈上门求救。西门庆不仅得淫林太太，还以解危收服王三官，可谓一举两得。正如张竹坡所言，“林氏以告引诱三官之人为由，以通西门，然则三官卖了母，林氏又卖了子也。”母子二人各怀鬼胎，实则互相 “出卖”，尽显招宣府贵族表面风光，内里藏污纳垢的丑态。

二、文本多维解析

1、形景速写----节义堂

王招宣府内，“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邵王王景崇的影身图 ----，迎门朱红匾上：‘节义堂’三字 ----，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功勋并斗山。’”

评点：“节义堂”高悬正气匾额对联，而林太太私通丑行暗藏其中，家族荣耀与个人秽行的鲜明反差，道尽贵族阶层表里不一的虚伪本质。

2、俗语方言考释

1）文嫂回答玳安说“你休要独吃”，“猢狲儿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着合着哩”。“独吃”即独吞好处；“猢狲”身矮，隔墙扔筛箕难以掌控其状态，比喻事情成败未定。

2）文嫂形容西门庆：“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山东自古就有斗鹌鹑的习俗，鹌鹑生性好斗，往往刚一出笼，就撕咬在一起，意思指西门庆在风月场急切展露能耐的特质。

3）西门庆说王三官不成器，月娘讥讽西门庆：“你不曾溺泡尿看看自家影儿。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人！”这段话以“乳老鸦笑猪黑”“灯台不照自”喻西门庆五十步笑百步，自身亦混迹勾栏无所不为，与王三官同类，却反倒约束他人。

4）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意思是卖唱的最乖巧，银匠最能偷减成色从中取利，架儿最为精灵。

3、片段细品----老辣的文嫂

泼皮在招宣府耍赖，一个个都躺在板櫈上声疼呌喊。王三官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敎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们，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们畧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敎他知遇你们。”

当时众人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

文嫂儿道：“哥们说的是。你们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们。你们来了这半日，也饿了。”

众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甘苦。不瞒文妈说，俺们従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还没曾尝着哩！”

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撺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厅大酒大肉吃着。

评点：文嫂虽出场晚，却曾撮合陈经济与西门大姐的婚事，这一回头补笔颇具力道，足见其亦是有分量的媒婆。她后来开茶馆营生，此前因一场官司丢了房产，既显其不安分，亦见其有谋生能力。观其与玳安、西门庆、林太太的周旋应对，确是个老于世故的虔婆。当泼皮小张闲等五人要挟招宣府，王三官与林太太束手无策之际，文嫂竟能巧妙化解。寥寥数笔，便将她精明圆滑、善于周旋的形象刻画得丰满立体。

4、评点汇笺

1）文龙批：“此回令人不愿看，不忍看，且不好看，不耐看。此作者之过也。”文龙此批从读者感受和创作手法两方面，直白表达了对该回内容的强烈不满。

2）田晓菲说：“此回讽刺林氏、西门庆、文嫂诸人，主要手法是连用“表里不一”的语言。也就是说，语言表面上的冠冕堂皇，掩藏了内里的肮脏污秽。然而语言的表面越是彬彬有礼，就越发衬托出这些人物动机和行为的无耻，整个修辞效果也就愈发滑稽可笑。”

3）上回文嫂“一面叫文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径往西门庆宅中来。”此回“文嫂领着（王三官），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

媒婆本是张扬行事的，文嫂两次都是办见不得光的私密差事，借眼纱隐蔽身份、规避风险，既保自己名声，也护西门庆与招宣府的体面。

三、一家之言

1、引诗用典：勾勒西门庆风月场的讽刺画卷

回前诗：“信手烹鱼觅素音，神仙有路足登临；扫阶偶得任卿叶，弹月轻移司马琴；桑下肯期秋有意，怀中可犯柳无心；黄昏误入销金帐，且犯羔羊独自斟。”

此诗引自《怀春雅集》，“觅素音”、“偶得柳”、“秋有意”、“銷金帳”都是写男欢女爱之事，借用在此写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寻新欢林太太极尽淫乐。这种引用和暗示为故事的发展定下了基调，让读者在阅读正文之前，就对西门庆的行为和接下来的情节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同时也通过诗词的文雅来对比西门庆行为的低俗，形成一种讽刺效果。

结尾诗：“谁道天台访玉真，三山不见海沉沉，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此诗化用崔郊《赠去婢》故事：崔郊与姑母婢女相恋，婢女被卖司空。崔郊写诗寄相思，司空受感动，终让二人成婚，诗中 “从此萧郎是路人”表无奈愁思。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借与林太太私通、收服王三官、报复李桂姐，实现“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呼应。

作者借经典诗词与典故，将不同故事、情感熔铸于情节，既以雅衬俗，强化讽刺力度，又借诗句寓意刻画西门庆复杂形象，暗示人物关系转变，使情节更富层次。这种引经据典的手法，尽显作者文学功底，也为作品增添深厚文化底蕴与艺术魅力。

2、风月双姝：潘金莲与林太太的镜像人生

在第一回里说潘金莲九岁被卖入王招宣府学习弹唱，“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传粉施朱……做张做致，乔模乔装”。也就是说，潘金莲早就在王招宣府炼就风月技能，最先埋伏下的笔墨，至此始见着落。

上一回爱月儿对西门庆描述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模乔样，描眉画眼，打扮得狐狸也似。”可以看出，潘金莲与林太太在外貌装扮上呈现出相似性，都擅长通过描眉画眼等方式来展现自己的风情，林太太作为一个年龄较长、处于一定社会地位的女性，与年轻的潘金莲形成了一种对照和呼应，共同构成了当时社会中这类风月女性的群体画像，让读者更深刻地感受到当时社会风气的某些特点。

这两段话如出一辙，由此说明林太太是一个风月场里的老手，并充当了潘金莲的教师，毫无疑问潘金莲的风月伎俩都是来自招宣府。张竹坡说：“此回特与金莲出身处说报应，则西门之因果不问可知矣。”此处通过将林太太与潘金莲的相似之处展现出来，暗示了她们这种风月习性的传承和延续，也进一步强调了因果报应的主题。潘金莲的风月行为导致了她一系列的命运转折和悲剧，而林太太同样有着类似的风月行径，似乎也在暗示着她也会有相应的因果报应，只是尚未明确写出，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和思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