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姐
桃姐生得高挑,是个极美的女人。她比我年长几十岁,差不多与我父母同龄,脸上却不见多少风霜。总挂着笑,那笑意温润明媚,比春日里盛放的桃花还要动人。见了我,一口一个“老老”地唤——“老老”是我们这儿的方言,专用来称呼年幼的小弟弟,仿佛我就是她最疼爱的亲弟弟。
小时候我总闹不明白,她年纪这般大,大人们为何要我叫她“姐”。更让我有些难为情的是,每次碰见,她总把我拉到跟前嘘寒问暖:“今儿个吃了几碗饭?”“身子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末了,还总要我张开嘴,伸出舌头让她仔细瞧瞧。我实在不解,一个旁人,怎会对我的身体这般上心?可烦归烦,对着桃姐那盛着暖意的笑,我终究还是乖乖配合。那时的我不会想到,她这个“怪癖”,后来竟救了我一命。
那年我读小学,约莫十岁光景。我们的学校叫洞坎上小学,建在半山腰上。那天日头毒得很,空气都像被晒得发烫。下午放学,我和一个小伙伴一溜小跑,一口气冲到了山下孟家坪的牛洞边。浑身的汗浸透了衣裳,我们一屁股坐在洞口就不肯动了——牛洞是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穴,里头涌出来的凉风又急又凉,几十米外都能觉出那股沁骨的寒意。燥热难耐的我们,被这凉风裹着,只觉得浑身舒畅,便在那儿嬉闹,直到手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气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才慢悠悠地起身。
可刚走几步,不适感就缠了上来。走了约莫一里地,到了小伙伴家的菜园旁,他钻进园子找黄瓜,我便趴在路边的土坡上歇着。不一会儿,他举着根顶头打弯的黄瓜跑出来,像端着把小木枪似的对着我“叭叭”喊,我却提不起半分兴致。他把黄瓜递到我嘴边,我摇头躲开;他拉我起身,我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小伙伴觉得没趣,自顾自回了家。他哪里知道,彼时的我正冷汗直流,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趴在那儿昏昏沉沉,连抬头看路人的劲儿都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熟悉的呼唤穿透了混沌:“老老,你咋在这儿?”是桃姐。她路过时发现了我,我却没法像往常那样应她——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连哼一声都费力。“这娃怕是遭了病!”她低呼一声,二话不说就蹲下身,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从这儿到我家还有一里地,她就那样抱着我,脚步没停地一路送回了家。
母亲见我这模样,慌得立刻去叫对门的大伯——大伯懂些小儿医术,还会采些草药治病。大伯搭着我的脉,皱着眉说:“是发痧(中暑),来得猛。”他一边催我大哥赶紧去镇上抓药,一边用苦参熬了浓汁,一点点灌进我嘴里。那苦味钻心,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舌根发涩。好在大哥很快把药抓了回来,一番推拿喂药,我总算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急性中暑,若是耽搁了救治,真能要人性命。
长大后,我才弄清“姐”这个称呼的由来——二伯家的堂姐嫁到堂姐夫家不久就去世了,堂姐夫又续弦娶了桃姐为妻,作为“陪姑娘”(方言,指陪嫁或关联的女子),我们依然得叫她姐,把她当亲姐待。而她对孩子格外上心的“怪癖”,也藏着一段伤心事:她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十几岁时突发急病没了。从那以后,她便总忍不住关心身边的孩子,仿佛这样就能把没能给够的疼爱,多送出去一些。
我高中毕业没多久,就传来了桃姐病逝的消息。那一刻,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眼泪没等我反应过来,就顺着脸颊往下淌。这么多年过去,桃姐那比桃花还明媚的笑,总在我想起她时清晰浮现。今日写下这些文字,算是一场迟到的祭奠。愿天堂里的她,再无伤痛,依旧笑得温暖动人。
2019年元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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