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它的名字叫“高畈”
文/陈水河(浙江)
每当想起或提起老家,内心的情感便如村口那方池塘的水,被风一吹,就漾起细细的涟漪,想收也收不回来。这池塘的水,最终都流向了村外的白沙溪。在一圈圈渐次荡开的水纹里,老家的瓦屋、巷弄和炊烟,便一一在眼前浮现,清晰得让我挥之不去。
然而思绪终被拉回现实。我常常独自漫步在兰江江畔,看双燕南来北往,见白鹤掠过水面,只能隔着一江秋水,向东眺望。目光自西向东,努力辨认着北山那青黛色连绵的轮廓,在那片巨大的山影之下,寻找那条云雾缭绕的山垄——山垄的出口,便是白沙溪蜿蜒而出的地方,我的故乡,就枕在溪水转弯处的臂弯里。“忆绪乱纷纷,相对独无言”,正是我此刻内心的写照。在记忆中,我能清晰看见乡亲们春播时水田里的倒影,秋收时谷场上的金黄;可等到真正踏上故土,脚踩着坚实的土地,却又一时茫然,不知该先去哪一家,开口说那些在心头反复酝酿的家常话。酒过几巡,话在嘴边滚了几滚,终究还是化作了沉默。我们之间横亘的,不只是岁月的沟壑,更像是一整个喧嚣时代投下的沉默。他们用砖瓦筑就现实的家园,而我用文字搭建精神的楼阁,彼此相望,却难以抵达。 在那种踌躇徘徊之间,我总觉得,老家骨子里还是旧时模样,它并未真正跟上时代的脚步。偶尔沾上一点时尚的边,也总像被一场透彻的雷雨洗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可见风俗这看不见的力量,是何等强大。
毕竟,逝去的时光无法重来。这大概也正是我虽在老家工作,却又不敢完全亲近它的原因。
尽管如此,我心底仍对一辈辈长期居住于此的乡亲们,怀有崇高的敬意。正是因了他们日复一日的辛劳、年复一年的坚守,这方村落才得以存续,并在一砖一瓦的修葺与一寸一尺的扩建中,由旧变新,由新变得更加秀丽、明媚。
也正因着这份淳朴的乡谊,我家的老房子才得以保留至今。原本一溜五间的大屋已拆去两间,二哥在那一半地基上建起了敞亮的新楼;而余下的三间,经小哥持续打理,一次次为它修补瓦顶、粉刷墙面,基本保留了白墙黛瓦的徽派样貌。它背靠着连绵的底山丘陵,如同一片安稳的靠枕。自然,它总有一天也会转手他人。老建筑最终归于尘土,估计是迟早的事,那就交由时间来决定吧。我已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向小哥提出“应该留下些什么”的要求。我知道,自己早已脱离“村籍”,在法理与情分上,都不再是那栋建筑的主人了。未来的景象,谁能预料?侄儿已在兰城买了商品房,他的小儿子因为要在城里读小学也转成了城市户口,大儿子想必也将循此路径。除非今后的“非转农”政策有变,且三哥的后代中,有人愿意回老家承续那渐已模糊的传统。
带着这份对故乡的复杂心境,我因在外驻点招商,跑过义乌、永康和台州各地。那些发展良好的知名村落,其尊老爱幼的传统、敬神祭祖的风俗,梅江老家几乎都有;它们拥有的现代化公共设施、村民自办的工厂与企业,老家却寥寥无几,更谈不上形成有竞争力的块状经济。村里的乡亲,一无雄厚资金,二无营销经验,三无管理能力。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干的是零活,消耗的是最原始的气力与健康;在居民区做装潢,虽能带上一两个亲戚,能从承包头那里按时拿到工钱,已属不易。于是,一个个小家庭的日子看似过得红红火火,但关乎全村的大集体和公共事务,却少人问津。慈善事业只有堂弟陈旭义一人在默默坚持,几乎是孤军奋战。
再将目光投向田野。老家的大田山地,作物种植几经变迁。原本植稻苗、种麦和撒播红花草籽的田地,如今连片成了蔬菜基地。豇豆、春大豆、四季豆、土豆、芋头……四季轮转,应有尽有。虽赚钱不多,但总算做到了良田不荒。樟下山一带,就属于北山延伸出的底山丘陵,曾以出产青枣、黄桃和茶叶闻名,如今也已成往事,尽数化作一片绿意盎然的雷竹山。清明上坟时,新生的雷竹笋尖带着乌黑的壳子挡在路上,让人只能小心探步,快走不得,慢行又徒生焦躁。倒是上厅和塔脚寺山地上种的翠冠李,近年博得了一些名声,老家人口中的“蜜李”,还促成了当地政府兴办的蜜李节。但这份兴旺能否持续,乡亲们仍在翘首以待。
我的记忆,也随之飘回了更久远的、充满生气的过去。老家的养殖业,那时真是鸡鸭成群、六畜兴旺,尤以肉猪为最。父母健在时,家里除了养四五头肉猪,还单独养了一头母猪。我至今记得精瘦的父亲,如何娴熟地扮演接生婆的角色,一窝产下十只是常事,十一二只也不稀奇。那时候,谁家养了母猪、备好了竹制的小猪笼,总能引发我无限的遐想:仿佛能听见纸币唰唰作响,看见镍币在阳光下闪动微光。其实家里根本谈不上富裕,所有进项,都毫无保留地花在了培养我们这群“小老爷”读书求学上了。
而贯穿我整个童年记忆的,是门前那条白沙溪。溪水清浅,可见水底乱石嶙峋;水声潺潺,是四季不变的催眠曲。我们曾在溪里摸鱼捉虾,在夏日午后跳进深潭洗涤一身泥泞。那时的溪水,丰腴而慷慨,滋养着两岸的田地和一代代村民。它从北山深处发源,流过这片连绵的底山丘陵,一路陪伴着这个村庄。家狗、山羊、黄牛,村民们也零零散散地养着,点缀在小溪两岸、田野之间,构成一幅安宁的田园画卷。
父亲的快乐,全藏在自家地里种的、那一捆捆黄烟里;母亲的快乐,则是换上那身唯一的蓝色的确良衣裳,走去三个出嫁的女儿家做客。而我的快乐,则寄托在翻烂了的小人书,和大队屋里那些方方正正的报纸上——这多少使我与伙伴文山、和平、道炎、建金和金余他们,有了一些不同。他们后来,都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泥水匠。在那个年代,除了当兵、读书,会一门手艺便是老家青年最有出息的象征。如今重逢,我总以“建筑师”、“包工头”称呼他们,言语间是由衷的敬佩与赞叹。
每年农历年初,各级政府都会召开乡贤会,号召大家以不同方式支持家乡建设。这时,我总恨自己能力有限,无以回报这片土地的深恩。除了满腹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我把太多时间和精力,耗在了文山会海、检查总结这些看似忙碌实则虚空的事务上。唯有在不时外出采风之后,静心写出一本本承载着故土气息的书,才感到自己的精神如白沙溪般,终于找到了流淌的出口,在纸页的河床上沉淀下对故土最深切的回响。 这才觉得稍稍对得起父老乡亲,也算勉强了却自己一生的夙愿。
我的老家,是梅江镇一个小山村,它安稳地坐落在北山的南坡之下,背靠着连绵的底山丘陵。那条承载了我无数记忆的白沙溪,从山的怀抱里流出,从它身边静静流过,汇入梅溪,也汇入我绵长的思绪。它有一个土得掉渣倒也充满期待的名字,叫高畈。这个名字,质朴如田间的土块,却仿佛就寄托了先祖们在这片‘高的田地’上,对于丰收与未来,最朴素也最坚韧的仰望。
(撰写于2018年6月2日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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