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狐假虎威----玳安之八面玲珑
第五十回原题为“琴童潜听燕莺欢,玳安嬉游蝴蝶巷”,6680字。主要内容:1)薛姑子初进西门府;2)西门庆去王六儿家;3)玳安辱书童、说冯妈妈是非;4)琴童潜听房事;5)玳安拽琴童逛窑子;6)西门庆宿李瓶儿处;7)月娘留宿两姑子。此回标题上是琴童、玳安两个,但主角却是玳安,看玳安之八面玲珑,故以“狐假虎威”为题。
一、主题故事
西门庆身边处处有玳安,但处处是小笔,而此回却是大笔写之。
西门庆男女之事,都是玳安牵线跑腿。“且说西门庆送了胡僧进来,玳安悄悄道:‘头里韩大婶那里,使了他兄弟来请爹。说今日是他生日,请爹好歹过去坐坐’。”
玳安对吴月娘阳奉阴违。月娘问:“头里韩道国家小厮来寻你做甚么?”玳安道:“他来问韩大叔几时来?”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么鬼!”那玳安不敢多言。
玳安嫉妒书童得宠。玳安道:“好淫妇,我斗了你斗儿,你恼了?”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向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临走时还说:“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
玳安调侃冯妈妈到处“当家”:“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与俺六娘当家。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
玳安拽琴童逛窑子。“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玳安道:“我肏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呌着“阿嚛”,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
简评:在西门府所有的下人里最强势的,除开春梅,就是玳安了。此回以浓墨重彩勾勒出西门府“首席小厮”玳安的多面人生,其“八面玲珑”的生存姿态,实为后来成为西门府主人之微观投射。
在前面章节里玳安都是跟班跑堂,此回则是以其名字命题,其实玳安逛窑子并不是重点,而是这个人物千人面前千副脸。对西门庆是尽心服侍,西门庆所有的事都不瞒他;对月娘是阳奉阴违,但月娘也宠着他;对书童,居高临下,似乎自己是半个主人;对冯妈妈则是调侃,似乎在拽着别人的把柄;对琴童则一老大身份帮衬,似乎在提携小弟般的;在外仗西门庆的势,对窑子里的王八虔婆则是盛气凌人,一进屋就把嫖客打跑。
一个跟班竟然如此张牙舞爪,恃仗权势,欺凌弱小,滥施淫威,说明什么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此观之,玳安乃西门庆第二。张竹坡说:“故前五十回,渐渐热出来;此后五十回,又渐渐冷将去,而于上四十九回插入,却于此回特为玳安一描生面,特特为一百回对照也。”
二、文本多维解析
1、评点辑要
1)闲人曰:西门庆外宅试药,玳安儿妓院嫖娼,一个主子,一个下人,一路的货色。琴童窥淫,书童委屈,瓶儿勉强,只是晾晒了李娇儿,蒙住了吴月娘,冷落了潘金莲。
2)文龙说:“西门庆招来和尚,吴月娘请到尼姑,一倡一随,是夫是妇;西门庆偷民妻,玳安等闹娼妇,上行下效,是主是奴。”
3)开篇写西门庆从胡僧那里得到春药,马上去王六儿那里试用,目的是性快乐;结尾写吴月娘从薛姑子得来孕药,立即服之,目的是为了生儿子。
4)琴童潜听燕莺欢,又一次展现了西门庆隐秘的性事,让人不禁意想:他的身上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玳安嬉游蝴蝶巷,让人看到了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使人顿生感叹:明代市井生活的纷繁如画
2、形景速写----薛姑子
“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了,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妙趣。”“见他戴着清净僧帽,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的魁肥胖大,鱼口豚腮,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王姑子“在人前铺眉苫眼,拿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声只称呼他薛爷”。
评点:薛姑子以“佛肚”之态、“爷”称之尊登场,与王姑子的“铺眉苫眼”形成差异化笔墨。作者借师徒随从、体态称谓的细节,既勾勒出宗教人物的滑稽脸谱,又暗藏对庵堂势力世俗化的辛辣讽刺:所谓“修行”之处,不过是另一个争名逐利的江湖。两庵姑同场而写法各异,足见《金瓶梅》写群像时“同中见异”的笔力。
3、片段细品----逛窑子
玳安、琴童喝了酒去逛窑子:“呌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走。”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行一步儿。两个刚纔都有了人了。”
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扠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纔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肏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呌着“阿嚛”,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
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官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
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玳安便搂着赛儿一处,琴童便拥着金儿。少顷,筛酒上来,赛儿拿锺儿斟上酒,递与玳安。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唱,顿开喉音……下来,金儿就奉酒与琴童。
评点:“蝴蝶巷”雅致与皮肉生意的粗鄙形成反讽,暗指晚明社会道德崩解下,声色场所已成为公开的“风俗景观”,折射市井经济畸形繁荣下的世风日下。
此节文字写了玳安的凶狠,嫖客的胆怯,虔婆的趋迎,妓女的乖巧。“黑洞洞”没点灯,见“白毡帽子”的嫖客,“飕的一拳”打得去一个跑,一个一步一跌也走了,情景如画,动作逼肖。
田晓菲说:玳安“其威风、强硬、喜欢眠花宿柳与享乐之种种行为,和西门庆不差多少。则西门庆虽死,玳安将来又是一个小西门庆。”
三、一家之言
1、六个“死”写尽世情百态 —— 西门府众生相剪影
抽丝剥茧此回情节,恰能窥见六个人物截然不同的精神困局,而六个“死”字,恰似六把利刃,剖开西门府内的世情褶皱:
一是累死的玳安,小厮跑腿丈量主仆等级,在主子情欲游戏中充当人肉传声筒,辱骂与奔波里碾碎奴才尊严;二是喜死的王六儿,市井妇人借胡僧药与金簪子,在浪叫中以肉体兑换权力快感,撕开底层女性欲望与挣扎的真实面;三是气死的潘金莲,淫器包失踪点燃醋海狂波,宠妾以嫉妒为矛捍卫以色侍人的生存资本,道尽封建妾室的焦虑困局;四是害死的李瓶儿,经期强欢成悲剧伏笔,温顺继室沦为男权欲望祭品,胡僧药的“金枪”恰是女性肉身的绞索;五是尴尬死的李娇儿,生日宴递酒的瞬间被遗忘,边缘姬妾在恩宠角逐中透明如尘,沉默里藏着封建家庭的等级冷暴力;六是虚伪死的吴月娘,宗教幌子下默许春药流通,主母人前端淑德牌坊,人后做欲望共谋者,撕下礼教卫道士的双面假面。
六个“死”字,道尽西门府众生相:奴才的“累”是等级压迫的烙印,荡妇的“喜”是底层挣扎的变形,宠妾的“气”是身份焦虑的爆发,贤妻的 “殇” 是男权碾压的悲剧,姬妾的“隐” 是边缘生存的常态,主母的“伪”是礼教崩塌的缩影。这众生百态,恰是晚明社会情欲与礼教撕裂的微观镜像,让西门府成为封建伦理走向末路的绝佳剧场。
2、药欲焚身与经血谶语:西门府的情欲生死书
西门庆吞下胡僧药后,那“性”的猛兽彻底挣脱礼教枷锁,提刑官的官服尚未来得及褪尽,“大鸡巴达达”的粗鄙淫声已将官场体面撕得粉碎。琴童伏在窗外“听觑”王六儿的浪叫,仆役的窥视欲与主子的占有欲在同一扇窗的内外形成丑陋的呼应。作者刻意以琴童的听觉替代露骨的视觉描写,这“留白式淫秽”比直白书写更具穿透力,读者的想象在“听”与“未听”之间,被迫直面欲望的原始与荒诞(淫文字约500字)。
李瓶儿经期被迫承欢的情节,藏着三重致命谶语。一为医学谶语:违背生理的纵欲为她日后血崩而亡埋下伏笔;二为语言谶语:西门庆“死了也只寻我”的戏言,最终竟成李瓶儿命运的判决书;三为性别悲歌:女性身体沦为男权欲望的殖民地,李瓶儿的妥协不仅是个人懦弱,更是妻妾制度下的必然,经血本是禁忌,就连痛楚与死亡都要为男性的欢愉让路(淫文字约200字)。
胡僧药是晚明社会的欲望鸦片,这两节文字于主仆窥淫里照见世道溃烂,在经血行肉欲狂欢埋下死亡伏笔,将“以淫写世”的笔法推向极致:《金瓶梅》从不用“淫”取悦读者,而是借情欲的放大镜,让我们看清每个人在欲望漩涡中挣扎的灵魂,如何最终被自己点燃的火焰焚身。
3、勾栏来去的边缘人 —— 论李娇儿在西门府的“摆设”命运
此回有处极具讽刺的对照:四月十七日既是西门庆妾室李娇儿的生日,也是其新情人王六儿的生日。常理下西门庆应陪家中妾室,却转头赴王六儿之约 —— 既为新欢的新鲜感与床笫功夫,更因胡僧春药在手,正需人试药。西门庆即便归家,也不愿见李娇儿,仅碍于吴月娘催促才敷衍一去,最终仍宿在李瓶儿处。这般冷落,恰印证了李娇儿的尴尬定位:如一件“摆设”,写之难有亮点,弃之又碍于西门府妾室的家庭结构,不得不留。
作者塑造李娇儿时,确陷定位困境。她出身勾栏,却无鲜明特质支撑其成为核心:既无潘金莲的狠辣与欲望张力,也无李瓶儿的财富与温顺恩宠,更无吴月娘的主母身份。在西门府的权力与情欲场中,她像个透明人 —— 无能力争宠,无机遇突围,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冷落中,维系着“妾”的名分,沦为填充家庭结构的“边缘摆设”。 而李娇儿“勾栏里来,勾栏里去”的归宿,恰是其“摆设”命运的闭环。嫁入西门府时,她未真正融入家族,不过是西门庆彰显排场的“后院配置”;西门庆死后,她重回勾栏,后又嫁与张二官,看似从“贱籍”到“宅门”的辗转,实则是“摆设”的挪位 —— 张二官娶她,非因才情性情,不过是借 “西门庆旧人”的标签装点门面,她仍是权贵后院里一件填补空位的 “旧物”。 从勾栏到西门府,再到张二官宅,李娇儿从未走出被物化的困局。她的命运,是男权社会底层女性的缩影:看似有“归宿”,实则不过是在不同庭院间重复“摆设” 的剧本,连悲哀都带着循环的麻木 —— 这来去之间的辗转,不是新生,只是把边缘人的无奈,从一个舞台,搬到了另一个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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