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嘴上占便宜到最好的顾客
老家村口的晒谷场边,总晃着俩身影——一男一女,年纪都快追上我父亲,可绕着族谱捋几遍,竟都跟我平辈。这俩人有个癖好,见了谁都爱嬉皮笑脸地“占相因”,张口闭口喊人“舅佬”,仿佛这声称呼能嚼出蜜来。
那年我高考落榜,揣着皱巴巴的成绩单回村,连村口的老槐树都觉得比往日沉郁。偏巧他俩撞上来,“舅佬长、舅佬短”的喊声像碎石子,一颗接一颗砸在心上。起初我攥着拳头忍,低头往家躲,可他们像是没看见我的脸色,声儿反倒越喊越亮。终于在一次赶集时,我当着满街人的面发了火,话像淬了冰:“别瞎喊!我没你这‘平辈外甥’!”他俩的笑僵在脸上,灰溜溜地走了。后来常听人说,他俩逢人就叹:“那娃太古板,开句玩笑都受不住。”
如今隔着十几年光阴回头看,倒觉得是自己当年太钻牛角尖。他们哪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把乡野间最朴素的玩笑挂在嘴边。在老家,这类“嘴上占便宜”的戏码随处可见:同辈见了喊“舅母子”“亲家母”,晚辈碰到长辈偏叫“舅舅”“亲娘”,遇上比自己小的,就拍着胸脯要人家喊“姑爷”——说到底,都是借着称谓过嘴瘾,仿佛喊一声“舅佬”,就真沾了“娶人姊妹”的喜气,图个热闹,凑份人情。
有的玩笑更绕弯子,藏着几分狡黠。比如瞅着你发愣,就凑过来说:“昨天还精神头十足,咋今天就‘老’(舅佬)了?”或是笑你认死理:“你这脑子,还是块‘旧脑’(舅佬)筋。”就连官场里,也掺着这类烟火气的调侃。有回新调来的副县长到乡上检查,我见他跟老书记熟络得很,便随口问起交情。县长指着老书记打趣:“他是我家大哥,二哥还在检察院当差呢。”我正琢磨着这层关系,就见老书记拍着县长的肩笑:“少在这占我便宜,当年你还借我粮票呢!”这才闹明白,原是俩老熟人在拿称谓寻乐子。
人为什么总爱揪着称谓开玩笑?“生就是那舅子命,想当姐夫万不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老辈人挂在嘴边的俗语,藏着答案。这类玩笑的本质,是对“成家立业”的朴素向往,是对“亲缘联结”的本能渴求。就像孩童总爱抢着当“大王”,成年人借称谓“占相因”,不过是在模拟那些尚未拥有的身份:丈夫、女婿、父亲……这些头衔里,藏着对“被需要”的期盼。
人这辈子,就是被各种称谓推着走的。以男人为例,生下来是父母的儿子、祖父母的孙子;母亲有姊妹,便成了外侄;父亲有兄弟,又多了“侄儿”的身份。可还有些更重要的称谓,得等时光熬:娶了妻,才是“丈夫”;有了娃,才是“父亲”;岳父母在场,才敢接“女婿”的称呼。这些称谓像一枚枚勋章,挂在人生的衣襟上,证明着“我不是孤单一人”。
除了亲缘,社会又给人套上另一张网。职员、经理、下属、领导,工人、军人、作家、专家——这些头衔与“舅佬”“姑爷”不同,关联着生存与价值,却同样是“联结”的证明。你的称谓越多,意味着与世界的交点越密:在家里,是撑起一片天的顶梁柱;在单位,是独当一面的骨干;在行业里,是能被人想起的“某老师”。可凡事皆有两面,交点越多,被牵动的滋味也越真切:顶梁柱要扛风雨,骨干要担责任,“某老师”要顾脸面——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从来都在。
我们追着称谓跑,说到底,是追着“存在感”跑。就像法国作家亨·特罗亚笔下那个老人,走进花圈店时,指节发皱的手摩挲着样册,一口气要订十几个花圈:献给父亲的、献给祖父的、献给姑爷的、献给伯父的……店主越听越心惊,悄悄报了警——哪有人一家子同时离世?调查的结果却让人喉头发紧:老人一辈子未娶,无儿无女,连个奔丧的亲人都没有。他怕自己死后葬礼太冷清,便提前给“虚构”的亲人们订花圈,借着那些印在挽联上的称谓,假装自己也曾被亲缘紧紧包裹。
店主没拆穿他,只是默默添了一个花圈,挽联上写着:“献给最好的顾客”。这行字,像一束暖光,照进了老人用称谓织就的幻梦。
如今再想起村口那俩“占便宜”的老乡,我倒生出几分愧疚。当年我怒怼他们的那些话,多像在拒绝一份笨拙的善意——他们不过是想借一声“舅佬”,把我拉进村口的人情网里,告诉那个失意的少年:你不是孤零零的。
那些我们嘴上“抢”来的称谓,那些拼命追求的头衔,本质上都是在找一根能拴住自己的线。毕竟人这一辈子,谁也不想做飘在风里的蒲公英,总得有几个称谓、几重关系,把自己稳稳地系在这人间烟火里。
2019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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