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山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小小说）

我是老山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小小说）

    作者  施泽会

1984年的春天，南疆的木棉花已经开到荼蘼。各种花草难道都知道我们来到了它们中间，原始森林般的翠竹，树木，泥土，被炮弹掀开了，炸毁了，炸烂了，掀开了头盖骨，撕开了心脏，土地成为了焦土，翻了一层又一层，空气中盘旋弥漫着血雾，血雾滴落在阵地上。开出了一朵朵生命之花。我趴在猫耳洞的射击孔前，作战服被汗水浸得发亮，军用水壶里的水早就带着血腥味火药味。远处的老山主峰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敌人用精心经营很多年的雷区，坚固工事阻挡我们的进攻。

"石头，把罐头递过来。"班长王铁牛的声音从隔壁猫耳洞洞传来，带着烟草和火药混合的味道。我摸出最后一盒红烧猪肉罐头，罐头皮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这是昨天军工送上来的补给，标签上的生产日期还是1983年11月。

"班长，你说咱能活着回去不？"我用刺刀撬开罐头盖，猪油混着肉香飘进潮湿的空气里。王铁牛正用刺刀撬着什么，闻言动作一顿："废话！等我们收复了老山，我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还要去看故宫，去看天坛等等。"他的防刺鞋上还沾着早上拔点时带回来的泥浆，裤腿被弹片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草绿色秋裤。

夜幕降临时，阵地上响起稀疏的枪声和炮声。我抱着火箭筒数着从阵地上飞越的曵光穿甲弹，一颗两颗三颗……，我突然想起出发前班长王铁牛说他娘塞给他的平安符。那是用红布缝的小袋子，里面装着故乡的黄土。指导员说过，我们是"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可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想爹娘的愣头青。不知道这一次战斗后能不能活着回去？

总攻在黎明前打响。我被震耳欲聋的炮声惊醒，猫耳洞顶部簌簌往下掉土。王铁牛扯着嗓子喊"准备冲击"，我摸黑穿上装备，手指被火箭筒割得生疼。当冲锋号响起时，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信号弹的红、爆炸火光的红，还有不知是谁溅在我脸上的温热液体的红。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爆炸，再一次抽筋，爆炸，分解，裂变，敌人发射的萨格尔导弹，打在了大山的顶上，形成一种从来没有的恐惧，生态环境遭到的巨大破坏。

"跟我上！"王铁牛率先跃出掩体，他的背影在硝烟中忽明忽暗。我紧跟着冲出去，子弹在耳边嗖嗖飞过，像成群的马蜂。突然脚下一软，我重重摔在地上，右手传来钻心的疼。低头一看，鲜血正从掌心的冒出了鲜血，染红了崭新的防刺鞋。

"石头！"王铁牛折返回来拽我，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他的左臂已经断裂了，"别他妈装死！"我咬着牙站起来，才发现他的右腿也被弹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身后传来爆炸声，我们刚趴倒，刚才的位置就腾起一股黑烟。

攻上主峰时，太阳终于从大雾中升起来了。我瘫在战壕里大口喘气，看见王铁牛正用刺刀挑起一面五星红旗。风把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那些红色的褶皱里，似乎藏着无数战友的眼睛。清点人数时，四班只剩下我们五个人。

战争结束了，我们连队走下了阵地。路边的木棉花又开了，红艳艳的像一团团火焰。王铁牛走在最前面，空荡荡的左袖管在风中飘动。他把那面弹痕累累的国旗郑重地交给了指导员，转身时，我看见他偷偷抹了把脸。连长说，王铁牛，你是勇敢的卫士，战斗英雄。担架队，赶紧抬王铁牛到野战医院进行抢救……

退伍后我回了老家，在农村侍弄自己的喜爱的庄稼。我播种的土地长出了稻谷，玉米，黄豆，小麦，南瓜，丝瓜，茄子，豇豆，土豆，高粱等等。山村的野菊花，茅草花，狗尾巴，蒲公英在满天飞舞，那些花儿比任何一种花都耀眼，都精彩夺目，因为，那是我的战友们用生命和鲜血种植的花朵。每年清明，战友们都会去烈士陵园祭奠英烈，在那块刻着"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石碑前放上一束木棉花。放几朵老山兰，摆上家乡的白酒，家乡的水果，跪在每一位烈士的墓碑前，抚摸他们的瓷像，抚摸他们的体温，他们仿佛没有离开我们，他们永远活在战友们的心中，永远屹立在滇南的大山里，固守祖国的边陲。

几十年时间过去，许多人问我："你当年真的是最可爱的人吗？"我看着他们笑了，山坡上的野菊花正在绽放，像极了当年老山上空的信号弹。电视里正播放着血染战旗红的纪录片，那些英雄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旋转和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