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弱点(五)
荒诞短篇小说《人性的弱点》
伍 复活的史来儿
孙家姆妈认出不期而至的拜访者是我,她高兴得语无伦次,在她眼里我还是小时候的小丫头、小六一,从她对我的称呼便可看出,孙家和我家俩家的交情不浅。兴高采烈的孙师母走近我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伸出肤色较深的手轻轻摸着我头上那道伤疤,一时间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想笑在老人家面前又不敢放肆地大笑,不想笑又没好意思憋住,倒是老人家笑得露出残缺不齐的牙口,甭提多开心了。
我的额头随便走到哪里都会出卖我,前几年我小时候的老邻居、我转学前的师范附小老同学,都是凭我一侧额头上一道细细的疤痕,互相几十年未见而据此认得我的。幼儿园的小朋友更不用说了,我是在那里被一个平素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女娃推倒后刚好跌在厕所的台阶上,流了好多血,额头的伤痕做下了疤,小时候我长那疤痕也长。十岁后我妈将我刘海剪成不对称,一侧留长点就遮住疤痕了。这回去见小S母亲前为了能让她认出我,我故意铰了刘海,梳起马尾辫,额头上的一道伤疤清晰可见。老太抓起我的手使劲摇晃着,又把我的手一把拉过去夹在她腋下,她笑成了啥模样,脸上好像住进了一座春天的花园!
小院的主人将盘缠在脚边的猫咪用脚背轻轻推开,眼睛满含慈祥的笑容,声音比刚才还大,“六一,你咋来了?小丫头,我没认错人吧!”
我使劲摇头又点了点头,抿着嘴望着不相信自己眼睛的老太,两只半白半黄的小猫咪跑到我跟前,在我脚边打转转,咪咪…咪咪地叫个不停,我蹲下来在它们头上轻拍抚慰。这时,我猛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猫咪生崽了,母亲总要将其中最漂亮最活跃的一只送给小S母亲。两位母亲年轻时一有空爱凑在一起,她们有三个共同的爱好和话题:喜欢哼唱老戏,越剧和山东梆子搭着唱;各自吹捧家猫逮老鼠和偷院里曝晒的小鱼干的本领;再就是互相交换毛衣新编织法,交换手绘的绣花花样,我母亲舍得把民国在上海买下的色泽艳丽的绣花线匀一点送给好友。我父亲对孙厂长夫人赞赏有加,说她不仅是个样样都不肯落人后头的勤快人,还幽默风趣豁达大方。我母亲对孙厂长老婆除了欣赏还有羡慕,孙家有一儿两女,小S他上头有个姐姐,叫晓琳,一个妹妹叫鲁西。母亲和小S的母亲在一起有扯不完的话,一个操着本地口音,一个说着带有山东味的吴语,孙家乖巧可人聪慧颖悟的两个女儿,自然是两位母亲说不完的话题。
“阿姨,晓琳姐和鲁西姐,她们好吗?”
“她们呀,不是一般的好,在国外都混得风生水起,给我生了一大堆外孙……”
“她们常来吗?”我又问道。
“三四年才来一趟,老三鲁西都五年没回来了,一直说那什么研究所的事务缠身……”
“小西姐是搞科研的,有出息啊。”
“有出息啥用,还不是为别人服务!”
“鲁西姐跟大姐都出人头地,女中豪杰啊……”我顿了顿继续,“阿姨,你有两个好女儿嘞!”
“有什么用,有跟没有一个样!”阿姨摆摆手说道,“要是时间能倒回去,我…我宁愿他们种地的种地,喂马的喂马,那会,那会多好。”
我知道,阿姨讲的“那会多好”,是指她儿女齐全,孙厂长也无忧无虑地活着。我不敢接话不敢再说下去,我怕我说漏了嘴,提起她儿子念鲁,又勾起她的伤悲。阿姨说的没错,作为母亲,最希望看到自己孩子是他们活蹦乱跳,至于孩子是个种地的农民还是个牧马人,都是次要的附属条件。如果时间能倒回去,将孙念鲁还给阿姨,我相信孙家大娘绝对舍得失去目前所获得的在外人看来的一切体面。跟阿姨说话的一会儿功夫,我想起来我小时候到孙家的场景。
那是我6岁时8月的一个夜晚,母亲领着我去孙家,一进门,看见小院好多人,都是来祝贺孙厂长17岁的大女儿考取复旦大学的邻居、同事。七姥爷从公安局借来一架照相机,喜滋滋地为大家拍照。照片里我母亲挨着大姐的母亲,我挨着念中姐,我小时候老爱叫大姐的乳名。大姐绝对想不到,她的大学国际政经系读了六年,毕业后还去了军马场喂了两年马;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她上大学的第二年,她母亲跟我母亲的情谊拗断了,她俩遇有本来向对方说说就放得下的伤心憋屈的事再不彼此交流了。那时,我母亲不过三十多岁,她自认为娘家成分太高,为了避嫌不牵累小S一家,更为了翻砂厂孙厂长和他几个子女的前途,母亲再不去小S家。小S母亲也不再上我家,孙厂长周日也不来我家跟我父亲下棋了。
两家人的交往就这样戛然而止,多年的情分就这样快刀斩乱麻给了断了。那年我7岁,从此就再没登翻砂厂孙厂长那北门小院的家门。十多年后,两家表面看上去又有些走动,但并不像过去那样热乎那样没有嫌隙,两家太太之间、两家之间的裂缝很难彻底弥合了,我曾经这样以为。后来,小S的姐姐念中和妹妹鲁西都趁出国热去国外留学并定居欧美,而小S也成为那个时代的宠儿——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小S一毕业,他爹爹依照指腹为婚的约定到我家提亲,小S也是工作落定就上门看我父母,我与小S久别重逢既不讨厌也没来电,后续事情是顺理成章地发生的。
故事写到这里,我要介绍一下小S。小S是从吉林农村考上大学的,他初中毕业后在东北整整刨了11年地,大学考了两年,考取时27岁了。我跟小S自我7岁、他13岁起就再没有见过面,我跟他再见时隔了十六七年。那十六七年间,我跟他也没有写过一封信,没有通过一次电话,我们完全变成了陌生人。那天,小S上我家是他大学毕业在录用单位报道后的第三天,我下小夜班后见家里坐了一个局促不安的男子,以为又是父亲的棋友,我朝人家友好地笑了笑就自顾自上楼了。母亲紧随其后,悄悄把我拉到内室跟我说,小S他不适合我。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她小S是谁,母亲说就是楼下那位四只眼大学生啊。父母一直希望我能找个大学生过日子,眼下有个现成的大学生为什么要反对呢,我感到好生奇怪,忍不住问为什么,母亲顿了顿撩了撩半白的鬓发说你听我就是了。
我听了母亲的话,我知道母亲还在为那十几年间孙太太嫌弃她出身不好、丈夫被送去农场而掐断她们情谊的事而耿耿于怀,当然我跟母亲一样也不喜欢和势利小人的女人攀亲,就没有给小S再约我的机会:他周末上我家,他前门进我推开后门一走了之;他敲我家后门,都是父亲去给他开门,我得以从容穿过院子不慌不忙撤退。小S来我家的次数多了,主要跟我父亲聊天;我父亲不忍,只好照我母亲的说法试图打消小S他家要跟我家履行指腹为婚约定的念头。后来,小S琢磨出我已经有了男朋友这话无非是一种托词,他跟我父亲提出他想见见我们家的未来女婿,我知道他是想跟人家比比,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能赢别人,认为他是时代骄子,考取录取率7%不到的大学,而且还是名校出来的哇!
父亲只好很婉转地跟那倔后生说:“小孙,那个男青年肯定不如你,可是女儿喜欢,我们做大人的呒办法。”
小 S听见我父亲喊他“小孙”,而没有像他小时候那样喊他“念鲁”,他两只手摩挲着很不自然。他晓得,那一声“小孙”把他孙念鲁推到了陌生人群里。父亲后来见小S再上我家,老头也胡乱编个理由落荒而逃,母亲只好硬着头皮接待小山东。已经当了地区二轻局干部的小S,客客气气地被我母亲送出家门,从此小S一家跟我家形同陌路再无来往。就在第二年年底,我经人介绍结识了‘国字脸’中专生,认识不到一年就草率结婚了。没想到,小S孙念鲁一直单身,替在国外的姐姐和妹妹照顾父母。
我的父母原本在包容和理解中携手度过了四十年,两人即使在特殊时期人生诸多磨难,也都扛了过来,他们那时自己身陷困境却尽可能为我和我姐姐遮风挡雨。后来因为我的婚姻像破房长年漏雨,我父母之间龃龉渐起,或许年纪大了脾气也大了,他们有时候互相指责,说着还吵起来,谁也不肯落下风,都怪对方在我不幸福的婚姻问题上应该承担主要责任。父母虽没离婚但多了隔阂多了烦恼,他们老夫妻在我结婚前那种人愈老情弥坚的感觉开始搁浅,父亲埋怨母亲当初不该食言,把小山东和他的父母伤得不轻;母亲则指责父亲为女婿在单位办公室恋情的事保密,说父亲的嘴巴做啥嘎严(音:ni),连女儿的幸福都搁一边。
但是,当我表达跟那个‘风流才子’离婚的意愿,两位老人的立场又出奇地一致,都反对我离开他,似乎我离婚了他们就无脸去单位参加一年一度的老同志团拜会,甚至说他俩无脸活在世上。父亲说我要是离婚家里就有两个老姑娘了,他无脸跟人一起去钓鱼,因为跟那些‘钓友’一起在乡下河塘混,他们吃饭和来回路上的时间绕不开儿女婚姻与孩孙满堂的话题。母亲则说离婚又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事,楼里还没有二代离婚的,她的女儿所以不能占先!要是我离婚母亲说她无脸在楼下夏夜跟邻居一起乘凉,我家那位去甬城前已经甚少来看望岳父母,那会邻居中有人就有意无意问我母亲,“怎么好久没有跟你家女婿打照面了”,弄得母亲老脸有点挂不住。母亲怏怏地说:“你如果放下已婚男人,跟你姐一样不婚不嫁,喜欢八卦的邻居还不忙于打听、求证、传言?”
见父母言之有理且态度强硬,我只好打消了离婚的念头,违心地守着那有名无实的婚姻。不过,两位老人真是为我伤透了脑筋,见他俩起了争吵把我夹在中间,我也很不爽。父亲心里不愉快就闷着头一天到晚抽烟,最后死在肺癌上,才六十多岁。我觉得自己倒霉的婚姻连累了父母,一开始只是单纯地认为自己的命运不济,遇到了喜沾花惹草的非贤良之人。后来,我读了几本哲学书,有些感悟:命运可以捉弄我,但是无法左右我,是我醒悟太迟,当对方脚踏两只、甚至三只船时,我没有及时止损;没有及时止损的原因有三个:第一,他毕竟是我父亲提拔上来的,也是我父亲招进单位工作的;第二,我总是幻想那个具有一定身份的人,能意识到自己不能为婚外情发狂,他会改正错误重新做个好丈夫;第三,我死要面子,只好活受难了。我怕我跟他真离婚,如同母亲说的那样: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在亲朋好友面前我的父母没有脸面,我没有脸面;不晓得我没有离婚不得其利反受其累,被他屡屡背叛家庭的做法而羞辱而受伤,以至于这些年我离群索居,把跟同学、跟朋友、跟亲戚的聚会都推脱了,就生怕他们问我为什么不要个孩子,为什么我总是踽踽独行?后来,我又去了几年甬城,在新的地方工作却无意建立新的朋友圈,老家的朋友圈又慢慢熔断,这几年下没有孩子,上没有父母,中没有兄弟姊妹,过年时一个人呆在父母的老宅,一连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以致四十不到的我心智出现了问题。
“六一啊,今天不是周末,你咋有空来,你不用上班吗?”
小S母亲的话把我拉回到现实,没等我回话,老阿姨上前一把拉住我,“快,六一,快进来!”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端出瓜子、糖果招待我。老人家愈是热情地接待我,我愈觉得脸躁,甚至觉得两颊微微发烫。
“六一,你没咋变,还是小时候模样……”母亲的老朋友叨叨絮絮地说着,恨不得把过去发生的事情都跟我说一遍。
小S一生只守了一个女人,是他母亲。小S母亲是七姥爷二哥的女儿,年轻时跟着民工支前队伍,拉着独轮车从山东到苏北支援淮海战役,后来被七姥爷带到海岛,但小S却是被七姥爷的小儿子给失手打死的,小S生前一直喊那个东北支边回来的海员叫“小舅舅”。小舅舅在远洋货轮上工作,常年在海上漂泊,一年难得回两趟家。小S周末差不多都要去看七姥爷,总是想方设法为年轻的小舅妈做些体力活,去巷子里的公共水站挑两担水,顺便教教舅舅两个双胞胎孩子念书、解题。
小舅舅回家,小舅妈难免跟自己男人叨叨小S,说人家表外甥怎么帮到她。有回隔壁的发小跟小舅舅聊天时开玩笑说,海员多数头上种植了碧草,他们老婆独守空房难呢!小舅舅这敏感人一听,以为邻居嘲笑他头上也戴了顶颜色招摇的帽子,当即脸拉得老长,第一时间想到给他‘戴帽子’的人是他表姐的儿子。就在小S去他家看七姥爷时,小舅舅蛮横地拦住外甥发难,两个人起初推推搡搡并没有动武,小舅舅见小S没有叱责他的瞎联想,以为表外甥理屈词穷不敢回嘴,水手就忍不住挥起铁拳般的大手打了小S两拳。小S的鼻梁骨当即被打折,鼻血不断流到嘴边,他一生气上前抓住比他还小两岁的小舅舅的衣领不放,两个人扭打成一团,脾气急躁的小舅舅竟然随手抄起院里一把铁锹将外甥劈了。
小S死前抓住闻讯从公安局户籍科赶回家的七姥爷,断断续续地说他是清白的,他舅妈是清白的,伤心欲绝的七姥爷一气之下把小儿子全家赶出了门。两个家庭这下全乱了套,坐牢的坐牢,失子的失子,无家可归的无家可归,小S的表舅妈带着两个孩子回自己的东北老家去了,跟孩子的爷爷——七姥爷也断了来往。小S父亲孙厂长在独子离世后闷闷不乐,没几年罹患恶疾也走了,孙家只剩下老阿姨一个人和一个带院子的三间瓦屋。本来一个壮得像头牛的翻砂厂孙厂长要不是儿子出意外,老军人绝对活得好好的,我深信。阿姨也不会老得那么快,她说她刚过七十,可是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她满脸皱纹,深浅不一的皱纹里藏着似乎全是悲苦。
“姑娘,人家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我跟人说出来我心就不那么沉了,每说一遍我心脏就不揪得那么紧了。六一,让你…让你见笑了。”
“没事,大娘,您说您说,我听着呢!”
过了一会,我将老阿姨为我剥开的一颗高粱饴含在嘴里,如我师傅所言:当苦味突然从心头泛起时,能压住苦味的当属甜味。苦与甜尽管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承受,或者拒绝承受,或者逃避,它们都存在,无法绕开,甚至无法为苦难或者幸福准确地定性。但是我真的为小S难过,他那种死真的太不值当了。或许,他死后还有不知情的人或者以己度人习惯瞎想的人,往他身上泼脏水呢。
趁我坐在客厅不语,老太太起身窸窸窣窣从身后三斗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本日记簿,说他儿子的心思全写在里面,她想儿子的时候总爱翻看,她瘪着嘴说一个孤老太婆咋活得那么长哩,大娘苦笑了一下。不过,老人家很快隐藏起了那种不是一般悲苦的苦涩。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交谈中一个半小时眨眼就过去了。
“大娘,我回去了,时间不早了。”
“不急不急,大娘请你晚上一道去市里一家最好的酒家……”
“请我去酒家?”
“不是我请你,是有人请我。”
“有人请你,大娘,我就不去打扰了。”
“是自己人,不是外人。”
“不会是山东老家来了客吧?”
“被你猜到了,小丫头。不过,他们从台湾岛来,这里是第一站,然后去老家临沂。”
大娘说海对面的台湾有她两个弟弟,一个亲弟弟,一个堂弟,带各自家人刚从宝岛回来,第一站先来浙江跟姊姊聚一聚,然后去山东老家,看望族亲,给亲人上坟。我这是第一次听说小S有两个被捉去了台湾的舅舅,我呆呆地望着老人家,阿姨自我解嘲地说:“我弟弟都是国民党炮灰,运动初期我看你父亲还在单位里当头头,你姐姐又是中学什么组织头头,我怕我家这复杂社会关系再跟你家来往,会影响你家人政治前途。所以,所以那时候我就当机立断拗断了两家的情谊,后来遇见你母亲也没跟她解释什么。“虽然一句两句的话便可以讲清楚,但是不好解释,不好解释呀……”大娘把手撑在茶几边的靠椅背上,喃喃自语。
“我的天那!”我差点失声叫出来。
原来那些年小S 母亲和我母亲都觉得自己社会关系复杂,害怕影响到好朋友牵累闺蜜,就决然而然终止往来。两位母亲都想着对方,都害怕给好朋友带来不利带来不顺,十余年间两个女人老死不相往来,害得我母亲以为运动一来,小S母亲就再也不上我家讨要猫咪,翻砂厂厂长的老婆就是那种势利小人。我不知道当年孙厂长夫人见我母亲再也不登她家门,联想到她有两个弟弟是台湾老兵,是不是也认为我母亲跟其他朋友一样为避嫌而不登门,她是不是也认为我母亲是个政治投机分子,势利小人,就像我母亲对她的误解那样。
“天呢!”“天呢!”
我在心里喊了好几遍,让我庆幸的是我这趟来得太值了,要不然两家人的误解不知道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可惜的是两家人留在海岛的现在只剩下我和老阿姨两个人了。我把我母亲当年运动中为了疏远亲朋而自我约束自我隔离的缘由跟老人家一说,老太太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看了我半天,然后缓缓背转身去擦拭着眼睛笑着说:“不提了,不提了,都过去啦,都过去啦……”
在大娘家,我居然还发现七姥爷戴过的缠着铜芯线的信号接收仪,原来这天线一样的东西是小S活着时戴在头上,以此来博他小舅舅两个年幼的儿子傻笑傻乐的道具,因为小S的小表弟们痴迷电视里的外星人。说着说着,大娘留我一人坐在客厅里,她说她到屋里找东西,我说我陪她去,她摆摆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本蓝色的日记本,“物归原主,太好嘞,太好嘞,终于找到主人了!”大娘咧着嘴开心地笑着说。
这下,我年轻时两本蓝色日记本都找到了,挺像得来全不费工夫那种。原来,小S跟他家人将我老姐卖旧书报时不小心遗弃的我的两本日记本收藏了十几年。小S是怎么捡到或者得到那两本日记本的,我无从知道,小S闭上他那双本就笨拙的嘴巴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死讯,我居然一无所知,这世界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就隔着两条巷子和一条勺子街,一个跟我订过娃娃亲的人走了,竟然时隔多年我才获悉,我太不是个人了!从孙伯伯家出来时,颤颤巍巍的大娘送我到门口,往我怀里塞了东西。我一看是几本大抄写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那晚,我翻阅小S而立之年开始记的日记,脚边扔满了纸巾。看别人的日记淌眼泪,我这还是头一遭,我其实还不太能想起来他长得怎么样,毕竟我成年后跟他只有一次见面。孙念鲁这辈子没有过女人,他在日记里说他唯一喜欢过的人是他爹爹跟我爹爹指腹为婚的我,但我当年对他避而不见且一次交谈的机会都不给他的拒绝,现在想来要多无情有多无情。读着读着,我发现有纸片掉下,捡起来一看,是1983年城里一家饭店的菜券。我慢慢想起来,孙念鲁大学毕业后第一次上我家,他大概以为他追我十拿九稳,毕竟那年头大学生稀罕,再说我们俩小时候玩过家家游戏时是牵着手拜过天地的,在双方父母眼里,我跟小山东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只是我高中毕业后1976年去了农村插队落户,他早已经去了吉林农村支边,在他大学毕业之前,我们有十六七年没见过面。也许,是我故意躲着他,他在我残留不多的映像里就是一个未长大长开的少年。
那天,他来看望我的父母,按照他的想法先请我去饭店用餐,然后一起看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罗马假日》。没想到他就守着心里那个没有实现的愿望,跟母亲过了一辈子,最后却惨死在自己亲人的手里。我捏着那张饭店菜券,在孤零零的屋子里抱着双臂浑身发冷。小S跟他那个大家庭是被无端的猜疑、极端的不信任给害惨的,因为心中无愧,孙念鲁他临死前仍抱定一切清白之人都无须理直气壮地替自己辩护。但是,我又为念鲁哥的死感到惋惜,完全可以避免的惨案却落到一个好人头上。四十不到正值英年的孙念鲁死了,七姥爷的儿子判了死缓,他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改嫁了,七姥爷的老妻伤心过度扔下七姥爷走了。最让我难过的是念鲁哥一生短促,如果当年我要是不那么绝情对待他,说不定他的人生不那么悲戚,起码他不会怕见女孩,起码他会结婚成家。我翻阅了大半夜日记,哭得泪人似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第二天都不敢出门见人。
又过了一阵子,我梦见了孙念鲁,我母亲抱着我去他家,向孙家母亲请教一种新款毛衣的织法。母亲到了孙厂长家,就把三岁的我交给八九岁的念鲁,她们两个女人聊得挺欢。不过,念鲁哥成年后的脸不太清晰,我在梦里依然想不起他长得怎么样。
周末,我又去拜访忽而清醒忽而忘事的师傅,顺便给她带了些连敲带剥弄了一晚上的纸皮核桃,据说多吃坚果可益脑,延缓老年病。我在去师傅家的路上,想起我年轻时跟乌师傅读外语,但是我太笨,没有坚持下来,我也是怪师傅张嘴就来的俄语太难读了。不过,我好歹叫乌师傅叫了20年了。
“六一,来了!” 乌师傅跟我父亲是老同事,她跟着父亲喊我“六一”喊了几十年了。我跟师傅说起孙念鲁这事,师傅见我自责又难过的样子,慢吞吞地说:“不怪你,不好怪你,孙念鲁死那年,你已经调到甬城去了”。
我茫然地望着动作迟缓的师傅,她这几年有时候都叫不出她死去丈夫的名字,却把我从海城调去甬城工作的年份记得如此清楚。回到家不到一小时,听见矮几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话筒,听出是小S母亲的声音,“喂,是六一吗?”
“阿姨,我是六一!”我的声音大得令自己震惊。
“六一啊,明天…明天七姥爷生日,我要为他做冥寿,你,你能来吗?”山东老阿姨在电话里问我。
“明天,明天,明天行啊,我来,我来!”
“另外,另外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姨托人帮你找了份工作,明天见了面详细说好吗?”
“行,好啊!”
“你不会怪阿姨自作主张吧?我想,你妈不在了,国内你又没有什么亲戚,我,我想帮你来着,觉得你四十不到不能长期窝…窝……”
电话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怕阿姨跟我母亲一样倒地不起,于是心急火燎地从皮夹里抽了100元给正在卫生间通堵塞管道的夫妻,也不问畅通了没有,直接将师傅送出门。我下了楼便狂奔,在一楼拐角处院门外差点跟抱着娃进门的601室小夫妻撞个满怀……
“五楼那女的咋还没搬走?”‘公关小姐’问她男人。
“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她男人。”落拓的富二代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窜出百米弄堂,心里又气又急,跑到大街上,幸好有一辆橘黄色出租车刚好载客到目的地。我赶忙跑过去,一只脚刚伸进副驾驶座,被司机赶了下来,我一看后座上原来还坐着两个人,是一对老夫妻。我嗫嚅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只得站到街边去等下一辆出租车。
想不到那辆橘黄色出租车在前面红绿灯地方停住,司机伸出手示意我过去。我楞了一下,以为车上的那对老夫妻已经下了车,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我一看汽车后排上还坐着那对夫妻,就跟司机摆摆手,说:“我,我还是等下一辆车吧。”
这时,后排的车窗被老太太摇了下来,她对我说“不要紧,姑娘,你坐上来好了,我们让师傅先把你送到要去的地方。”
我赶紧坐上出租车,司机见我脸色煞白,皱着眉头向后仰靠着,以为我患了急病,一脚油门下去,慌不择路地向北门医院的方向赶去,还问我自己能不能去挂号就医。我心想,碰到了好心的司机,幸好孙念鲁家与医院是同个方向。
汽车刚开过第一个红绿灯,我包里的小灵通突然响起来,正迟疑接不接听电话,从包里掏出小灵通一看,居然发现对方的号码是孙厂长家的座机,我赶紧接听电话,岂料电话那头传来洪亮的女中音,“六一啊,刚才阿姨家来了七姥爷的两个小孙子,现在我把他们送走了。我想起来了,你明天来我地方什么东西都不用带,把你人带过来就行了!”
“我…我,阿姨,我现在就过来了,明天,明天据说有中雨……”我在电话里轻声说道,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收听过当天的气象预报,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对老阿姨说那很容易识破的谎。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要去孙念鲁家跟我母亲的好友山东大娘拉一宿话……
我下车时,想不到后座那对老夫妻也跟着下了车。我正要离开,走在我后头的老太太突然喊住了我,我转身望了望那对老夫妻,突然想起他们不就是半年前我在梦里见过的勺子街偶遇的籍教授夫妻俩嘛。
“是你们喊我?”站在北大街一处路口,我迟疑地指了指自己。
“是的,是我先生让我喊你。”籍太太说道。
“有什么事吗?”
老太太走到我跟前,轻声说道,“姑娘,我先生把你认作了他的老同学,你,你,你能装作是他的同学吗?”
“这,这,这不可能。”我有点为难地说道。
“我也晓得这不可能。可是,可是……”籍教授夫人巴巴地望着我。
“难道你先生这里出了问题?”
“是的,姑娘,我先生得知他的初恋女友病故了,不到八个月他的脑子出问题了,现在他只记得他小时候、他年轻时候的人和事。”
“那么我想听听,您啥道理叫我去冒充老先生的老同学,为什么不是其他人?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嘛。”
“你第一次打车没有成功,汽车开出几十米远,籍教授差点开门跳车,他硬说刚才要上车的姑娘是史来儿。”
“老先生说我是史来儿,这从何说起?”我诧异地问道。
“姑娘,你看上去确实跟史来儿有几分相像,所以,所以我让司机停了下来等你二次上车。”
“你是说史来儿复活了,要我演她?”
“辛苦你一下,哄哄我家老头子。”
我跟籍教授的太太说话的时候,籍教授拄着拐杖静静地站在街边,而他眼镜后面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我的身体上移开。正当我踌躇不定,要不要跟看上去挺正常而实际已经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先生对话时,籍教授含笑地向我走来,没等我开口,他轻轻抱了抱我,然后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僵在原地,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籍教授亲切地说道:“那么多年了,史来儿,我终于见到你了!来儿,你还那么年轻,真好…以后,以后,我给你写信,你要记得回我哟……”
说完,籍教授丢下一脸懵逼的我,牵着他太太的手,走进了暮色里。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觉不是在梦里,我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的长辈亲吻,感觉在梦幻里做了一回我的表姑婆史来儿。我发现原来梦幻和现实是没有边界感的,它们两者可以交融可以互为代替,我立在原地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嘛,直到弄堂口拄着拐杖出来接我的小S母亲大声喊我,我才清醒过来,向念鲁哥的老母亲撒腿跑去……
——完成——
2009年初稿,2025年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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