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年,枕着安顺的风
三十四年前,一个懵懂莽撞的年轻小伙,从遵义市凤冈县新建镇的康岩古寨,一路颠簸,落脚安顺。
康岩的山是峻峭的,石头是冷硬的,风里挟着松针的清冽,刮过脸颊带着几分刺意;而安顺的风,甫一拂面,便是软的,柔的,裹着贯城河的温润水汽,混着老街巷口裹卷摊的油香,更缠着刘家铺子飘来的现炸洋芋片的焦香。彼时的我,行囊里裹着康岩的青瓦炊烟,揣着母亲塞的半袋炒米,更揣着少年人涉世的忐忑。车过云峰八寨,窗外连片的石头房扑面而来,青灰瓦顶在阳光下泛着素净的光,我望着这方石头垒砌的天地,竟生出几分恍惚:这方石头垒砌的天地,会接住我半生的颠沛吗?
最先接纳我的,是安顺的风。春日的风裹着映山红的艳(那年我正学着犁地),夏日的风携着黄果树瀑的凉(总混着洋芋片的焦香),秋日的风卷着屯堡稻田的金,冬日的风凝着石板路的霜。那是春末的午后,风里有槐花簌簌飘落的轻响,我站在南街的青石板路上,看斜襟长褂的老妇人挎着竹篮悠悠走过,不远处的刘家铺子前,老刘正掂着油晃晃的铁锅,油星子滋滋地溅着,薄脆的洋芋片在油锅里翻卷成金,捞出来沥干,撒上红亮的辣椒面、细碎的折耳根,再拌上几滴香醋。我掏出身上仅有的几毛钱,买了一纸袋,咔嚓咬下一口,焦香裹着酸辣,瞬间熨帖了初来乍到的惶惑。
安顺的山是憨实的,不似凤冈的山那般峻峭逼人,它们三三两两依偎着,把整座城郭温柔揽在怀里,也把田间地头的炊烟、溪边浣纱的笑语,都轻轻拢进臂弯。春耕时节,我跟着村里的老把式去犁地,黄牛拖着犁铧,在水田里划出弯弯的辙印,泥水溅湿裤腿,凉丝丝的,却透着泥土的腥甜。老把式叼着旱烟杆,烟圈一圈圈散开,他指着远处隐在云雾里的云峰说:“那是屯堡人的根。”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石头寨堡静卧青山间,像一幅晕开的淡墨画。那时不懂什么叫归属感,只觉得踩在安顺的泥土上,脚心都是暖的。
水是安顺的魂。龙宫的水,清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卵石,阳光斜斜穿进溶洞,碎成一河跳跃的金箔。撑着竹筏缓缓驶入,岩壁上的钟乳石垂下来,如老神仙垂落的胡须,湿漉漉的,滴着千百年的时光。船夫的山歌悠悠响起,调子是安顺独有的《浪哨歌》,缠缠绵绵,和着水声,在溶洞里荡出绵长的回声,仿佛能触到岁月的肌理。黄果树的瀑是另一番磅礴气象,盛夏时节,几里之外就能听见水浪的轰鸣。奔涌的白水河从断崖一跃而下,砸出漫天水雾,阳光一照,一道彩虹便横亘瀑前,似一匹被撕碎的素练,飘在半空中。我见过无数次黄果树的瀑,晴时的雄奇、雨时的浩荡、雾时的缥缈,每一次凝望,都觉心被涤荡得澄澈干净。安顺的水,不疾不徐,把山的沉稳、人的质朴,都静静酿进了岁月的褶皱里。
最是屯堡的石头,藏着安顺最深的根。青灰色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踩上去,仿佛能听见六百年前的马蹄声,哒哒,踏过历史的尘埃。石头砌的墙,石头搭的房,石头铺的院坝,连窗棂都是石头雕就,棱角里藏着屯堡人坚韧的风骨。屯堡的老人们,穿着斜襟长褂,头上包着青帕,坐在石门槛上晒太阳,嘴里哼着听不懂的调子,调子裹着阳光,暖融融的。地戏的锣鼓一响,戴着五彩面具的演员们便跳将起来,金戈铁马,气吞山河,面具上的红黑青白,一笔一划,都是历史的印记,裂纹里还嵌着去年庙会的香灰。我曾蹲在戏台边,看老艺人给面具上色,他的手布满皱纹,却稳得很,阳光落在他的皱纹里,也落在面具的眉眼间。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安顺的历史,从来不是史书里冰冷的文字,而是藏在石头缝里,活在人的血脉里,代代相传。
三十四年,足够一棵小苗长成参天大树,足够一个少年的鬓角,染上山间的霜色,也足够我把安顺的烟火,熬成心头的暖。我渐渐习惯了清晨的裹卷香,习惯了午后刘家现炸洋芋片的焦香,习惯了傍晚贯城河上的晚风,风里带着垂柳的清芬。老街的铁匠铺,叮叮当当的锤声,敲了一辈又一辈;刘家的洋芋片摊,铁锅滋滋的声响,响了一年又一年;巷口的豆腐脑摊,辣油的香气,飘了一季又一季。傍晚的广场上,大妈们的广场舞跳得热闹,孩子们追着风筝跑,风筝飞得很高很高,线的这头,牵着的是安顺的风,是我三十四年的岁月。
我常常在黄昏时散步,沿着贯城河慢慢走,河水悠悠,两岸的垂柳拂着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淡淡的水汽,也带着安顺独有的味道——草木的清香,烟火的暖意,还有刘家洋芋片经久不散的焦香。这味道,是岁月的静好,是他乡变故乡的温柔。三十四年,我把根深深扎进了安顺的土里,安顺也把它的山、它的水、它的人,还有街头巷尾的烟火气,丝丝缕缕,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风又吹过来了,还是那样的温柔。它掠过我的发梢,像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我知道,这风会一直吹下去,吹过安顺的檐角,吹过我的三十四年,也吹过往后的岁岁年年。风里,有康岩古寨的乡愁,更有安顺大地的安宁,岁岁年年,吹着我鬓角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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