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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下听涛

作者:周国顺 阅读:2 次更新:2025-11-26 举报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高考落榜的重量,像块浸了水的黄泥,糊在心上—— 黏腻、沉重,压得我连日抬不起头。高考在那个年代,是农家孩子跳出农门的唯一独木桥,我踩着乡亲的期待、父母的皱纹走到桥边,却一头栽进了桥下的泥沼。一想到自己终究要像父母那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把日子耗在田埂上,绝望便像漫山的野草,在心底疯长,啃噬着最后一点希冀。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无所适从时,便想找个清静地方躲一躲。这天,我扛着镰刀上山弄柴—— 与其说是弄柴,不如说是想在山野里,让风刮走几分憋闷。家乡最高的山叫大梁,上山的路越走越陡,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生疼,像我心里那些解不开的疙瘩,每走一步都在隐隐作痛。这山路多像我那时的人生啊,明明朝着 “跳出农门” 的方向使劲,却越走越艰难,看不到头。

爬到山顶的分水岭时,我已气喘吁吁。向南望,群山叠翠,连绵起伏,像一道道凝固的波浪,却怎么也望不到边际;向北看,一片林海猛地撞进眼里:全是合抱粗的大松树,它们像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扎根在贫瘠的山岩上,树皮裂着深纹,像老人饱经风霜的手掌,松针墨绿如染,一根挨着一根,密得连阳光都难穿透,望不到边际。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像粒被风吹落的草籽,渺小又无助,而那些松树,却凭着一股韧劲,在这陡峭的山上站成了风景。

我沿着北坡的林间小道往里走了几步,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后来索性躺下,枕着微凉的石面。松影筛下细碎的光,落在脸上,风一吹,松针簌簌作响,倒比山下更静了。指尖摩挲着身旁松树粗糙的树皮,那坚硬的质感,竟让我想起预考后的场景:全校一百一十个应届生,最后只留下我们六个冲刺正式高考—— 我们像六粒被精心挑选的种子,种在 “考大学” 的田地里,可最后,五个同窗都发芽抽枝,如愿长成了 “栋梁”,唯有我,埋在泥土里,迟迟没有动静,成了那个落榜的不幸者。松树的挺拔与我的狼狈,林海的广阔与我的渺小,像两把尺子,把心里的落差量得清清楚楚,悲戚便像山雾似的,从心底漫上来,裹得人喘不过气。

忽然,一阵风从林海深处生出来。先是轻轻吹动松针,簌簌声越来越密,像无数只小手在轻轻叩问;接着是树干的呜咽,像有人在低声啜泣,转瞬便成了排山倒海的轰鸣—— 似惊雷怒吼,似钱塘潮涌,呼啸着、奔腾着,连大地都在微微震颤。这松涛,多像命运的呐喊啊!它裹挟着松脂的清冽,扑在脸上、撞在心上,那些积压的悲哀、沮丧,像被洪水冲垮的泥堤,一点点崩塌、消散。我仿佛被这涛声托了起来,所有的沉重都在风声里被荡涤一空,整个人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干净又明亮。

我猛地站起身,站在高高的分水岭上—— 这分水岭,不正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吗?忽然觉得自己长高了许多。脚下的群山匍匐着,在松涛里起伏,竟像我手中奔腾的骏马;眼前的林海翻涌着绿浪,每一声涛响,都像在喊我:往前看,往前去。刚才还觉得望不到头的群山,此刻竟成了我可以驰骋的疆场;刚才还让我窒息的林海,此刻竟成了给我力量的后盾。那些松树,不正是凭着坚韧,才在狂风中掀起这般震撼的涛声吗?我为什么不能像它们一样,在困境中站直腰杆?

好多年过去了,那松涛仍时常在我耳边回荡。我总想起那天的每一个细节:硌脚的碎石路(那是人生的坎坷),粗糙的松树皮(那是岁月的磨砺),翻涌的绿浪(那是不屈的生命力),还有那排山倒海的涛声(那是冲破困境的力量)。我渐渐明白:人生就像那次上山,总有走得艰难的陡坡,总有解不开的疙瘩;而那些看似压垮人的困境,就像刮过林海的狂风,越是猛烈,越能催生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就像那些松树,唯有扎根大地、坚韧挺拔,才能在狂风中掀起松涛,也才能给迷路的人,指明前行的方向。如今每次遇到坎,我都会想起那天的松涛—— 它告诉我,再难的路,走下去,就有希望;再沉的痛,扛过去,就会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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