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周年祭
母亲三周年祭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日子是怎样水一般流去的,我说不上来;只觉得眼前的光景还和三年前那个清晨一般无二,心里头那块最软的地方,总是空落落的,无论用什么也填不满。母亲的音容笑貌,非但没有被时光磨得淡了,反倒像用刀子刻在了心上,一闭眼,便清清楚楚地映在跟前:是她在灶间里忙碌时微微佝偻的背影,是她在灯下垂着眼皮为我们缝补衣裳时那安详的侧影,是她见了我们回家,脸上霎时绽开的那一朵菊花似的、满满是皱纹的笑。
母亲是九十五岁走的,生在桂花飘香的农历八月十六,去时,离她的生辰只差六天。今年农历八月六日,我们为母亲举办了三周年祭奠,仿佛是要借这一仪式,将三年来的万般思念,做个了结,又或是,寻一个寄托。
三月,我们请人为母亲修缮了坟墓。用结实的红砖和混凝土,将坟墓周围齐齐地箍了一圈,砌得圆圆的,高高的,稳稳的,像一个敦厚的蒙古包。我们心里想,母亲住到这里边,夏天太阳晒不着,暑气透不进;冬天冰雪冻不着,寒风侵不到。母亲一辈子为我们操劳,总怕我们冷了、热了、饥了、渴了。如今,我们也该为母亲想得周全些了。
七月,又为母亲立了碑。青石的碑身,沉甸甸的,上面端端正正地刻着:“慈母吴凤贤大人之墓”。我们反反复复地描了又描,要让它经得住风吹雨打,让后世的子孙们,无论隔了多少代,走到这碑前,都能晓得,这里安眠着一位名叫吴凤贤的、慈爱的先人。
八月初五晚,我们请了五位居士来为母亲诵经超度。年长的是一位八十七岁的出家人,他身披袈裟,面容慈祥,庄重虔诚。
夜色四合,房子正厅搭起了临时佛堂。母亲灵位静静地供在中央。古乐声幽幽地响起来了,不急促,是那种悠长得像山间流水一般的调子。
木鱼声“笃、笃、笃”地伴着,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坎上,让那纷乱的悲思,也仿佛跟着这节奏,沉静了下来。
我们做孝子的,身着素白的孝服,头上缠着白布,在灵前一直跪拜,反复地磕头。每一次俯身,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心里便对母亲说一句无声的话。那无尽的感恩与愧疚,便都在这一起一伏之间了。
后来,居士们又到灶神、财神、门神的神位前诵经念佛。佛声雄浑悠长,仿佛母亲要前往瑶池,和各位家神作最后的告别。
夜深时,在房子后院,我们将早已定制好的各色纸扎——崭新的被褥、床单、厚厚的棉衣棉裤、贴身的衬衣、单鞋、棉鞋,还有一顶顶式样古朴的帽子,都齐齐地堆放在如小山一般的纸钱上。一把火点起来,先是小小的火苗,怯怯地舔着纸边,随即,“轰”的一下,便熊熊地燃烧开来。
那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是红彤彤的,却又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气。
我望着那跳跃的火焰,仿佛看见母亲正含笑将这些衣物一件件收起。她在天界,总该有衣穿,有钱花,不再有尘世间的半点烦忧了罢?
居士们排成一列长队,我们孝子依次跟在后边。大家口里大声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围着那越烧越旺的火堆,左转十八圈,右转十八圈。
火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我只觉着脚步有些飘,心也随着那火焰,一同升腾,直到大火燃尽,只剩下一地温热的、红殷殷的灰烬。
初六上午,我们聚集到母亲的坟前祭奠。
崭新的红砖墓园,在村子坟地的东南角,显得格外安宁。我们在坟头压上三张纸钱,在坟前点燃一对红烛,一把清香。
香烟袅袅地升起来,在清净的空气里,盘绕成各种好看的形状。
接着是鸣放鞭炮,那“噼噼啪啪”的声响,震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仿佛要将沉睡的母亲唤醒,告诉她,我们都来看她了。
我们恭敬地奠了酒,大家一齐行礼、鞠躬,将带来的纸钱和那寓意着照亮往生之路的“九莲灯”、“十干纸”,一并焚化。
青烟直直地升上湛蓝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淡,终于化入那无垠的所在。
我仰头望着,心里忽然平静了许多。
母亲或许真的早已脱离了这尘世的苦海,登上那清静的仙界了吧。她定然正用她那慈爱的、永恒的目光,静静地俯视着我们,护佑着她的子孙们,代代平安,岁岁安康。
最后,我满怀着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悲痛,声泪俱下地朗诵了早已写好的《祭母文》——
维公元二零二五年,岁次乙巳,农历八月十日,不孝子女谨以清茶素果,致祭于先母之灵前,泣血叩拜,哀哀陈词:
呜呼!吾母生于戊辰年八月十六日,卒于壬寅年八月十日,享寿九十有五。今值母亲三周年忌辰,追思慈颜,音容宛在,而天人永隔,不禁悲从中来,涕泪交零。
忆吾母一生,勤劳厚道,朴实坚强。幼时家贫,早谙世事,及笄之年,已能持家。嫁入寒门,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和睦邻里。奈何天不假年,父亲英年早逝,吾母年方廿九,便遭此巨变。然吾母以柔弱之躯,担起家庭重担,为免吾等受委屈,终身未再婚。含辛茹苦,抚育三子,历尽人间艰辛,尝遍世态炎凉。
吾母常言:“孩子就是我的世界,孩子就是我的一切。”诚哉斯言!吾母一生,皆系于吾等之身。为供吾等读书,日夜操劳,节衣缩食;为护吾等周全,风雨无阻,奔波劳碌。吾母之爱,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吾母之德,似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吾母中年皈依佛门,晨钟暮鼓,诵经礼佛,持斋茹素,行善积德。其心慈悲,广结善缘;其行高洁,普度众生。吾母以佛法修身,以善行济世,实为吾辈楷模。
今吾等虽已成人,然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思及此,肝肠寸断。唯愿吾母在天之灵,安息九泉,福佑子孙。吾等定当谨遵母训,和睦相处,奋发图强,以慰吾母在天之灵。
诗曰:
纺车九十五秋光,
松坠油灯夜未央。
廿九霜寒摧蕙质,
三更烛暖补衣忙。
佛前木鱼吞苦泪,
掌上檀珠渡世航。
三载烛摇缝絮语,
九霄云补缀袈裟。
呜呼!纸短情长,笔拙意远,唯愿吾母,魂归极乐,早登仙界。伏惟尚飨!
不孝子女, 泣血叩拜!
风从田野上吹过来,轻轻地拂着我的脸,像极了母亲当年温柔的手。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母亲唤我乳名的声音!
2025年9月28日
《卡伦湖文学》2025年第0452期(2025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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