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桌漫记
中国人向来重礼,红白喜事里的人情往来,总少不了一张礼桌做见证。送礼的人逐一上前,报上名讳,说清礼品礼金,记账人一笔一划记在簿上——这薄薄的礼单,记的是钱款数目,更是沉甸甸的人情分量。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高考落第还乡,成了乡邻们办喜事时的“常客”。最常干的活,便是正酒那天守在礼桌旁记情礼。这一记,竟近四十年。哪家盖新房要记,娶媳妇要记,添了娃娃办“十朝”要记,就连老人过世、孩子升学、长辈做寿,我都曾握着笔站在桌前。从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记到五十五六岁的半百之人,礼桌前的晨光与暮色,陪我走过了大半生。
刚坐礼桌那会儿,活儿远没有现在累。一来是年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二来是来客不算多,寻常人家几十号人,亲戚广些的也不过百来位,多是至亲好友、左邻右舍;三来那时的情礼多是实物,我只消把“一把旱烟”“两张画条”“二十个鸡蛋”这类字眼记清楚,东西自有人接手收存,省了不少心。
礼桌的规矩里,从没有“空手来空手去”的道理。我们土家族人家办酒,总会备些喜烟、喜糖、红包当回礼,让来客带着喜气走。我曾遇过一家人接连办了几场事,次次都是我守礼桌,收礼、记账、递回礼,一肩挑下所有活计。待到晚上给主人交账,总能做到钱账两清,分毫不差——倒不是我格外精明,实在是那时的现金太少,一场事忙下来,收几十块钱是常事,最多也不过几百块。有回一户大家族办事,收了六百多块现金,消息像长了翅膀,在方圆几十里传了许久,人人都念叨“这家人缘真了不得”。
现在想来,那时的情礼虽“轻”,情意却格外重。一把旱烟拿得出手,十斤玉米也足见真心,主人家接过来时,脸上的笑意从不会掺假。现金更是稀罕物,一般关系给一块两块,至亲厚友也不过五块,可那纸币上的温度,比现在的大额礼金更让人暖怀。
如今我仍在礼桌旁忙,但一个人“唱独角戏”的日子早已过去。现在的礼桌至少要三个人搭伙:一个专管记账,一个负责收礼金,还有一个专门递喜烟喜糖,各司其职仍常常忙得脚不沾地。
来客的名单也越来越长了。不再只是近亲邻居,三朋四友、同学同事、同乡同行、战友伙伴,各行各业的人都往一处聚。有住得远的,赶几百里路来;实在来不了的,就微信转账、发红包,隔着几省的距离,把心意传过来。记情礼的本子,常常一页刚写完,就得立刻换第二本,一场事记上千号人是常事,收几十万礼金也不算稀奇。有回一户人家办丧事,我守着礼桌连记了千余人,礼金收了四十多万,手都写得发僵,午饭都没顾上吃一口。
情礼的模样也变了。过去占大头的实物,如今几乎被清一色的礼金取代。一百元是最基本的“凑份子”,寻常关系给几百,至亲好友动辄上千,甚者过万。一场喜事下来,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账面上的数字越来越大,晚上交账时的担子也越来越沉——账与钱对得上,皆大欢喜;若是差了分毫,即便主人家不说什么,自己心里也像压了块石头。
曾有位老先生,毛笔字写得极漂亮,记在礼簿上的字堪比书法作品,乡邻们都爱请他坐礼桌。可他写字太过较真,一笔一画慢得像绣花,遇上送礼的人排起长队,就难免手忙脚乱。礼桌旁挤满了人,这个喊“帮我记一下”,那个催“快些,我还要赶下一场”,无数只捏着钱的手伸到他眼前,他额角渗着汗,笔下却依旧“慢条斯理”,急得客人直跺脚。更麻烦的是晚上交账,他的账总与钱对不上,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自己对着算盘反复算,收钱的人把钞票数了又数,还是找不出症结。后来才发现,有时是人家送一百他记成两百,有时是客人送了礼,礼簿上却漏了名字。原来坐礼桌,光字写得好不够,还得手脚麻利、头脑清醒,算得精明才行。
为了把账记准,交账时能心安,我这些年也琢磨出些法子:头天晚上必定睡足觉,养足精神;客人再多再催,也守着“稳坐钓鱼台”的定力,一笔一笔记扎实;跟收礼金的搭档约好,账没记完绝不能接下一个人的钱;一有空就赶紧对账,可惜客人多起来,连这样的“空闲”都成了奢望。
即便如此,偶尔还是会出岔子。帮我解开这个难题的,是隔壁的邹传瞻大哥,一位退休老教师。他常陪我搭伙坐礼桌,他收礼金,我记账,配合得格外默契。有一回他灵机一动,提出“记满一页就对账”——礼簿一页通常记十二到十五笔账,记满后他就笑着对客人说声“抱歉,稍等”,先把这页的账算清楚。他把这页的礼金捆好点清,跟我的账一对,对得上就翻页接着记,对不上就当场查:是我记多了还是记少了?是找零错了还是点钞差了?非要把原因找出来才罢休。
这法子竟出奇地管用。有回主人家办酒,他的高中同学会来了一百多人,集中送礼时忙得不可开交。对账时我们发现多了一百块,一核对,是同学会集体送礼时多塞了一张百元钞,我们赶紧把人喊回来退了回去。从那以后,“每页必核”成了我们的规矩——每一页都钱账相符,整本册子自然分毫不差。就像那次记上千号人、收四十多万礼金,靠着这个法子,晚上交账时,钱和账一分一厘都对得上,主人家握着我的手连说“放心”。
后来我把这“每页对账”的习惯用到了生活里,每天再忙,晚上也会给自己做个小结,像核对礼账一样梳理当天的事。邹大哥这记在礼桌上的“小革新”,竟成了我生活里的“大智慧”。
礼桌还在,记账的笔换了一支又一支,礼单上的数字越来越大,可桌前的人情味儿没变。那些记在簿上的名字,那些递过来的礼金,那些“稍等”的体谅,都是藏在烟火里的温暖。这礼桌,记了四十年的账,也记了四十年的人间温情。
2019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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