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苗青弑主------谋财命案背后的群丑图
第四十七回原题为“王六儿说事图财,西门庆受赃枉法”, 5980字。主要内容:1)苗天秀遇害案发;2)苗青贿赂西门庆;3)西门庆、夏提刑分脏、定案。绣像本题为“苗青贪财害主,西门枉法受赃”,即先有苗青谋财害主,才有西门庆等贪赃得利,绣像本题更为妥当。
一、主题故事:
在这个谋财害命、贪赃枉法的故事里,人人都有贪欲之心。
苗天秀贪恋官场前程。“况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功名之不到手?”
苗青贪图主人财产。苗青记恨主人,贪图财产:“我这一回去,再把病妇谋死,这分家私,连刁氏都是我情受的。”
艄公陈三、翁八早就有心谋财害命:“汝若不言,我等不瞒你说,亦有此意久矣!”
乐三嫂替苗青说事,“王六儿喜欢的了不的,把衣服(两套)和银子(五十两)并说帖都收下。”
王六儿叫玳安递话给西门庆,玳安说:“休要把事轻看了,拿这几两银子来,也不够打发脚下人的哩,我不管别的帐,韩大婶和他说,只与我二十两银子罢!”
王六儿为苗青说合,西门庆:“两个船家现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甚么?还不快送与他去。”
苗青“把原与王六儿的不动,另加五十两银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再打点一千两银子,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巳后时分,抬送到西门庆门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禁子,与了十两银子纔罢。玳安在王六儿这边,梯己又要十两银子。
西门庆让苗青早早回扬州。那苗青出门,走到楽三家收拾行李,还剩一百五十两银子,苗青拿出五十两来,并余下几疋缎子,都谢了楽三夫妇。
西门庆“把礼物两家平分了,装了五百两在食盒内”,还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次日,西门庆与夏提刑处置谋财杀人案:陈七、翁八判斩,安童放回,苗青免提。
简评:此回以苗天秀被害命案为切口,剖开晚明官场“贪墨成风”的溃烂肌理。苗青弑主夺财、陈三翁八杀人越货,不过是罪恶链条的末端,真正的病灶在于权力阶层的腐败 —— 西门庆与夏提刑“两家平分五百两贿银。”此外王六儿借枕席之风纳贿,玳安等小厮雁过拔毛,甚至乐三嫂都能从血案中分一杯羹。张竹坡所谓“衬起西门庆”之笔道破核心:在“财可通神”的法则下,从提刑官到奴婢,人人都是“为死囚苗青使唤”的逐利之徒。
二千两货银引发杀戮,一千两贿银打通关节,五十两谢礼打点奴婢,最终以“陈七翁八斩立决、苗青逍遥法外”结案。作者以“酒坛藏银”“食盒装金”等细节,将权力寻租的流程具象为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而张竹坡“财之可畏”的感慨,恰似投向封建官僚体系的匕首。此回以“个案”见“世相”,在群丑忙碌的逐利图景中,勾勒出一幅“一人枉法、上下分肥”的腐败全景图,堪称《金瓶梅》“批判现实主义”的巅峰书写。
二、文本多维解析
1、评点辑要
1)闲人曰:苗青害主人,禽兽也;王六儿说情,图利也;西门庆为其开脱,贪赃枉法也。替苗青说情,王六儿、乐三夫妇图小利;帮苗青开罪,西门庆、夏提刑图大利;好了一个玳安从旁得利,苦了一个安童为主人伸冤,枉费那渔翁救人之善心也。
2)文龙批:“苗青,弑主之奴,为天地所不容,鬼神之所不佑,王法之所不宥。而西门庆容之、佑之、宥之,是欺天地、侮鬼神、费王法,此等人皆可以留于人世间乎?”
3)田晓菲说:“玳安索要‘手续费’,又留在王六儿处吃酒,他说:‘吃的红头红脸,怕家去爹问,却怎的回爹?’王六儿道:‘怕怎的,你就说在我这里来。’与三十四回中书童与瓶儿的一段对答如出一辙。”
2、形景速写
1)神僧忽至。“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门首化缘”,天秀闻之,不吝,即施银五十两与那僧人。僧人说(苗天秀)“左眼眶下一道白气,乃是死气”,“勿出境,戒之戒之。”
突然而至的老僧,来得云山雾海,感觉上是来去飘飘;“左眼死气”乃相命之说,两说“戒之外出”为保命之策。寥寥数语,一个神僧跃然纸上,简笔画像,真神僧也。
2)渔翁陡现。“忽见上流有一只渔船撑将下来,船上坐着个老翁,头顶箬笠,身披短蓑,听得啼哭之声。”
此渔翁从“淤堤边号泣”的安童眼里写出,也是神来之笔。
3、片段细品-----风高月黑杀人
“是夜天气阴黑,苗天秀与安童在中舱睡,苗青在橹后。将近三鼓时分,那苗青故意连叫有贼。苗天秀従梦中惊醒,便探头出舱外观看,被陈三手持利刀,一下剌中脖下,推在洪波荡里。那安童正要走时,乞翁八一闷棍打落于水中。”
风高月黑夜,一叫喊,一探头,一刀刺,一推,一棍打落,谋财害命的场景细节一一体现。
三、一家之言
1、叙事异质与主题映照:苗天秀命案的解读
关于苗天秀命案章节的“叙事特殊性”,历来存在三重争议:其一,本回开篇另起炉灶,脱离此前西门庆家族的叙事主线,读来恍若进入独立文本;其二,对苗员外家世、品行及老僧算命的铺陈过于详尽,似与核心情节关联松散;其三,语言风格跳出市井俚俗的基调,转而采用的说书人套语,雅俗切换间形成强烈的阅读疏离感。
然而细究便知,这些“异质”实为《金瓶梅》叙事实验的神来之笔——看似“游离”的叙事设计,恰是小说“复调叙事”的精妙注脚:苗员外以财谋官的钻营与西门庆以权敛财的跋扈,构成“士绅、恶霸”的镜像对照,二者虽身份迥异,却同陷“酒色财气”的欲望罗网;老僧算命的“命数前定”与随后飘然隐退的“命运无常”形成互文,暗合全书“天道循环、因果昭彰”的深层主题;而说书腔调与市井语言的刻意割裂,更以“雅言”包裹血腥谋杀的荒诞笔法,撕开礼教虚伪的外衣,让贪欲之下的人性狰狞愈发触目。
不过需承认,该章节的叙事处理确有可商榷之处:苗员外、老僧等角色作为功能性“过客”,其背景交代可更凝练,无需耗费过多笔墨;尤其苗员外将家事托付刁七的情节,在后文未形成有效呼应,成为叙事链条上的“断节”。这种“横空出世”的叙事节奏,与前文围绕西门庆家族展开的紧凑叙事形成明显反差,虽在主题表达上有拓展意义,却在情节衔接的自然度上稍显不足,也难怪会让读者产生“路数不符”的阅读感受。
2、孤舟风雨喻浊世:回前诗与谋财枉法情节的深层勾连
回前诗:“风涌狂澜浪正颠,孤舟斜泊抱愁眠。离乌叫切寒门外,驿鼓清分旅梦边。诗思有添池草绿,河船天约晚潮生。凭虚细数谁知己,唯有故人月在天。”有人说,回前诗所营造的氛围和表达的情感与故事中谋财害命特别是贪赃枉法的情节毫无直接关联。
但仔细读来确并不是如此,要理解这首回前诗,需跳出“直接对应”的思维。
诗中“风涌狂澜浪正颠”以自然的狂暴开篇,孤舟在巨浪中 “斜泊”,无依无靠。这种“失控感”恰与本回情节形成镜像—— 苗天秀的被害并非孤立事件,而是社会秩序崩塌的缩影:苗青为谋财蓄意杀人,是人性贪婪的失控;官员收受贿赂、包庇真凶,是权力伦理的失控。自然的“狂澜”象征着社会规则的崩坏,孤舟的“漂泊无依”则暗喻苗天秀在黑暗现实中毫无保障的处境。
诗中“离乌叫切寒门外,驿鼓清分旅梦边”强化了孤独感:离鸟悲鸣、驿鼓惊梦,旅人在寒夜中独自承受愁绪;末句“凭虚细数谁知己,唯有故人月在天”更是将孤独推向极致 —— 世间无人能懂、无人可依,唯有天边明月(象征虚幻的慰藉)相伴。
这与本回情节中“正义的孤独”形成对照:苗天秀被害后,真相被金钱与权力掩盖,无人为其伸张正义,他的冤屈如同“离乌叫切”,无人听闻。贪赃枉法者相互勾结,普通人的苦难在他们眼中“无人知晓”,正如诗中“谁知己”的叩问 —— 在黑暗的社会里,公平与正义早已成了“无人懂”的奢望。
诗中“诗思有添池草绿,河船天约晚潮生”看似有生机(池草绿),实则是旅途中的短暂幻觉:池草的绿意无法改变孤舟的险境,晚潮的约定(自然规律)在狂风中早已失效。这种“虚有其表”的生机,隐喻本回中“伪善的秩序”:官场本应是“主持正义”的场所,却成了贪赃枉法的工具,如同“池草绿”般看似正常,实则早已腐烂;社会本应“善恶有报”,却因“晚潮生”(规律)被人为破坏(苗青买通官员),道德与法律的“约定” 彻底失效。
这首回前诗的精妙之处并非直接描写谋财害命、贪赃枉法的情节,而是以个体在困境中的孤独与无助为切口,辐射出对整个社会的批判:自然的狂暴对应社会的失序,旅人的孤独对应正义的缺席,“无人知晓”的悲哀对应真相的被掩埋。这种“以小见大”的笔法,让个人的情感体验与社会的黑暗现实形成共振 —— 当孤舟在狂澜中无依无靠时,恰是整个世界的道德与秩序在风雨中飘摇的写照。
3、人名即寓言:苗天秀命案中的符号密码
张竹坡在“《金瓶梅》寓意说”说:“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虽为风影之谈,亦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故《金瓶》一部,有名人物不下百数,为之寻端竟委,大半皆属寓言。”此回人物命名中尽显精妙,一个个姓名化作解剖人性的手术刀。
苗天秀:自诩“天秀”,暗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训。其不听老僧警示,恰如 “苗”之虚张声势,终将被风雨“摧折”,印证 “天秀”实为“天谴”的谶语。
苗青:“苗”谐音“瞄”,“青”指黑色,合之即“瞄准黑暗处下手”。作为弑主谋财的奴婢,其名既是作案手法的隐喻(暗中算计),亦揭露底层奴才对主子财富的觊觎 ——“青”本为生命之色,在此却成吞噬人性的深渊。
刁七儿:出身娼妓却名,“刁”字既点出其狡黠本性,又暗示她是勾连苗青、引发祸端的“导火索”。一个 “叼” 字,叼走主母权威,叼来杀身之祸,堪称“万恶始于淫”的符号化呈现。
陈七、翁八:“陈七”谐音“陈尸七日”,暗合其杀人后必遭严惩的结局;“翁八”化用“瓮中捉鳖”,二人从行凶时的嚣张到被斩的宿命,恰如困于“法瓮”中的蝼蚁,名字已预示难逃制裁的“囚笼”命运。
安童:唯一以“安”为名的忠仆,暗喻“安得公理”的微弱希望。他虽未能阻止命案,却成为后续伸冤的关键,其名如同一束微光,在满是“贪”“刁”“恶”的黑暗中,照亮《金瓶梅》里少有的良知坐标。
乐三、乐三嫂:以“乐”写“恶”,反讽其以他人血案为 “乐”、靠分赃谋利的丑态。所谓“好事”,不过是助纣为虐的遮羞布,二人名字成为“吃人血馒头”市井群像注脚。
这些姓名如同散落的拼图,拼出晚明社会“人皆可喻,事事藏机”的病态图景:士绅沉溺“黄粱美梦”(黄美),奴婢觊觎主财(苗青),娼妓搅动祸水(刁七儿),恶人终陷法网(陈七、翁八),唯有“安童”般的良知如孤灯难明。张竹坡所谓“依山点石,借海扬波”,正是以姓名为舟筏,载着读者潜入人性深渊,在符号的狂欢中照见世相的荒诞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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