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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Z”路,至金矿

作者:陈水河 阅读:11 次更新:2025-09-15 举报

溪西新区的家至图书馆,是大半年来新走的两点一线的道路。中间必得穿过一段丹溪路——除了两侧人行道可随人潮"脉冲"而行,还有一条地道,实则是地下商业街,蜿蜒如肠道,气味纷杂。


若不是盛夏逼人,我断不会选择踏入这地下的沆瀣之气。非是清高,实为少汗。隐身穿过衣装鞋袜区,再拐进餐饮区,从李渔路北道口重新浮出地面。餐饮区冷气虽足,却浊气厚重:油烟翻滚、辣味呛人,偶有女子走过,那一缕淡香也迅即被烹炸之气吞没。


这气味竟诡异地让我想起早年老父亲为几担青砖掘无姓之坟的往事——新土的腥、旧木的腐,还有一种难以名状、被突然撬开的时间的气味。他每一镐都落得小心,像在叩问什么幽冥之语。如今我穿行于这喧哗又孤寂的地下通道,仿佛也走在某种被掘开的路径上,只不过他掘的是黄土,我掘的是生活。


而我们都在走"Z"字。在有限的空间里设置什么,是否需要沿街居民的同意?这问题似乎从不真正属于公众。专家的意见被奉为科学,政府被引上"Z"型之路,不得不向他们点头。于是这沆瀣之气得以持续生产,除非某日一纸禁令清除地下的衣食住行。业态亟待新思路、新决策,可在这小城,思维早已板结。我或许想得出,但一介书生,谁听我的?


拾级而上,重回烈日之下。穿过李渔路,图书馆便如金矿在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我此行,却与颜如玉无关。只为查找黄大仙的民间身世、贯休的禅迹、曹聚仁的乱世笔墨,然后写两篇小传、一篇论文。一人近仙,一人为僧,一人为记者,皆非香艳题材。


难的不是写作,是如何从路人皆知的生平里掘出新的矿脉。如同从低品位的金矿中提炼微金,须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方可见一闪之灵光。


而这第一锄,当落向那位由人成仙的黄初平。都说他是"黄大仙",受四方香火供奉,却少有人细想,这场信仰的南进何其漫长。他本是东晋年间金华山下牧羊的赤松子,采药炼丹,得道成仙,脚步大抵未出婺州。动弹的不是他的肉身,是他的名号,是他的神通。他的"南进",是一场跨越千年的信仰迁徙。如蒲公英撒籽,随风飘散。先是金华一带立祠,继而浙商粤贾,顺着水道、海路,将这一缕故乡的烟霞气,带到了岭南的潮湿空气里。他的"Z"字路,走得无声无息,却盘根错节——非是地理的折转,而是在人心的版图上,硬生生垦出一片"金华"飞地。


香港那香烟鼎盛的啬色园,便是这"南进"的终点站,亦是最高峰。无人追问为何一座赤松仙馆能镇住南方的煞气,大家只知"有求必应"。这信仰的矿脉,品相极高,无需提炼,世人自发前来叩掘,香火便是最直接的淘金术。从金华到香港,他完成了一次从地方神祇到国际神明的大跳跃,这"南进",进得彻底,进得辉煌。


而下一锄,该掘那块唐末的硬岩——贯休。这位"禅月大师",画得一手"胡貌梵相"的罗汉,他那身傲骨从何而来?他走过的路,在这地图上,活脱脱一个巨大的"Z"字。起笔在江南,兰溪的一隅。本该是烟雨浸透的温吞僧侣,却偏要逆着人潮,向北,再向北,硬生生扎进洛阳与长安的喧嚷繁华里。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折,向上,向权力与文化的中心掘进。


然而黄巢的兵锋,是狠狠劈下的第二折。繁华顷刻成了火海,经典变作焦土。他从中原的幻梦里惊醒,像所有丧家之人一样,向南,拼命向南逃亡,只想逃回那个名为故乡的避难所。他从掘梦的人,变成了逃命的人。


故乡迎他的,是另一把钝镐。钱镠要他改诗,将"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实锤,凿成"四十州"的虚妄。就这一字,他竟不肯。一句"州亦难添,诗亦难改",便断了自己在故土的生路。这是第三折,他横下心,向西,向着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把自己彻底放逐。


你看他这一路,从北进到南逃,再从南逃到西窜,哪一步是心甘情愿?每一步都是在时代的窄缝里,撞得头破血流后的踉跄转身。他哪里是走,分明是被乱世的洪流摔打成一个"Z"形。所以他的画,罗汉为何那般怒目狰狞?那不是佛相,那是世相,是他对这摔打他的世界,最倔强的回瞪。


至于曹聚仁,他的"南进",则沾着硝烟与纸墨的混合气味。这位老乡,走的是一条最沉痛、最现实的"Z"字路。他从兰溪蒋畈的田埂边出发,东进至上海的报馆学堂,那是他人生的上扬线,以笔为剑,名声鹊起。而后抗战军兴,这便是一切转折的开始。上海沦陷,他不得不南退。但他的"退",不是逃,是换一个方向进攻。他一身旧长衫,跟着军队的溃败洪流,一步步向南,再向南。枪炮在身后追,他的报道却发往全国的前头。他是在败退的战线上,逆向掘进的历史记录者。他最终未能北归,而是再度东转,偏安于香港一隅,成了眺望故国的"孤岛"。他掘的不是金,是劫灰,是真相,是一个书生在民族最危难时,所能尽到的最大忠义。


一仙一僧一记,皆出金华。黄大仙的"Z"字,是民间信仰凭借底层活力完成的伟大长征;贯休的"Z"字,是艺术与风骨在逼仄时代的曲折存续;曹聚仁的"Z"字,则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国破山河在的岁月里,用良知踩出的血泪足迹。他们从同一片土地出发,向不同方向折进,最终都南进至香江之畔,汇入同一条历史的长河。我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穿行,如同同时走在三条并行的地下通道,三种气味扑面而来:黄大仙的烟火、贯休的孤傲、曹聚仁的硝烟。


而这,便是我要掘的,最深的那条矿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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