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员阿丘哥哥
图书馆员阿丘哥哥 邱晓辉
我认识阿丘哥哥那年,刚满十岁。那是一个蝉鸣聒噪的夏天,母亲牵着我的手,推开县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光柱从高窗斜射而入,无数尘埃在光里翻滚,像是被惊扰的精灵。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我从未闻过的气味——旧纸张的微甜,霉味的微涩,还有木头经年累月被无数双手抚摸后产生的温润包浆的气味。这气味让我莫名地安静下来,不再扭捏着要挣脱母亲的手跑回烈日下的街道。
就是在这样一道光柱旁,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正踮着脚,用一把鸡毛掸子,极其认真地拂拭一架顶天立地书柜的最高一层。听见门响,他回过头,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轮廓和一副极大的、滑到鼻梁中段的黑框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窗外的光,像是给他的眼睛镶上了两小块白色的钻石。
“邱同志,这就是我家孩子,以后要麻烦您多照应了。”母亲谦恭地说。
他放下鸡毛掸子,从光里走过来。他的步子很轻,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几乎听不见声音。他走近了,那两小块“钻石”消失,镜片后是一双极大、极黑、极其温和的眼睛。他个子很高,弯下腰,视线与我齐平,微笑着说:“不麻烦。叫我阿丘哥哥就好。”
他的声音不高,有点沙哑,像夏夜里吹过晒谷场的凉风,瞬间抚平了我心中最后一点焦躁。我注意到他的旧中山装洗得发白,肘部打着两个极其工整的、针脚细密的深色补丁,一粒扣子有些松了,将掉未掉。他身上也带着那股图书馆特有的、好闻的气味。
从此,县图书馆成了我第二个家,而阿丘哥哥,则成了我通往另一个无比广阔世界的守门人。
那时的图书馆,远非今日窗明几净、自动化管理的模样。它由一座废弃祠堂改建,高大,空旷,幽深。阳光永远只能照亮靠近窗户的一小块区域,越往里走,光线愈暗,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并肩矗立,散发出更浓重的故纸堆的气味。高高的天花板下,横梁隐在阴影里,偶尔有燕子从破了的窗纸处飞进,啁啾几声,又迅速遁入黑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那深处是带着几分神秘和可怕的。
但阿丘哥哥在,这一切便不可怕了。他似乎是这古老空间的一部分,甚至于是它的灵魂。他熟知每一架书柜的脾气,每一本书籍的脾性。他能准确地说出《林海雪原》隔壁那本《辞海》修订版下册的封皮左下角被谁烫了一个烟洞;他知道《红岩》的哪一页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枫叶书签;他甚至能听见书籍的“呼吸”——
“这本书刚被还回来,还没‘睡醒’呢,让它再在推车上歇半天。”他抚摸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的封皮,轻声对我说。
他的工作繁琐至极。修补破损的书脊,给新书盖上紫红色的馆藏印章,用蘸水笔在牛皮纸卡片上写下工整的楷书,再将卡片插入书籍扉页后的纸袋里。他做这些事时,神情专注得像一位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我常常趴在长条桌对面,看他用小刮刀一点点铲去书上不知谁粘上去的饭粒,或用砂纸轻轻打磨被水泡皱的书页边缘。他的手很巧,一本破烂不堪、几乎散架的书,经他一番侍弄,总能焕然一新,虽然依旧布满岁月的痕迹,却变得整洁而挺括。
“书和人一样,伤了,病了,都要好好治。”他常说,“它们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更多的时候,他是我的“活目录”和“导航仪”。当我囫囵吞枣地读完《小兵张嘎》,意犹未尽时,他会从“中国当代文学”第三架第二层抽出《闪闪的红星》,说:“试试这个潘冬子,他和嘎子有点像,又有点不一样。”
当我对着《海底两万里》的鹦鹉螺号惊叹不已时,他会领我到“外国科幻”区域,指着凡尔纳的一排书说:“这艘船能带你去很多地方,两万里才只是开始。”
我渐渐对他生出一种近乎崇拜的信赖。在我眼里,他不是一个小小的、寂寂无名的图书馆员,他是这片无边知识海洋的领航员,是座巨大宝藏的守护神。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然而,这种完美的印象,在一次偶然事件后,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图书馆里人很少。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正埋头看一本《希腊神话故事》,被俄底修斯的智慧深深吸引。这时,一位穿着考究、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拿着张纸条,急匆匆地来到借阅台。
“同志,麻烦帮我找一下这本书,急用。”那人语气焦灼,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阿丘哥哥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他站起身,走向“外国文学”区域,在那排书架前来回走了两遍,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速度越来越慢。他又蹲下,查看最下面一层,依旧一无所获。他站起身,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请问……您记得作者名字怎么拼写吗?”他回到借阅台,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了些。
“海明威啊!Earnest Hemingway!这还用问?”来人的语气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老人与海》,很出名的一本书!你们馆里肯定有!”
阿丘哥哥的脸一下子红了,红晕从脸颊迅速蔓延到耳根,甚至脖子。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在那位读者灼人的、带着轻视的目光注视下,他显得异常慌乱。他再次转身走向书架,步伐失去了往日的轻捷沉稳,显得有些滞重。他甚至开始翻检旁边“苏联文学”的书架,这显然是个错误。
“同志!你到底专不专业?在那边怎么可能找得到!”来人的声音提高了,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个正在看报的老人抬起头,望向这边。
阿丘哥哥的后背僵了一下。他停住脚步,低着头,像是在积蓄勇气。几秒钟后,他转过身,走回借阅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那位读者,极其诚恳、甚至带着卑微地说:
“对不起……我……我不认识英文。您能告诉我,书脊上印的是哪几个外国字母吗?或者,书皮大概是什么颜色?”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那位读者愣住了,脸上的不耐烦和焦灼迅速转变为一种混合着惊讶、了然和一丝尴尬的神情。他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拿起笔,在纸条上用力地写下了“H-E-M-I-N-G-W-A-Y”。
阿丘哥哥如获至宝,紧紧捏着那张纸条,像握着救命稻草,再次扑向书架。这一次,他逐本比对书脊上的字母,花了足足五六分钟,终于从一架书的中层抽出了那本蓝色封皮、烫金书名的《The Old Man and the Sea》。他捧着书,小跑着回到借阅台,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办理借阅手续时,手指微微颤抖,盖章时差点把印泥蹭到桌子上。
“谢谢。”那位读者接过书,语气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匆匆离开了。
空旷的借阅厅里,只剩下我和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人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很久没有动。然后,他缓缓坐回那把旧木椅,佝偻下腰,用那双刚刚灵巧地修补过书籍的手,捂住了脸。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悲伤击垮的雕塑。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阿丘哥哥。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从容的、博学的、无所不能的。可刚才那一幕,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我为他编织的完美光环。巨大的震惊和困惑之后,是一种尖锐的心疼。原来,我的领航员,我的守护神,也有他无法逾越的暗礁和深谷。他不认识英文。这个缺陷,在他所守护的这片浩瀚书海里,显得如此突兀而致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假装继续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里,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彻底淹没。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他拿起那块永远放在手边的软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枚馆藏印章,尽管它已经锃亮如新。他的动作缓慢而机械,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某处。
那天傍晚闭馆时,雨停了。夕阳的光穿透云层,把湿漉漉的地面染成金黄。我磨磨蹭蹭地最后一个离开。走到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
阿丘哥哥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整理内务。他站在“外国文学”那排书架前,手里拿着那本《老人与海》。他低着头,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书脊上那几个烫金的、他无法识读的字母。夕阳的光从他身后的高窗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幽深的地面上,那身影里浸透了一种我那时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巨大的孤独和虔诚。
他没有发现我在看他。他完全沉浸在了他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他穷尽一生也无法亲手打开的门,门外是他无限向往却永远隔岸相望的风景。但他依旧守护着这些门,守护着门里的风景,为每一个能读懂的人,虔诚地点亮一盏灯。
我轻轻带上门,没有打扰他。那一刻,十岁的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许多。我懂得了,真正的伟大,或许并非无所不能,而是明知自身局限,依然怀着一腔赤诚,默然无声地,为他人守护着整片星辰大海。
阿丘哥哥邱晓辉,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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