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里的勋章(小小说)
炭火里的勋章(小小说)
作者 施泽会
林军蹲在巷子口沥青铺成的街道路边削土豆时,晨光正漫过拆迁区残破的墙垣。土豆皮在他膝头堆成小山,沟壑纵横的手掌捏着削皮刀,刀刃在晨雾里反射出冷光,那双手曾在老山前线的猫耳洞里攥过手榴弹,握过冲锋枪,如今却稳稳地将土豆削成规整的月牙状。
"林叔,今儿加两个鸡蛋不?"穿校服的小虎蹲在油锅旁。林军鼻尖沾着面粉。油锅滋啦作响,金黄的土豆饼在平底铁锅上鼓起蜂窝状的气孔,香气顺着风飘进隔壁修车铺。
林军没抬头,从褪色的军挎包里摸出个搪瓷缸子。缸底沉着几片晒干的花椒叶,是去年秋天在故乡花坡山上摘的。"加蛋费油。"他往土豆泥里撒盐时,指节因用力泛白,露出腕上那道蜈蚣似的伤疤,1984年4月南疆雨季,老山前线敌人的一块弹片擦着动脉飞过去。他包扎了继续参加战斗,班长叫他离开阵地,他说要坚守阵地,这一点伤算不了什么。
1984年深秋的猫耳洞,土豆是唯一的热食。林军趴在潮湿的掩体里,钢盔帽上凝结的水珠滴进搪瓷碗,混着烤焦的土豆皮。通信员小张抱着电台蜷缩在角落,发报机的电流声和远处的炮响声此起彼伏。
"班长,你说这土豆要是裹上面炸着吃,得多香?"小张的声音带着孩子气的憧憬。他口袋里揣着张褪色的照片,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供销社门口,背景里的橱窗摆着玻璃罐的水果糖。那是小张参军前姑娘送给他的唯一一张照片。
林军没说话,悄悄把自己碗里唯一成形的土豆推过去。那天后半夜,敌人的燃烧弹烧着了前沿阵地的茅草,小张抱着电台滚进弹坑时,还死死护着怀里的半块烤土豆。
拆迁区的铁皮棚子是三年前搭的。城管来掀摊子那天,林军正给土豆饼翻面,火星子溅在"参战老兵"褪色的袖章上。领头的年轻人瞥见他敞开的衣领里露出的军功章,突然立正行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现在棚子前总排着长队。穿西装的白领和蹬三轮车的师傅挤在一起,扫街道的阿姨大叔等。塑料凳在沥青地上磕出声响。林军的土豆饼不放葱花,他说战场上野菜都吃不上,哪有闲心挑三拣四?但他会给每个饼子刷两层辣椒酱,辣得食客直吐舌头,那是云南边境的小米辣,每年有个戴墨镜的女人会寄来,地址栏只写着“老山烈士陵园转给林军”。
"林叔,新闻里说城南要建老兵纪念馆了。"这是真的吗?小虎把刚炸好的饼子码进竹篮,油星子溅在手背上也不躲。竹篮把手缠着红布条,是林军用军功章的绶带改的。
油锅突然安静下来。林军望着远处塔吊上吊着的巨大广告牌,上面的明星笑得非常灿烂。他想起小张照片里的姑娘,如果小张活到现在,应该也有白头发了吧。
深秋的雨下了整夜。林军把铁锅搬进棚子内侧时,发现墙角蜷缩着个穿破军大衣的男人。那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土豆饼的油光,林军仔细一看,怎么是老王?当年的机枪手,听说后来在南方倒腾药材赔光了家底。
"老伙计,我还欠你一顿炸土豆呢。"林军往油锅里多倒了半瓢油。老王啃饼子时,假牙把饼渣掉在满是裂口的解放鞋上,鞋头还沾着南方红土地的泥。
雨停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林军从床板下拖出一个木箱,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军功章,最上面压着一张泛黄的合影:七个穿着的确良军装的年轻人挤在界碑旁,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木棉花,还有被硝烟熏烤的老山兰。
"这饼子得加胡萝卜丁。"老王突然说,"当年你背我下山,我趴在你背上啃着生土豆,就想着要是有胡萝卜......"
林军没接话,往土豆泥里撒了把切碎的胡萝卜。油锅里的饼子滋滋作响,仿佛当年阵地上此起彼伏的虫鸣。朝阳爬上拆迁区的断壁残垣,给铁皮棚子镀上了一层金辉,穿校服的孩子们背着书包跑过,帆布胶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参战老兵特色土豆饼"的木牌上,和那些曾经战场上的血腥味火药味及风干的泪痕混在一起。
当天夜里,城管走近林军的摊位。带头的队长说,老兵,你占用了夜市街道,请你把摊位移开。其他城管又向另外的摊点大声吆喝,你们占用了夜市的街道,赶快搬走,否则……
我在林军的摊位前,问林军,你是哪里的人?你到底参战没有参战?部队番号是什么?我是丛林猛虎十四军的参战军人。
林军把我看了两眼。旁边一个参战老兵说,他是临时参军的,前线战事紧张,当时送弹药的后勤战士兵源不足,他说稀里糊涂被编入了后勤送弹药物资的部队,换上了作战服……
平底铁锅上的土豆饼渐渐堆成了小山,金黄的油珠顺着饼边滚落,在炭火里绽出细小的烟花。林军摘下军帽扇风时,露出花白的头发,夜色穿过发丝,在军功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那是比任何调料都珍贵的,岁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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