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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塔影下的摇橹人(续)

作者:洪小留 阅读:37 次更新:2025-07-26 举报

 (七)异国旅途

仲夏的风裹着湿热的气浪,扑在合肥新桥机场的落地玻璃上。采风捏着登机牌,指尖沁出薄汗——这是他教高三以来第一次远途旅行,和年级组的同事们一起,目的地是那个总被人说“热辣又神秘”的泰国。

 同行的老师陆续过了安检,小谢导游举着小黄旗在登机口等,“各位老师抓紧啦,曼谷时间比咱们晚一小时,到那边正好半夜。”采风跟着人群踏上廊桥,机舱里空调开得足,他靠窗坐下,看着机翼在暮色里渐渐模糊。三个小时的飞行像场短暂的梦,再次睁开眼时,机窗外已是另一片灯火——曼谷的夜铺在大地上,不是国内城市那种规整的网格,而是星星点点漫开,古旧的尖顶建筑在灯光里若隐若现,像撒了把碎金在深色丝绒上。

 飞机降落在素万那普机场,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带着花香的热浪涌进来。小谢领着他们往落地签窗口走,“落地签快,免费签那边排队能排到天亮。”果然,海关大厅里,免费签的队伍像条长蛇,采风踮脚望去,看见小方和晓红被挤在人群里,两人正低头说着什么,看见他时眼睛一亮,隔着攒动的人头挥挥手。那挥手的动作里,有旅途的疲惫,也有几分异乡遇同胞的雀跃。

 等所有人都过了关,已是凌晨三点。行李转盘旁,孩子们东倒西歪地靠在家长肩头,被摇醒时揉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困意。走出到达大厅,两个身影迎上来,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笑出满脸褶子,“萨瓦迪卡!我是张P,你们的泰国导游。”旁边的姑娘个子小巧,穿件亮黄色T恤,手里捧着串茉莉花环,递过来时香气扑了满脸。

 摄像师举着相机跟在后面,张P指挥着大家合影。轮到采风时,他有点局促——那姑娘看着比学生还小,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老师站近点嘛。”姑娘主动往他身边靠了靠,茉莉花的香混着她发间的椰香,采风僵硬地咧开嘴,镜头闪过的瞬间,他看见姑娘眼里毫无芥蒂的光。

 酒店在曼谷老城区,电梯慢悠悠爬升,走廊里铺着暗红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采风跟小蔡、文铭住一间,房间里摆着三张单人床,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冲过澡躺到床上,他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花纹,听着同伴均匀的呼吸声,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在国内还是国外。

 第二天清晨被阳光晃醒时,已经八点。采风推开门想找日出,却只见巷子里错落的尖顶屋,太阳藏在云层后面,连东方的影子都看不清。他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照片里的曼谷晨雾蒙蒙,心里却忽然清晰地浮现出家乡的方向——那里此刻该是朝阳初升了。

 早餐在酒店餐厅,宽阔得像个小礼堂。不同肤色的人端着餐盘穿梭,黑皮肤的姑娘们坐在邻桌,银铃似的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落在采风耳边。他刚拿起块芒果糯米饭,就听见张P在餐厅门口喊:“老师们集合啦,今天去大皇宫!”

 巴士沿着湄南河行驶,张P操着带点口音的普通话说个不停。“曼谷啊,是男人的天堂,女人的乐园——你们记住,帅哥叫‘老妈妈’,靓妹叫‘水晶晶’。”他拍着方向盘笑,“咱们泰国像头大象,77个府就是大象的腿,6300万人住着呢。清迈知道不?邓丽君在那儿唱过《小城故事》,后来就没再走出来……”

 车窗外的建筑渐渐变得华丽,金顶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大皇宫到了。采风跟着人群往里走,玉佛寺的佛塔直插云霄,廊柱上的浮雕刻着神话故事,连地砖都拼着繁复的花纹。路姐和红妹买了香和黄花,在殿前的香炉前祭拜,采风也跟着学样,双手合十时,心里没来由地想起妻子,默默念了句“平安”。

 他帮晓红在莲花池畔拍照,她穿着花衬衫,站在碧水金塔前笑靥如花。转身时,看见钟诵亮搂着妻子的腰,两人正对着一座浮雕轻声说着什么,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暖得像层蜜。

 午后去湄南河时,河水泛着浑浊的黄,却挡不住两岸建筑的风情。游船劈开波浪,老夏举着相机追着采风拍,“小采你看这水,比咱老家的河热闹多了!”采风刚摆好姿势,就见船舷边围了群孩子,举着香蕉喂河上的大鱼,银鳞一闪,惹得孩子们尖叫起来。

 人妖演出是在傍晚。剧场里灯光昏暗,音乐响起时,舞台上的“她们”穿着羽毛裙出场,腰肢软得像水。采风身边的女老师忍不住低呼:“比女人还女人。”可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张P说的话——每个光鲜的背后都有故事。散场时,有“她们”站在出口合影收费,脸上的浓妆遮不住眼角的疲惫。

 泰式按摩在一家临街的小店,采风被分到个泰国小伙子,力道重得像在捶打筋骨。他听见隔壁床的老夏发出舒服的喟叹,“这姑娘手艺绝了!”转头一看,给老夏按摩的姑娘正跨坐在他背上,老夏笑得眼睛眯成条缝,皱纹里都盛着乐呵。等按摩结束,晓红揉着肩膀说:“感觉骨头都松了。”小方也点头,“比在国内做的舒服。”

 第四天往芭提雅去的路上,张P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芭提雅啊,不夜城!”他神秘兮兮地笑,“你们知道不?谁家门口摆几口缸,就有几个老婆——老婆们洗澡不共用缸的。”车里一阵哄笑,有人追问是真的吗,张P却摆手,“传说而已!咱泰国法律可是一夫一妻。”

 路过宝石店时,店员捧着托盘过来,鸽血红宝石在灯光下像团跳动的火。采风想起妻子总念叨缺个手镯,选了只淡红色玛瑙的,冰凉的石头贴在手心,像揣了片晚霞。“给孙女带个猫眼石吧,保平安。”文铭在旁边说,采风便又挑了个小小的佛像吊坠,雕工精致,透着股温润的光。

 骑大象是在片热带雨林里。采风跟老夏共骑一头,大象的耳朵呼扇着,踩在落叶上沙沙响。赶象人用泰语吆喝着,大象忽然抬起前腿,吓得老夏一把抓住采风的胳膊,“哎哎!这玩意儿别把咱甩下去!”采风却笑了——风从树林里穿过来,带着草木的清香,远处隐约有瀑布声,像在唱支野调。

 钓鳄鱼时谁也没钓着,那畜生懒洋洋地趴在泥里,只抬眼看了看晃悠的诱饵,又闭上了眼。大家笑着骂“狡猾”,倒也不扫兴,转身去了水果园。榴莲的臭味远远飘过来,采风没敢尝,只捡了块芒果吃,甜得齁人,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空中花园在傍晚时分最是好看。采风站在观景台上,太平洋的蓝铺到天边,浪涛拍打着礁石,像无数只白色的手在鼓掌。身边的老师都在拍照,他却没动,就那么望着海——原来世界真的很大,大到能装下这么多不同的颜色和声音。

 八月五日的海风吹得人发飘,我们踩着细软的沙粒走向芭提雅海湾时,导游小谢正举着相机等在一艘白色小艇旁。“来,采风老师,”他挥挥手,“跟这船合张影,它可要载着咱们往深海去呢。”

 我站在艇边回头望,碧浪正一层层漫过金沙,阳光砸在水面上,碎成万千片金箔。同行的人们早被这片海勾去了魂,老夏与玖妹,大宝牵着可可和他们的儿子,一个个眼睛发亮。远处的浮船上空,五颜六色的降落伞正随着海风飘荡,像被放飞的巨大风筝——那是海上降落伞项目,排队的队伍弯了个弯,男男女女脸上都挂着既紧张又兴奋的红。

 “敢不敢试试?”璐姐拍了拍我的胳膊。我望着那些从空中俯冲下来的身影,听着他们夹杂着尖叫的欢呼,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摇了头。旁边的张靓正瘪着嘴掉眼泪,她年纪太小,工作人员不让上,那泪珠滚落在沙滩上,快得像要融进脚下的热沙里。“没事,”可可蹲下来替她擦脸,“咱们去看别人玩,一样过瘾。”

 等玩降落伞的人们陆续落回浮船,我们分乘两艘快艇往金沙岛去。我和璐姐带着临时凑的两个家庭——我身边是两个精力旺盛的男孩,她那边跟着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陈意綠夫妇坐在艇尾,正用手机拍浪花。刚驶出海湾,风浪就陡然大起来,快艇像片叶子似的被抛上浪尖,又猛地坠进波谷。女孩们的尖叫刺破海风,我死死攥着艇边的扶手,手心沁出的汗混着溅来的海水,又咸又凉。再见了芭提雅!

(八)合欢花开

2019年的蝉鸣刚起,采风又搬进了8号楼5楼的办公室。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操场,那棵老合欢树的枝条已经探到了窗沿下,翡翠似的叶子里藏着星星点点的花苞。张义华抱着一摞课表走进来,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今年还跟峰哥搭档?你们俩带班,我放心。”

 采风笑着应下。峰哥就坐在他对面,桌上总堆着半人高的数学试卷,讲起题来嗓门洪亮,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得笃笃响,最后总要一拍讲台:“这道题都错?回去把错题本抄三遍!”骂归骂,转头又会把基础差的学生叫到办公室,蹲在地上用草稿纸画图,“你看,辅助线这么一画,是不是就像给迷宫开了扇门?”

 王荣美教地理,总拿着地球仪在办公室转,“你们看这晨昏线,就像给地球系了条腰带。”她讲题时语速慢,声音软,学生犯了错,她也只是指指课本:“这里标了星号,得记牢呀。”方俊则是另一番模样,讲英语时总带着点伦敦腔,背单词像唱rap,“记住,‘ambulance’拆开就是‘俺不能死’,救护车不就是干这个的?”

 办公室的空气里总飘着咖啡香和粉笔灰的味道。四月末,合欢花突然就开疯了,粉嘟嘟的花球缀满枝头,风一吹,花瓣像雪似的落在走廊上。学生们抱着习题册匆匆走过,偶尔会抬头看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

 离高考只剩半个月时,采风在备课本的背面写了首诗。写完读给峰哥听,峰哥正啃着苹果,听完抹了把嘴:“写得还行,就是别让学生看见,免得他们又说咱煽情。”话虽如此,第二天他却把诗偷偷抄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旁边画了个咧嘴笑的太阳。

 方俊看见了,掏出手机翻翻译软件,“‘师之心,把明天的太阳托起’,这句得译成‘A teacher's heart holds up tomorrow's sun’。”他边译边念,王荣美凑过来看,“你这翻译得有那股劲儿。”

 高考结束那天,学生们抱着书冲出考场,有人把试卷抛向空中,粉色的合欢花瓣混着纸屑落下来,像场盛大的雨。采风站在走廊上,看着峰哥被一群学生围着,有人往他手里塞了颗糖,有人抱着他的胳膊哭,“峰哥,我数学最后一道题做出来了!”

 成绩出来那天,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停。峰哥的班报喜声最密,“老师,我过一本线了!”“我超了二十分!”他攥着成绩单,手背上的青筋都鼓起来,突然转身往走廊跑,采风追出去时,正看见他对着合欢树猛吸了口气,肩膀一抽一抽的。

 最后统计下来,峰哥班里走了14个一本,30多个二本,成了学校有史以来文科最好的成绩。庆功宴上,方俊举着酒杯,用他那半吊子英语念起那首诗的译文,念到一半自己先红了眼。采风看着满桌的笑脸,想起那些在办公室熬夜改卷的夜晚,想起峰哥蹲在地上讲题的背影,想起窗外落了又开的合欢花——原来那些被粉笔灰染白的头发,那些被咖啡渍浸黄的教案,真的能托举起一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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