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旧怀表
母亲的旧怀表,是时光凝铸的琥珀。半生农事与叮咛锁在铜质肌理里,浸着稻穗的清香,裹着土地的沉郁。表壳泛着斑驳铜色,那是经年日晒雨淋的沉郁光泽。边缘几道粗犷划痕,或是农具磕碰的印记,或是粗糙掌心摩挲的年轮,竟与田埂上被稻茬划过的纹路隐隐相合。背面刻着的稻穗图案,穗粒轮廓被氧化层晕染得模糊,却仍能辨出谷粒饱满的弧度,如同母亲皱纹里藏着的收成故事,浅淡却深刻。粗铜表链褪尽光泽仍结实如绳,牛头形扣环扣合时的“咔嗒”声,像田埂上老牛的低哞,漫开一身泥土的腥气,恰如稻穗成熟时谷壳摩擦的轻响。
母亲身材不高,脊背因常年劳作微微佝偻,恰似被风雨压弯却仍倔强挺立的稻秆,顶着沉甸甸的谷穗不肯折腰。岁月在她脸上犁出深壑,额间皱纹如田垄纵横,浸着烈日与风霜,每一道都复刻着稻田灌溉的沟渠。眼角鱼尾纹粗粝如麦芒,笑起来便层层叠起,漾着庄稼人特有的爽朗与坚韧,像极了风吹稻浪时的起伏。鬓角霜白泛着银光,是稻田里经霜的稻茬,枯而不折。浑浊的褐眸如深潭,凝视怀表时,潭底便浮起温厚的光,仿佛透过齿轮望见了躬耕半生的岁月——春种时的泥泞,夏耘时的蝉鸣,秋收时的谷香,都在表盘里流转。清晨取表时,眉间倦意随指尖触到表壳的刹那消散,眼底漾开的郑重与笃定,是握住了与土地的契约,正如她攥着稻种时的虔诚。“太阳都晒屁股了,麦苗可不等你睡饱,稻穗也不等懒汉”,浑厚嗓音里,是庄稼人对光阴的敬畏,更是对稻禾生长节律的深谙。
母亲总穿那件洗得发灰的粗布衫,领口磨出毛边,袖口沾着洗不净的泥土渍。第二颗纽扣永远松开,方便随时取出怀表,如同她随时准备弯腰抚摸稻穗。她的手掌宽大粗糙,指节结着厚厚老茧,那是握锄头、搓麻绳的勋章,更是抚过万千稻穗的印记。关节虽因劳作微曲,取表时却利落如割麦。指甲缝里嵌着黄褐色泥土,是土地最直接的馈赠。手腕一道暗红疤痕,是年轻时挑水浇田时扁担滑落的印记,如今都成了耕耘的注脚。擦拭怀表时,她嘴角微扬,眼神专注如查看秧苗长势。绒布粗粝地拂过表壳,拇指重重摩挲划痕,仿佛在抚平稻穗上的虫咬痕迹。眉梢舒展间,目光浮起朦胧暖意,似在回望岁月里的苦乐农事——哪年稻子丰收,哪季遭遇旱涝,都藏在表壳的纹路里。“怀表要常擦,才不会锈;人也要常省,才不会懒,就像稻子要常耘,才长得旺”,话语如田埂上的风,拂去心上的尘埃,也连着稻禾的生长哲思。
怀表总系在布衫第三颗纽扣处,田间劳作时随锄头起落轻轻摇晃。沉闷声响是她与土地对话的节奏,竟与稻穗摆动的频率悄然合拍。寒冬里她将怀表贴身安放,用体温焐着金属机芯,生怕受冻走时不准。那沉甸甸的轮廓在胸前起伏,如同胸腔里另一颗跳动的心脏,与喘息、锄声、土地脉搏同频共振,更与稻根在冻土下的呼吸遥相呼应。烈日下她压低压草帽檐,抬头望麦田时,眼底便燃起炽热的光,像是与土地进行无声的盟约,又似在期盼稻穗饱满的时刻。我曾躲在树荫偷懒,她递过怀表:“表针不等人,麦子不等人,稻穗更不等人。你歇够了,地可没歇够,禾苗也没歇够”,严厉目光让我再不敢懈怠。那目光里,藏着对庄稼的疼惜,也藏着怀表与稻禾共通的“守时”之道。
我总记得母亲取表的模样:解开第二颗纽扣,猛地抽出表链,动作爽利如挥镰割稻。表盖掀开的“咔嗒”声厚重如老牛蹄踏田埂,母亲说这老铁匠打造的铰链,几十年仍结实如初,就像田里的老稻种,代代相传不减生机。每月初一,她必用自制竹签蘸菜油,精准点在齿轮衔接处。“怀表的心是齿轮,油是筋骨,不能枯;就像稻禾的根,得浇足水,才长得壮”。拨发条时,齿轮咬合声愈发沉实,像注入了新的力气,恰似春雨过后稻苗拔节的声响。她眯眼擦拭表壳的神情,如同端详庄稼长势。指尖抚过划痕的模样,恰似抚摸饱满的稻穗,珍重而温柔。那满足的笑纹里,藏着春播秋收般的郑重:“人得像这怀表,齿轮咬合着往前走,一步不歇,一步不错;也得像这稻子,扎根土地,稳稳当当往上长”。这话如种子落进心田,生根发芽,也与稻禾的生长轨迹重合。
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母亲的日子总掐着农时转。怀表便是她丈量农时的标尺,与稻禾的生长周期紧紧绑定。清晨五点,怀表的闹钟准时响起,浑厚韵律似晨曦中转动的齿轮,更像晨露滴落稻田的清冽声响。一轻一重间,恰好撞碎田埂上的薄雾,将她从浅眠唤醒。布衫间怀表摇晃的闷响,是她与清晨的盟约,也是走向稻田的序曲,每一声都踩着晨露浸润泥土的节拍。我蜷在被窝里望见,她佝偻的身影在晨雾中渐行渐远。布衫上的泥土渍、鬓角的白发,在朝阳下泛着微光,如同稻穗上的晨露折射出的光晕。临出门前的一声“娃,锅里温着粥”,粗哑却响亮。目光里的牵挂与笃定,凝成晨雾中的暖意,落在我枕边,也落在田埂上的稻苗尖,沾着露水的湿润。
麦收守夜:表芯与稻魂的私语
麦收前夜的风带着稻穗的甜香,我陪母亲在田埂守夜防鸟。月光像一层薄霜,铺在金黄的麦穗上,也漫过母亲掌心的旧怀表。她指尖摩挲着表壳的划痕,缓缓掀开表盖,“咔嗒”一声,竟与远处稻叶摩擦的沙沙声撞个正着。指针在星光与月光的交织中泛着冷白的光,恰如稻穗尖上凝结的夜露。齿轮咬合的“滴答”声清晰可闻——时而轻如稻花飘落,时而沉如蛙鸣入泥,竟与麦田里虫鸣的节律完美契合,像是整个夏夜都在为这枚怀表伴奏。“你看这颗‘芯子’,红得像熟透的谷粒,转了几十年没停过,”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飞了田埂边的麻雀,也怕扰了表芯的转动,“就像田里的稻子,一茬接一茬,抽穗、扬花、灌浆,从不敢歇脚。”她的指腹蹭过表壳的划痕,如同抚过稻穗上被虫咬过的凹痕。粗糙的掌心带着泥土的温度,将金属表壳焐得温热。
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能闻到她布衫上的汗味、泥土味,还有怀表上淡淡的铜锈味。三种气息缠在一起,竟与麦田的清香融为一体。怀表的滴答声顺着耳廓往下沉,像春夜里的细雨渗进泥土,又像母亲搓麻绳时均匀的力道,将我心头的焦虑一点点抚平。母亲用衣角蘸了田埂边的露水,轻轻拭去表盘上的汗渍,动作轻柔得如同给稻穗拂去灰尘:“别让汗星子锈了表芯,就像别让病虫害毁了稻穗,都是要细心护着的。”她的喉结轻轻滚动,眼角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道都像刻在田埂上的纹路,藏着风吹日晒的故事。“做人也一样,”她忽然转头看我,眼底映着麦田的轮廓,也映着表盘上转动的指针,两团微光交织,像是把岁月与庄稼都收进了眸底,“得像这怀表,走得稳,走得准,别让歪风邪气锈了心;更得像这稻子,扎根土地,耐得住风吹雨打,最后才能结出实实的谷粒。”
风掠过麦田,稻浪起伏,发出“哗哗”的声响,与怀表的滴答声叠在一起,仿佛是土地与时光的对话。母亲把怀表轻轻按在我的掌心,金属的凉意瞬间被我的手温包裹。表盘上的划痕硌着我的指尖,像田埂上凸起的土块。“你摸摸,这划痕是不是像稻茬扎手?”母亲笑着说,“都是岁月磨出来的,表壳越磨越亮,人心越磨越实。”那晚的月光格外温柔,把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田埂上,像一株佝偻却挺拔的稻秆。怀表的轮廓在影子里若隐若现,像稻穗上最饱满的那一粒谷。我攥着怀表,听着它的滴答声,听着麦田的风声,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竟在田埂上睡着了。梦里全是金黄的稻浪,还有母亲拿着怀表站在稻浪里的身影,齿轮的转动声成了梦里最安稳的摇篮曲。
母亲走后,怀表传到我手中。初系衣襟时只觉沉重,金属凉意贴着胸口,是沉甸甸的嘱托,也是土地与稻禾的期许。久而久之,竟从滴答声中听出了母亲的气息——表壳内侧“下地莫误时”的歪斜刻字,虽被岁月磨浅,却如刻在心上,与稻禾的生长节律时时呼应。农忙时节,我学着用绒布擦拭、竹签清缝、菜油点芯。齿轮转动的闷响里,仿佛听见母亲在旁叮嘱:“慢些,别伤了它,就像别踩坏了田里的秧苗”。去年第一次独自完成麦收,谷穗入仓的那晚,我在母亲刻的稻穗旁,用细针轻轻刻下半穗新稻,指尖微微发颤,针尖划过铜壳的涩感,竟与当年母亲教我握锄时、掌心传来的粗粝触感如出一辙。那一刻忽然懂得,传承从不是复刻旧痕,而是让母亲的精神,在我的岁月里继续抽穗、灌浆。第一次独自点油时,指尖仍有些生涩,恍惚间母亲的手便覆了上来,带着泥土的温度,稳住我晃动的手腕——那触感,与怀表铜壳的温热渐渐相融,成了刻在血脉里的记忆。“人活一世,就像怀表走字,踏实走好每一步,别让光阴空转;也像稻子,春种秋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话成了我困境中的灯塔,也成了我耕耘人生的准则。
如今每晨取出怀表,“咔嗒”声依旧厚重,铰链弹簧仍结实如初,恰似田里的老稻根,牢牢扎根。指针在表盘上转动,带着母亲的体温,带着泥土浸润的记忆,更带着稻穗的清香。表壳划痕如田埂纹路,表链氧化似泥土结痂,都是土地与稻禾的注脚。我终于明白,这旧怀表从不是计量时间的工具,而是母亲用汗水浇灌的容器,盛满了叮咛、锄声、稻香与守望。表盖内侧那幅炭笔画麦穗,穗粒沾着炭灰,虽模糊却麦芒分明,似要载着母亲的叮咛,落入土地深处,再长出一茬茁壮的稻禾。擦拭划痕时,指尖不自觉模仿母亲的动作,眯眼端详间,仿佛与母亲跨越时空对望,她的眼神依旧厚重,诉说着未曾言说的爱与期许,也诉说着土地与稻禾的哲思。
怀表的滴答声从未停歇,母亲的身影便从未远去,稻穗的清香也从未消散。它如蜿蜒田埂,让每个清晨都能与母亲重逢,与稻禾相望。那些被时光定格的细节——怀表的划痕、母亲的老茧、稻穗的谷粒,早已化作血脉里的印记,在岁月长河中厚重如初。牛头扣环的粗糙触感,是母亲掌心的老茧,是土地的温度,也是稻穗的质感;齿轮转动的节奏,是土地的脉搏,是母亲的脚步,也是稻禾生长的节拍。擦拭、点油、倾听的过程,都是与母亲的对话,与土地的共鸣。望见她佝偻却坚实的背影在稻田里忙碌,听见她踏在田埂上的沉实脚步,嗅见稻穗成熟时的浓郁清香。
此刻,怀表滴答与呼吸同频,与稻浪起伏共振。母亲的神态——紧锁的眉头、浑浊的目光、粗粝的嘴角——早已化作时光刻痕,成为生命里永不熄灭的灯塔。而那些关于土地的虔诚、时间的敬畏、坚韧的坚守、稻禾的本分,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我面对世界的底气。母亲的教诲如土地般深厚,如稻穗般实在,在每一个滴答声里提醒我:扎根生活,踏实前行——正如这怀表的精准,这稻禾的坚韧,更如母亲一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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