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者的乡愁
打工者的乡愁
天刚泛蟹壳青,县城汽车站就醒了。空气里裹着隔夜汗味、烟蒂焦苦,还有轮胎碾过热路的橡胶味,稠得化不开。小王把鼓囊囊的尼龙袋往脚边一放,袋口露着半截磨亮的扳手,还有母亲半夜塞的炒米糖——糖纸窸窸窣窣,像句没说完的体己话。车票攥在汗湿的掌心里,铅印的站名又硌又生分。父亲蹲在几步外的台阶上,旱烟锅子一明一灭,沉默烧成了一小撮灰白的烟烬。母亲总抬手替他捋衣领,其实早捋平整了,粗粝的指腹蹭过颈后,带着灶火熏久了的温热涩味。临上车时,她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个布包,他摸出一看,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最底下还压着张女儿画的歪歪扭扭的全家福,小人儿的脸上都画着圆圆的笑脸。这时父亲站起身,没说话,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硬茧蹭着他的衣服,力道沉得像要把所有叮嘱都拍进他骨血里。引擎一吼,他从蒙着灰的车窗回头望,母亲抬手抹着眼睛,父亲还站在原地,旱烟锅子举在半空,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最后两人的身影都融进村口老槐树那团模糊的黯绿里。那时他还不懂,有些东西一旦抽离,心口就会空出个窟窿,往后的日子,风雨都从那儿往里钻。
城市是钢铁和玻璃堆的峡谷。他爬在几十米高的脚手架上,成了悬在峭壁上的黑点,跟风、跟烈日、跟冰凉的螺栓较劲。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咸涩的溪流浸进眼里,世界就泛开一阵蜇人的模糊。掌心的软肉磨没了,结出一层黄蜡似的硬茧,摸啥都隔着层麻木。工棚里鼾声震天,混着男人们劳碌一天后的颓唐气。深夜躺在硬铺板上,能听见城市没日没夜的呼吸——远处的警笛、不停歇的车流、地下管道闷沉沉的呜咽。这声音织成张网,把他兜在半空,悬着不着地。偶尔工友老张摸出支秃了头的竹笛,凑在嘴边吹段走调的山歌,声音怯生生的,在浑浊灯光里打个旋,撞在铁皮墙上就碎了。这时乡愁就沉了下来,不是飘着的愁绪,是块压心口的生铁,寒意顺着血脉,悄悄爬遍四肢。他总会摸出贴身口袋里的全家福,指尖摩挲着女儿歪歪扭扭的笔迹,想起父亲拍在他肩上的力道,想起母亲烙饼时灶台边的火光。
它总在不防备时冒出来,带着温柔的疼。是咬下便利店的软面包时,舌根突然想起母亲柴火灶烙的玉米饼,边缘烤得焦黑,咬着嘎嘣响,满是粮食的粗粝香;是想起父亲炒的盐焗花生,盐粒裹着焦香,越嚼越有滋味,那是他小时候最爱的零嘴,父亲总说“多嚼嚼,顶饿”。是闷热的午后,工地旁小卖部的收音机漏出咿呀的黄梅调,那水灵灵的乡音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心底最软的地方。是年关近了,城市像退潮的海,露出空旷的街面,他独自走着,路灯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脑子里却轰地响起故乡晒谷场的热闹,金黄的谷粒在竹席上蹦跳,扬起带着香气的细尘,孩子们的笑声能惊飞一树麻雀,父亲扛着木锨在场边踱步,母亲提着竹篮送来茶水,篮里装着刚炒好的花生。他贴身衣袋里总揣着两样东西:一张老槐树的照片,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背;一只小玻璃瓶,装着自家田埂的泥土。夜深人静时拧开瓶塞,那气味不怎么好闻,腥腥的、潮潮的,混着腐草和根须的味。可就这一下,仿佛整片田野都铺在眼前,蛙鸣如潮,月光淌满田埂。这抔土是乡愁的药引,剂量不大,却能暂时按住心底没日没夜的想念。
但这愁绪也不全是冷的。工棚就是这群离乡人凑起来的临时故乡,用各自的乡愁黏合着。谁的婆姨寄来一瓶腌辣子,瓶口还沾着辣椒油,老张捏起一筷子往嘴里送,辣得直咧嘴,却笑着往小王碗里拨了大半:“尝尝,跟家里的一个味!”小王摸出怀里揣着的小纸包,那是出发前父亲塞给他的,里面是炒得焦香的盐焗花生,他分给大伙儿,“我爸炒的,咸香,顶饿”。花生在粗糙的手掌间传递,焦香混着汗味,竟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解馋。大伙儿就着冷馒头,就着腌辣子和花生,辣得眼眶发红、嘶嘶吸气,心里的那点硬壳似的冷意,就被这粗粝的暖意化开一角。谁用乡音起个头,南腔北调就跟着凑上来,唱得荒腔走板,却格外虔诚。粗话里裹着彼此才懂的苦乐,笑声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这些时候,乡愁是他们不用多说的暗号,是寒夜里相互认亲、依偎取暖的萤火。小王最盼的是收工后,在水龙头下冲掉手上的水泥灰,找个角落打开手机。屏幕一亮,女儿的小脸在像素格里蹦跶,举着一串雪白的槐花:“爸爸,槐花又开了!我摘了最香的一串,妈妈说等你回来,用它给你做槐花饼,爸爸还说要给你炒花生呢!”她身后,母亲正对着镜头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温柔,父亲站在一旁,手里还拿着炒勺,嘴角难得地扬着。窗外的霓虹透过工棚缝隙,照在他沾着尘灰的胶鞋上,光斑晃来晃去,像异乡的河。虚拟影像碰着真切想念,远方热闹对着心底安静,就酿成了又暖又凉的乡愁。
他知道自己为啥钉在这儿。每回腰杆酸得直不起来还硬撑着,每回手指被螺栓磨得渗血还咬牙拧紧,每回心里的哽咽咽下去,都能在攒起来的汇款单数字里找到答案。那数字背后,是女儿书包里崭新的蜡笔,是她期末考卷上红红的“优秀”,是父母床头的降压药,是老家旧屋漏雨时能换上的新瓦,是回去时能给父亲带一瓶好酒、给母亲买一件合身的衣裳。乡愁就这么慢慢变了,从拽着人往后退的惆怅,变成了往前冲的劲儿,变成了望着远山的、沉稳稳的盼头。工友们闲下来聊“以后”,话题总绕着老家转。有的想回去包水塘,有的惦记着镇上新开的厂子。小王想的,是在村口老槐树下摆个修摩托车的小摊,耳里听着熟悉的乡音,手里摆弄着零件,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家田埂上的青苗在风里晃着,女儿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从跟前经过,喊一声“爸爸”;傍晚收摊,就能闻到家里飘来的槐花饼香和花生焦香,父亲坐在槐树下抽着旱烟,母亲在灶台边忙碌,日子就这么稳稳当当、热热闹闹。这个念头像颗糖,含在嘴里,再苦的日子也能咂出点甜。
前些天,他在短视频里刷到了故乡。同村的小伙子举着手机沿新修的水泥路跑,路灯像一串亮珠子,挂在沉睡的山坳里。几个老人坐在路灯下摇蒲扇,其中一个身影特别像父亲,背更驼了,手里还捏着个烟锅子,时不时往嘴里送。他看了好久,反复放大视频,想看清父亲的脸,眼泪却先模糊了屏幕。他想起上次视频,母亲说父亲总在傍晚坐在槐树下,望着县城的方向,手里的花生炒了又炒,却总说“等小王回来一起吃”。那片土地,曾是他拼命想挣脱的贫瘠,如今却成了魂牵梦萦的念想。它变得比他记忆里快,快得让他欣慰,也有点慌——怕自己回去了,反倒成了外人,怕记忆里的老地方,都藏进了崭新的模样里。
昨夜做梦了。梦里他没坐车,背着那个旧编织袋,一步一步踩着熟悉的土路往回走。不是年节,也不是赶集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夕阳把路面染得暖融融的,连影子都带着温度。路两旁的狗尾草蹭着裤腿,沾着傍晚的露水汽,凉丝丝的痒。袋里的扳手、螺丝刀叮叮当当地撞着,敲出安稳的调子。风里飘来老槐树的甜香,混着晒谷场残留的谷粒芬芳,还有远处传来的花生焦香,远远地,田埂上的蛙鸣此起彼伏,像一串熟悉的暗号。再往前走,村口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母亲踮着脚张望,看见他就笑着迎上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温热的槐花粥;父亲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手里拿着炒勺,身旁的竹篮里装满了炒花生,见他回来,站起身,依旧没多说什么,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硬茧蹭着他的衣服,还是当年的力道。女儿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仰着小脸把一串槐花塞进他手里:“爸爸,我等你好久啦!爸爸炒的花生都凉了,妈妈说要等你回来再热!”槐花的香气钻进鼻腔,暖粥的温度顺着指尖蔓延,他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又看看父母的笑脸,眼眶一热,泪水砸在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醒来时,工棚外已经泛白,城市还没完全醒透。眼角的泪痕冰凉,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槐花的甜香、花生的焦香,还有父亲掌心的硬茧触感。他默默摸出那只小玻璃瓶,握在掌心。泥土微凉,却像藏着千言万语:离别的晨雾、脚手架上的太阳、深夜的笛声、扳手的温度,还有母亲的槐花粥、父亲的盐焗花生与厚重拍打、女儿的槐花与期盼,所有关于回去的、亮堂堂的念想。他知道,乡愁这条河,他还得慢慢趟。但掌心这点点沉实的故土告诉他,河的尽头,那片等着他的田野、那棵老槐树、那盏为他亮着的灯、那碗温热的粥、那捧焦香的花生,还有父母期盼的眼神,一直都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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