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斗
夜深时,我总要在书案前静坐片刻。案头那只乌木烟斗静静卧着,像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逗号,在人生冗长的句读里,为父亲沉默的一生,按下了无数次沉稳而深情的停顿。
这个逗号,最常缀在黄昏的句尾。幼时每至西天燃尽晚霞,父亲便踩着那片暖红归来。他不急于进屋,总在檐下石阶上坐定,从青布衫暗袋里掏出烟斗——动作慢得像一场肃穆的仪式。拇指先在斗壁细细摩挲,指腹蹭过乌木上浸出的包浆,触感如抚老黄牛的脊背,带着细密的颗粒感,仿佛与老友喁喁低语。再打开磨得发亮的铁烟盒,盒盖与盒身碰撞出“咔嗒”脆响,捏一撮金黄烟丝,不松不紧填进斗钵,指尖轻轻压实,烟丝便在斗底铺成匀净的一层。划火柴时,他必微微侧身,拢起粗糙的手掌挡着晚风,火柴头在盒边磷皮上“嗤啦”一划,橙红火光在指缝间倏地一亮,映出他眼角细密的纹路与额角未干的汗珠。第一口烟吸得极深,喉结滚动一下,吐得却轻,灰白烟霭从鼻孔徐徐逸出,与暮色缠缠绵绵相融,连檐下挂着的竹编斗笠,都被染得朦胧。我趴在他膝头,鼻尖萦绕着奇异的香:新木的清涩、烟叶的醇厚,混着晒过太阳的禾秆气息,还有他青布衫上刚从田里带回的泥土腥气。后来才懂,那是泥土芬芳、汗水咸涩与半生忍耐调和成的,独属于父亲的味道——能抚平白日疲惫,却难熨帖所有被烈日灼伤的岁月。
斗壁上那圈生牛皮补丁,是某段灼痛岁月的印记。那年是包产到户头一年,夏末旱得厉害,田里裂开的龟背纹深得能塞进手指,露在外面的稻根像枯柴般蜷着。父亲整日守在村口的抽水机旁,那台12马力的柴油机是全村的指望,机身上“农业学大寨”的红漆被晒得斑驳。他白天戴着竹编斗笠,檐沿压得极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手里攥着木柄铁锹,时不时往水箱添水,铁锹头在水泥地上划出“沙沙”划痕;夜里便裹着蓑衣打盹,棕丝被露水浸得发亮,烟斗搁在手边石台,斗钵里总留着半斗未燃尽的烟丝。我提着竹篮去送饭,篮里是母亲蒸的红薯与一碗稀粥,远远望见他弓着的背脊,像被月光压弯的稻穗,烟斗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恰似他焦灼的呼吸——亮时,额角汗珠顺着皱纹淌,滴在干裂的泥土里,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灭时,只剩柴油机“突突”轰鸣,在空旷田埂上回荡。
凌晨时分,柴油机突然哑了嗓子,“突突”声戛然而止,只剩飞轮惯性转动的“嗡嗡”声,渐渐消散在旱风里。父亲猛地站起,膝盖“咔嗒”一声响,想来是蜷坐太久僵住了。他伸手去摸出水管,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铁管,便知水断了,烟斗从指间滑落,“嗒”的脆响,重重磕在水泥基座上,乌木斗壁立刻裂出一道白痕,像渗血的伤口。四下里,只有旱风刮过裂土的嘶嘶声,像谁在低声啜泣,还有他拇指反复摩挲缺口的沙沙响,轻得像一声叹息。他蹲下身,捡起烟斗——指尖捏着缺口边缘,乌木碎屑沾在指腹,涩得发疼。那时才看见,他腰间蓝布腰带里,掖着个小小的红布包,是母亲求来的香灰袋,据说旱天揣着能祈雨,可那袋子瘪着,像颗无助的心。
后来,父亲从工具箱翻出一块生牛皮,是年前给老黄牛补鞍具剩下的,还带着晒过太阳的韧劲。他找出细麻绳,用剪刀把牛皮剪成比缺口略大的圆片,再用锥子在边缘扎出细密的孔,锥尖沾着唾沫,一次次穿透牛皮,动作慢得像在绣花。然后把麻绳穿进孔里,一圈圈缠在斗壁上,每缠一圈便用力拉紧,麻绳嵌入牛皮,与乌木紧紧贴合,最后在斗底打了个结实的猪蹄扣——那圈棕褐补丁,便牢牢定在斗壁上,像一枚沉默的勋章。往后许多年,父亲抽烟时,拇指总不自觉摩挲这片补丁,牛皮被烟油浸得发亮,渐渐与乌木融为一体,成了烟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枚逗号里,吞吐着家族的光阴与日常的盈亏。父亲说,烟斗是爷爷用建国第二年丰收的一担早稻换的,那年村里通了第一条土路,爷爷挑着稻穗走了二十里山路,换回来这只乌木斗,斗身还浸着当年的稻香。新麦入仓时最是热闹,母亲把晒干的新麦摊在竹簟上反复翻晒,麦糠在阳光下飞扬,落在父亲的青布衫上;傍晚收粮入囤,木锨铲起麦堆的“簌簌”声里,父亲会从集镇换回一小纸包关东烟,烟丝金灿灿的,用新麦秸秆串着挂在屋檐下晾过,秸秆上还沾着麦壳的细绒,吸起来带着清甜的麦香。母亲会蒸一锅新麦馍,炒一盘咸黄豆,再烫一壶自家酿的尝新酒,酒壶是粗陶的,壶嘴冒着白汽,酒香混着麦香漫出屋门。父亲就着月光坐檐下,烟斗吸得“滋滋”响,烟霭里裹着麦香与酒香,连墙角蛐蛐都叫得格外欢畅,檐下挂着的镰刀还沾着新麦碎芒,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而每到我开学缴费前,烟丝便换成了集市角落论斤称的黑烟末,装在粗麻布袋里,带着呛人的土腥味。父亲吸烟时总皱着眉,吸一口便咳嗽两声,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生活的苦涩。他会把烟袋挂在炕头的铜钉上——那铜钉是爷爷留下的,磨得发亮,烟袋晃悠着,像一串沉默的念想。他吞吐之间,像在用最原始的烟篆,默写着无形的家庭收支单:关东烟是丰收的注脚,黑烟末是责任的印记,那呛人的烟雾,便是账册上一抹具体而微的灰痕。
如今父亲已近古稀,背驼得更厉害了,却仍爱坐在檐下抽那只烟斗,只是烟丝换成了温和的淡味烟,抽得也慢了许多。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日奔波于田间,却总爱摩挲着斗壁的牛皮补丁,眼神望着远处的田埂,像在回望那些被岁月浸润的日子。有时我陪他静坐,他会把烟斗递到我手里,让我摸摸那片光滑的包浆与粗糙的补丁,嘴唇动了动:“留着……以后给你。” 我接过烟斗,指尖能触到他掌心残留的温度,斗钵里还留着淡淡的烟香,混着阳光与泥土的气息,那是父亲一生的味道。
如今我懂了,父亲把自己活成了一枚逗号。他的一生,从未用惊叹号张扬,也吝于用句号终结。他只是在每个疲惫的段落之后,默然按下这个逗号——旱夜守抽水机的坚守,开学前换烟末的隐忍,修补烟斗时的专注,丰收后对月吸烟的惬意,都是他为生活按下的停顿。这逗号里,藏着对土地的敬畏,对家庭的担当,藏着一代人最朴素的坚韧与温柔,藏着中国农村从集体到承包、从贫瘠到温饱的蹒跚足迹。
窗外,夜色正浓。我摩挲着温润的斗壁,牛皮补丁的粗糙触感划过指尖,像父亲掌心的老茧,像田埂上的泥土,像新麦晾晒后的余温。这枚父亲尚未托付却早已承载着传承的逗号,不是句末的休止,而是在岁月中途为我铺垫的、绵延不绝的序章。它提醒我,生活从来不是惊鸿一瞥的惊叹号,而是无数个沉默坚守的逗号串联而成——是麦收时竹簟上的阳光,是旱夜里烟斗的微光,是补丁上缠绕的麻绳,是父亲吞吐间的隐忍与担当;是尝新酒的醇香,是新麦馍的温软,是铜钉上摇晃的烟袋,是岁月里不变的守望。这逗号,是土地的低语,是家族的箴言,刻着生存的密码,藏着传承的根脉,在光阴里静静流淌;这逗号,承着父亲的风骨,载着世代的善良,在岁月中静静传扬。它让每一段平凡时光有了重量,让每一份朴素坚守有了光芒,在人生的长卷上,一笔一画,写就生生不息的力量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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