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哺
一
石鼓镇槐花村的三月,是被老槐树的甜香泡开的。颜明背着军绿色挎包站在村口时,正有几瓣雪白的槐花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迷彩裤上。他刚退伍,肩宽背挺,眼神还带着部队里的干练与利索,却偏偏在这满村槐花香里,滋生出一股扎根泥土的执拗。
“明娃?真回来了?”王大爷坐在一把木质小方凳上,吧嗒着叶子烟,“城里那高楼大厦,不比咱这山卡卡强?”
颜明弯腰帮大爷捏了捏背:“大爷,高楼再好,也没咱这槐树底下安逸。我跟苏蝶合计了,回来种地。”
“种地?”王大爷差点把烟锅掉地上,“你小子在部队立了功,咋想回来与我们在田土里抢食?”
这事在村里掀起了不小波浪。有人说颜明傻,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也有人偷偷瞅着他——这小子当兵时就敢打敢冲,保不准真能干出个啥名堂。
苏蝶是颜明在驻地认识的姑娘,高挑个儿,眉清目秀。她跟着颜明回村那天,穿着碎花布衫,帮着颜明妈在灶房烧火,柴火映得她脸颊通红,硬是没说一个“苦”字。“明哥,”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你说咋干,咱就咋干。这地,咱种点不一样的。”
颜明瞅准的是槐花村撂荒的近千亩地。他揣着退伍费,挨家挨户磨嘴皮子:“叔,婶,这地荒着也是荒着,租给我,一年给您按市价算租金,您要是乐意,还能来我这儿干活,一天一结。”他说得实在,眼神里的真诚像地里刚冒头的麦苗,乡亲们看着,心里慢慢就松了口。
签合同那天,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颜明按完红手印,抬头看见苏蝶站在阳光里冲他笑,身后是连绵的田土。他扯着嗓子喊:“乡亲们,我颜明不敢说带大家大富大贵,但只要跟着我干,保准有口踏实饭吃!”
他们说的“种点不一样的”,就是无公害蔬菜。于是,请农科院的专家,跑县城买有机肥,搭钢架大棚,颜明和苏蝶像两只陀螺,从日出转到日落。头两年,老天爷给面子,市场也景气。她们“三江源时鲜蔬菜”的牌子打进了县城超市,翠绿的黄瓜、紫亮的茄子、拳头大的西红柿,装了一车又一车。村里六十多个闲置劳力进了他的基地,按月拿工资,有人家存折上第一次攒够了五位数,见了颜明就咧着嘴笑。
“明娃,”村支书王朝良拍着他肩膀,“听说你去年净赚了一百万?”
颜明抹了把汗,嘿嘿笑:“托政策的福,托乡亲们的力。这钱挣了,得让村子也沾沾光。”他随后就掏钱修了村里的泥巴路,安上了太阳能路灯。到了夏天,槐树下的新广场上,妇女们跳广场舞,孩子们追着路灯跑,热闹得很。苏蝶瞧着账本,抬头看见颜明在路灯下跟乡亲们唠种植经,轻声说:“明哥,你看,这算不算你说的‘反哺’?”
颜明望着连片的大棚,灯光星星点点,像落在地上的星星。“这才哪到哪,”他说,“咱得让这土地长出更多希望来。”
二
第三年的夏天,老天爷像是翻了脸。整整三个月没下一滴雨,地里的土裂成了龟背,大棚里的蔬菜蔫头耷脑,叶子卷得像老头的皱纹。颜明带着工人没日没夜地抽水灌溉,电费单像雪片一样飞,可还是有不少菜苗旱死了。
“明娃,这可咋整啊?”老技术员田叔蹲在地里,拾起一株枯死的辣椒苗,手直哆嗦,“再这么旱下去,这一季可就全完了!”
颜明蹲在旁边,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落了满地。他望着远处干裂的河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叔,”他哑着嗓子说,“咱打深井,贷款也得打!不能让乡亲们的心血白费。”
深井打下去,总算救了一部分菜。可紧接着,市场又给了他一闷棍。不知咋的,蔬菜价格像坐了滑梯,收购商压价压得凶,运到城里扣除运费人工,有时卖一车还得倒贴油钱。仓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蔬菜,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新鲜变得腐烂,颜明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梦见满地的烂菜叶子,还有乡亲们失望的眼神。
“明哥,”苏蝶端着一碗热汤走进他的办公室,“要不……咱先缓缓?”她看着丈夫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心里疼得厉害。
“缓缓?”颜明的眼睛里带着血丝,“土地租金要交,工人工资要发,银行贷款要还……咋缓?”他猛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萧条的大棚,“我是退伍军人,是乡亲们选出来的带头人,我要是垮了,他们咋办?”
最难的时候,他把家里的存折都掏空了,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有人开始在背后嘀咕:“早就说了,种地靠天吃饭,颜明这是栽了跟头了。”“听说公司快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呢。”
深秋的一个雨夜,冷雨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噼啪”的声响。颜明独自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桌上摊着厚厚的账本,红墨水画的亏损数字像针一样扎眼。手机又响了,是银行的催款电话。他挂了电话,双手捂住脸,这个在部队里爬过泥坑、扛过钢枪的汉子,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哥!”
门口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颜明抬起头,看见兄弟颜密站在门口,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背着双肩包,眼神里带着他熟悉的倔强。颜密刚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怎么回来了?
“你咋回来了……?”颜明的声音有些哽咽。
颜密走过来,把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哥,我辞职了。我学的是电商,咱这菜,不能再这么卖了。”
颜明父母去世得早,兄弟从上初中到上大学的一切费用开支都是他在支持。兄弟俩感情颇深。
三
颜密没多说废话,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出花花绿绿的电商平台页面。“哥,你看,这是生鲜直供专区,咱们的无公害蔬菜完全符合标准。”他点开一个直播界面,主播正在镜头前介绍草莓,“现在城里人讲究吃得放心,咱们可以自己直播,让他们看看咱们的菜地,看看疏菜是怎么长出来的。”
颜明盯着屏幕,眉头拧成了疙瘩:“这……靠谱吗?你在电脑前敲敲键盘,菜就能卖出去?”
“试试呗!”颜密笑了,露出跟颜明年轻时一样的洁白牙齿,“哥,你当年敢带着乡亲们搞无公害蔬菜种植,现在就不敢试试别的销售新路子?”
恰在这时,镇经发办的老张带着人来了,怀里还抱着一摞文件。“颜明啊,知道你难。”老张把文件往桌上一放,“镇里给你申请了农业扶持资金,还联系了农科院的专家,过两天就来给你看看品种改良的事。对了,”他指着旁边一个扎马尾的姑娘,“这是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刘畅,会电脑,懂政策,让她跟颜密搭把手。”
刘畅往前一步,伸出手:“颜大哥,我叫刘畅。我看了颜密做的电商方案,挺好。咱们村离县城近,完全可以做‘线上下单,线下配送’,我来帮你们对接社区。”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掉落在镜湖里的星星,且说话干脆利落。
颜明看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自己的亲兄弟,一个是充满活力的大学生村官,心里那团快要熄灭的火,又“蹭”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说干就干。颜密负责搭建线上店铺,研究直播技巧。他第一次直播时还有点紧张,对着镜头介绍小番茄,手心里全是汗。但他实在,直接蹲在地里,拔起一棵带着泥土的生菜,用水冲了冲就咬了一大口:“家人们请看,咱这菜没打一滴农药,清甜着呢!”直播间的人数慢慢往上涨,弹幕里开始有人问价格、问配送。
刘畅则骑着电动车跑遍了县城的大小社区,挨家挨户谈合作。“张阿姨,您尝尝咱槐花村的奶油生菜,炒着吃、涮火锅都香,关键是无公害,给孩子吃着放心啊!”她嘴甜,又懂政策,没几天就谈成了好几个社区的团购。
“颜密,你看!”一天傍晚,刘畅抱着手机冲进基地,“今天订单量破五百单了!”
颜密凑过去一看,眼睛都亮了:“行啊刘畅,你这嘴皮子,比我直播带货还厉害!”
两人一起打包订单,一起跟物流公司磨嘴皮子压运费,一起在直播间里配合工作,颜密负责展示蔬菜、讲种植故事,刘畅负责接话茬、解答问题。年轻人的默契像藤蔓一样悄悄生长,有时递打包带的手不经意碰到一起,两人都会红着脸躲开,眼神里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颜明看在眼里,偷偷跟苏蝶说:“咱兄弟,怕是要在这山沟沟里找到媳妇了!”
四
市农科院的专家来了,淘汰了一批老品种,引进了耐寒耐旱的新品种:彩色小番茄、水果黄瓜、紫叶生菜……这些新奇的蔬菜往直播间里一摆,立刻成了“网红”。订单越来越多,仓库里再也没有烂菜,反倒是常常供不应求。
公司不仅扭亏为盈,还比以前更有活力了。颜明看着严密在电脑前运筹帷幄,看着刘畅在田间地头跟乡亲们讲解电商知识,看着工人们脸上又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他心里那块千斤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天,刘畅拿着一份规划图找到颜明:“颜大哥,我有个想法。咱们村离县城才半小时车程,空气好,环境也好,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康养,咱们能不能不光种菜,还搞点康养项目?”
她展开图纸,上面画着白墙灰瓦的民宿、带篱笆的采摘园、玻璃顶的生态餐厅。“你看,这边可以做亲子农场,让城里的孩子来体验种地;这边的空地可改成民宿,周末城里人来住两天,吃咱们的新鲜菜,呼吸新鲜空气,肯定大受欢迎。”
颜密一拍大腿:“这主意好!线上卖菜,线下体验,这才是真正的现代农业嘛!”
颜明盯着图纸,又看看窗外那片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远处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想起刚回来时的雄心壮志,想起遇到困难时的绝望,想起兄弟颜密和村官刘畅带来的新希望,重重地点了点头:“干!就按你们说的干!”
康养项目得到了镇里和村里的大力支持,修路、整饬环境、申请项目资金,一切都顺风顺水。颜明带着乡亲们动手改造民宿,颜密负责线上推广,刘畅则挨家挨户发动村民参与:有人学做农家菜,有人学编手工艺品,有人收拾庭院搞民宿。
没过多久,“槐花村康养基地”的牌子挂了出来。周末的槐花村热闹得像赶集,合阳县城里来的小轿车停满了村口的停车场。白墙灰瓦的民宿里,游客们推开窗就能看见绿油油的菜地;采摘园里,孩子们提着小篮子兴奋地摘着西红柿;生态餐厅里,用槐花炒的土鸡蛋、清炒的奶油生菜,香得让人直咽口水。
王大爷现在成了民宿的“荣誉顾问”,每天搬个靠背椅子坐在门口,跟游客们唠叨起槐花村的老故事,乐得大家合不拢嘴。镇经发办的老张则在采摘园里当起了“技术指导”,跟孩子们生动活泼讲解蔬菜是怎么长大的。
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暖暖地洒在老槐树上。颜明坐在民宿的小院里,看着颜密和刘畅正带着一群游客参观蔬菜大棚,两人并肩走着,说着什么,笑得非常开心。苏蝶端来一盘刚摘的草莓,放在他面前:“明哥,看你乐的,跟个孩子似的。”
颜明拿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甜津津的汁水溢开。“能不乐吗?”他看着远处生机勃勃的田野,看着村里络绎不绝的游客和忙碌的乡亲们,“你看,咱这三江源公司,不光活过来了,还活得更滋润了。颜密和刘畅他们的加持,把咱这穷山沟沟,硬是搞出了新花样!”
“是啊!”苏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就叫反哺吧?你当年回来,是反哺这片土地;现在颜密回村加盟,是反哺咱这村子。你们两兄弟真不错!说完,便俏皮地竖起了大拇指!”
微风拂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轻声应和。颜明知道,槐花村的春天,才刚刚开始。而“反哺”这个词,早已不是挂在人们嘴边的空话,它已经深深扎根在槐花村这片土地里,随着新的希望一起生长,一起开花,最终结出最甜美的果实。
2025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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