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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龙民》(三十)

作者:姜传富 阅读:467 次更新:2022-06-10 举报

 

第三十章    8369事件

 

农国庆和父亲将车架抬到台子下村道上,安上车轱辘,就一趟又一趟的从台子上往板车上扳运肥料、种子和犁耙家什等种田所需之物,吃罢早饭就下地了。农国庆撒底肥,农治武扬鞭催牛耕地。一犁又一犁带有麦根的黑土翻起来,引来几只早起的鸟儿在土香四溢的泥土上蹦跳着觅食。

天已经大亮,广阔的田野上并没有几个种田的农民。时值芒种季节,大集体时期正是打麦种豆的高潮,分田到户后的农民,劳动积极性充分调动,就是70岁的老人、10岁的小孩、孕妇和病人都自觉投入到抢收抢种中。

大集体时期需要20几天才能完成的任务,现在一个星期就完成了。5月下旬一眼望不到边的金色麦浪进6月就变成了一望无际孕育生命的苗床。农国庆家的地之所以没种是因为耕牛没轮到他家。

农国庆与邢老三和盛老五共喂一头牛。开始定每家五天轮着喂养,谁喂谁用,农忙都记得自己该几时喂牛,农闲时都不记得了。为了好记,改为10天,可是下旬有11天怎么办?为了合理,决定每家喂养一个星期,而今年农忙时期,牛没有轮到农国庆家喂养。那两家也曾提出让一天半晌,农国庆明知种庄稼‘上争日下争时’,还是婉言谢绝,风趣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没准今年晚几日种植,产量会更高呢!反正是靠天收。”

农国庆撒完肥,到建筑工地上安排好工作再回到地里换父亲休息。一块地耕完,正好曾春华送来中饭。为了抓紧时间,农国庆在地头路边折下树枝,放在胳肢窝擦一擦,递给父亲当筷子先吃饭,自己撒豆种。耙地之后再去种另外的田,紧赶慢赶,最后一块田种好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吃饭时,曾春华说队里开会安排明天出外工,到电站大队挖河清淤泥。

龙潭湖一面依山,三面是防洪堤坝,山和堤像围墙一样将龙潭湖圈在当中,龙潭湖就像个盆底,下雨就受淹。70年代“农业学大寨”挖了一条西引河与龙行河连通,并在龙尾村建了一个排灌站,盆底受淹情况好转。由于东引河年代久远,特别是下游河床淤塞,水草旺盛,排水不畅。近几年雨水偏多,每年都有庄稼被淹。农民辛苦耕耘力没少出,排灌费没少交,收获却无,哪有钱交提留?村干部收不到提留受到上级批评后讲了农民绝收的原因,公社领导决定今年夏收之后,用几天时间对东引河实施“外科手术”——除草清淤。

这事放在大集体时期不算个事,把全公社村长召来开一个“打一场人民战争”的动员会,标语贴起来、彩旗飘起来、口号喊起来就行了。但是,自从80年开始联产到组后,虽然种植计划还是队长说了算,但劳动力控制权小了许多。81年包产到户,82年秋分田到户,劳动力就更不好管理了。因为农民亦农亦工,有的在村办企业或镇办企业上班,有的进城打工,有的出门做生意。农忙请几天假,忙完农活就走了。留守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很难组织。所以,公社留下书记坐镇,其余干部和工作人员全部奔赴外工现场,分配到各村督促清淤。

像这种近距离、短时间的外工,一般是分段到各村,各村按农民的分田数量分摊到户,哪一户如果不去,就得几十元或几百元的重罚。农国庆家庭正处于第一个五年计划还债的关键时期,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家里再忙,工程再忙他都得参加清淤,甚至愿意承担那些高价卖出的清淤苦活。

农国庆收拾好耕牛农具,已经半夜,又例行每天睡觉前的自我检查。检查当天哪件事做对了,对在哪里;哪句话说错了,为什么错,怎么改正。检查自己,原谅别人,心中自然宁静忘我。小睡一会儿,起五更到建筑公司请假,又到工地上安排工作后赶到清淤现场。

先期到达的乡亲正因分段面意见不统一而吵得一塌糊涂,通过争论,最后形成两派,一派要把任务分到各户,另一派要全村搞大合唱,按人头记工。分派理由是:分开好管理,能调动全员积极性,可按时甚至提前完成任务。合派理由是:挖淤泥不是老弱病残者能做的事,须用年轻力壮的硬劳力经统一指挥,分工协作,才能事半功倍。分合两派势均力敌,争得脸红脖子粗。

九小队盛更生的老婆石亚兰骑自行车带着劳动工具和中饭与本村的姑娘小伙子们在防洪大堤上你追我赶向清淤工地前进。石亚兰25岁,长像不赖,身体健康,性格刚强,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农村妇女。她凭着自己的自行车是新的,好骑,竟从队后超越了几个小伙子,冲到前面当领头羊,她得意地回眸一笑,继续前冲。突然“哐啷”一声响,捆绑铁锹的绳子松了,铁锹落在地上被拖得“哗啦啦”发响,石亚兰不得不停在路边重新捆绑工具。

就这么一耽搁,与同伴们拉下了一百多米的距离。石亚兰骑上自行车,加大“油门”,猫腰急追,眼看与同伴的距离逐渐缩小,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有一个大坑洼,坑洼里还有水,堤上被行人走出的小路从坑东边绕过,路边低头蹲着一个男青年,坑西边放有一个竹篮。石亚兰迅速作出决定从坑东边绕过去,她认为凭自己的骑车水平,从那男人与水坑之间三十厘米宽的路上骑过去应当没有问题。没想到她刚骑到那男人背后,那男人猛然蹶屁股站起来,屁股撞在自行车后架上,车龙头向东一摆,冲下堤坝。只听见“哎哟”“哐啷”声响,自行车摔倒在堤坡上,车轱辘还在旋转,车篓里装中饭的钵子“咕噜咕噜”滚到堤脚,撒下一路饭菜。

石亚兰爬起来呵道:“你是怎么搞的?”那男人幸灾乐祸地说:“我就是这么搞的!”说着还耸动一下屁股。石亚兰认出那男人是曾与自己谈过恋爱的混小子,气愤地骂道:“流氓!无耻!”那男人冲上前一拳将石亚兰打倒在地,嘴里说:“我最痛恨的人就是说我流氓的人!”石亚兰爬起来喊叫着“流氓”要同那男人拼命,结果被痛打一顿,那男人还讥讽地说:“哼!你以为你是金枝玉叶呀?我早就想打你!”说完扬长而去。

随后赶到的乡亲们义愤填膺,就是昨天与石亚兰吵嘴的邢五嫂子也跟着摩拳擦掌,要教训那男人,可是那男人已经走远。

石亚兰披头散发走进清淤工地,含着眼泪向乡亲们讲了上工的路上被拦路挨打的经过,亲眼所见的几个乡亲含怒作证,顿时群情鼎沸。血气方刚、恩怨分明的郑雪飞将手中的铁锹往地上使劲一插,吼道:“欺人太甚,揍他个鳖娃!”不想清淤,爱出风头的郭由舒把还没抽完的烟蒂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大声叫喊:“他敢欺侮我们,打他个狗日的!”愤怒的老百姓就像一堆干柴遇到烈火,“烘”地一下燃烧起来:“打他个王八蛋!”“打!”“打!”分合两派意见一致,人们挥拳扬锹,人人喊打,引得左右邻村的乡亲也跟着喊“打”。不一会儿,龙村的男女老少都被动员起来了。其实根本不需要动员,也没有人动员,很多人听说村里人受到欺负,都想去打那个欺负人的男人。

人们的眼光都投向战前总指挥郑维明,好像在说:村长,你下命令吧!你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又好像在说:村长,你是不是太无能了?你平常在本村耍好汉的威风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成了窝囊废?

不轻易吸烟的郑维明此时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慢腾腾地吐出烟雾,陷入沉思:我们起早摸黑跑几十里路来清淤,电站村受益最大,他们不烧茶送水也就罢了,竟然拦路打人!如此没有安全感,谁还敢来除草清淤?身为龙村的村长,自己的社员被人欺负,不给点颜色让世人看一看,村长的颜面何在,脸往哪搁?再说,不教训一下那个男人,别村的村长也会在背后指着他的后脑勺嘲笑他!

郑维明把未吸完的半截烟往地上一摔,手往前面一指,对钟白美说:“你把村干部都叫到那棵桑树下开会。”说完率先走向那棵桑树,又回过头来交待,“把农国庆也叫上。”郑维明赏识农国庆,早就想培养农国庆当干部,可农国庆却热衷于干“亦农亦工”。郑维明走到桑树旁,桑树枝叶经风一吹在他的头发上晃荡,他也不管,只顾想心事。

村干部很快集聚在郑维明周围。知情人介绍,打石亚兰的那个男人是电站村二小队村民,名叫苏布奇,以前与石亚兰谈过恋爱,因石亚兰觉得苏布奇轻浮,像个流氓,与他分手,苏布奇怀恨在心。现在,石亚兰已经嫁到龙村,苏布奇拦路调戏殴打石亚兰就是欺负龙村,我们就不能轻饶他!人们七嘴八舌汇成一个字“打”!

郑维明见农国庆没有吱声,便问:“农国庆,你说呢?”农国庆双臂抱胸,想了一会儿,策略地说:“按理该打,但我不同意打。如果打错了人或是打死了人,都不好收场。我觉得,最好是向公社领导汇报,要苏布奇在大会上向石亚兰赔礼道歉。”

“道歉有屁用!”郭由舒不等农国庆说完,一手梳理头发,一手挥拳走进会场,“邻村任治罡被乱刀砍死,有谁负过责任?打!”

“那是无组织的斗殴……”农国庆的话被人们的喊打声淹没。

人们再一次大声喊“打”。郑维明顺手摘下一片在头上晃荡的桑叶甩进嘴里,好象是要一口吃掉苏布奇,含糊不清地说:“那就教训一下苏布奇……”还想继续安排:连长盛祖兵带九小队到苏布奇家教训人,钟白美会计带一、二、三小队人包围电站村第二小队,邢浩副村长带领其余的人外围电站村。

可是,人们已经迫不及待,振臂高呼:“走啊!去教训苏布奇流氓啊!”郑维明吐出桑叶,着急地对盛祖兵说:“盛连长,你快去指挥,我去向包片的潭副主任汇报。”郑维明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去找领导。

在这种情形下,农民身上狭隘的群体观念本能地爆发出来了,就连村里的干部往往在这种时候也只顾本村的利益。
从感情角度上讲,乡亲们在这种时候表现出的自我牺牲精神实在动人。谁都不提有没有报酬,更没有人畏首畏尾,也不再分钟家、郭家或农家,所有的人都为了维护龙村的尊严而团结在一起,大家感到村里所有的人都是亲切的,可爱的,就是那些过去闹过别扭的人,现在也亲热得象兄弟姐妹一样并肩战斗在同一个行列里。

苏布奇羞辱了石亚兰之后回村了,他在村头遇上放牛的好友陈全。陈全身穿花格子衬衣,蓄着长发。他的母亲非常想要一个女儿,所以给第三个儿子陈全扎发辫、穿花衣,久而久之,陈全养成了酷爱女装的习惯。长大以后不能再扎长辫了,便托人从外地买了长发套,心血来潮时在家里过过瘾。

苏布奇发一支烟给陈全,自己也叼上一支,悠闲地吐着烟圈,眉飞色舞地讲述惩治前女友石亚兰的经过,路过的大伯小婶听到后,摇头走开:“唉!现在的年轻人呀!”没走多远,耳边传来鼎沸般的喧哗声,抬头看到愤怒的人们挥着拳头,举着铁锹、扁担,潮水般地涌来,他们大吃一惊。

解放三十多年来,人们过惯了和平年代的安逸生活,没见过这种阵式,有的人吓得心发慌,腿打颤,想跑,跑不动,多数人迅速关上门,躲得远远的。陈全看到黑压压逼近的人群,把牛拴在路边树上,劝苏布奇快跑。苏布奇心里害怕,嘴上硬气地说:“怕什么?他们敢把我怎样?”

“他们会把你打死的,而且还找不出是谁打的,你犯了众怒,知道吗?快逃吧!逃得越快越好!”一边说一边使劲推苏布奇。

苏布奇逃回家,关门上闩,藏匿床底下,觉得不妥,又跳进粮仓。想一想还是不妥,因为石亚兰去过他家,肯定会带人到家里搜寻,还是藏匿到别人家里为好。他爬出粮仓,这时屋外已经人声嘈杂,有人开始拍门叫喊。苏布奇不敢怠慢,躬着身子悄悄地跑出后门,他溜进陈全家,陈全的母亲正准备出门,看到苏布奇,大惊失色:“你怎么还没逃啊!?”苏布奇说:“现在已经逃不出去了,你快把陈全的假发套给我。”陈母到儿子卧室寻出假发给苏布奇戴上,苏布奇男扮女装陪同陈母走出大门,从纷乱的人群中走出,龙村人见是两个“女人”,没有为难她们。

龙村老百姓在石亚兰的指点下,来到苏布奇的家里,看到堂屋门关着,人们上前推门,门从里面闩着,明摆着屋内有人。郭由舒拍门叫喊,没有回音。愤怒的人们砸开大门,翻箱倒柜、掀被移床、放粮查仓,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索到了,最后连水缸粪坑也没放过,却没有找到苏布奇。

郑维明在工地上没有找到包片的谭副主任,赶到苏布奇家里,看到满地衣物一塌糊涂,害怕打红了眼的乡亲伤害无辜,跑出去约束众人。龙村老百姓没有找到苏布奇,很不情愿地走开。

谭副主任得到消息,迅速向公社党委汇报了龙村百姓与电站村百姓的打架事件(称8369事件)。电站村田村长到公社状告龙村郑维明目无党纪国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指挥社员围攻电站村,大打出手,致使电站村三户百姓的大门被砸,铁锁被撬,家具遭损坏。更为严重的是社员的精神受到打击,人心惶惶,秩序混乱。

公社党委组织了有公安派出所参加的“8369事件”专案调查组,调查组首先到电站村调查取证,然后到龙村调查笔录,因为人们都在出外工,调查组来到清淤工地,向老百姓打听郑维明和盛祖兵在哪里。不知深浅的老实人手指河底,调查人员瞪眼细看,好不容易认出身穿背心短裤,浑身沾满了污泥浊水的郑维明手拿铁锹正在挖淤泥,便喊话要郑维明上岸。

敢作敢当的郑维明听话地上了岸,调查组的人员要带走郑维明。脑子灵活的郑雪飞正好挑一担污泥上岸,一看情况不对,大喊一声:“不许带走我们的村长!”挑着污泥拦住去路。老百姓恍然大悟,及时响应。岸上的人同岸下的人一齐呐喊:“不准带走村长!”

好打不平、浑身是胆、年方二十的年青小伙子邢春雷从河底拿着沾满污泥的铁锹,像一阵黑旋风卷上岸,手在腿上抹一下抓起一把污泥吼道:“谁敢带走村长,就叫他满身污泥!”

“打!”“滚!”工地上顿时像炸了圈的牛栏,乱吼乱叫,许多污泥飞向调查组。调查组人员只得悻悻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龙村老百姓讨论的主要话题就是如何保护村长。六月份过去了,七月份也过去了,调查组再也没有到龙村找过郑维明和盛祖兵。

郭由舒被哥哥叫到城里,多日没有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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