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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岛(下部)

作者:孙更俊 阅读:704 次更新:2022-06-10 举报

【长篇小说】


兄妹岛(下部)

孙更俊著




                                                                                           一

        

    妹妹呀我亲爱的妹妹!

    你的经历真的是太离奇了,但我的经历才更离奇呢!

    那天,我还真的为你捉了很多的鱼回来呢。但当我拿着鱼兴高采烈地回到洞里来的时候你却没回来。你到哪里去了呢?我先是等。从白天等到黑天,又从黑天等到白天,但什么也没等回来。我然后是找。从东南找到西北,又从西北找到东南,我把这小岛翻了个底朝上,也没有找到你的影子。我去猴群中问过,但没有一只猴子知道你的下落。我没有去过狐窝,我从不知道狐窝在何处,也从没有跟那些狐狸们打过交道,我因为那些狐狸精的故事而对狐狸有着许多的反感,或者说是畏惧感也未为不可。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你在打着哆嗦听了那些狐狸精的故事之后还会去和狐狸进行这么多的交往。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当我正在因找不到你而要发狂的时候而你却正在狐窝里津津有味地读书长学问呢?

    只可惜那书一合上你就又把所读到的知识给忘了,而你的那些儿子们没有忘但那书在他们读完之后就不见了,而书上的知识被他们记在脑子里后又被他们带走到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去了,否则那书上的知识对我们解决我们的问题一定会有不少的帮助。还有你的老九的那些作品,刚才我们跑来时我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也一定是全被他带走了,不然那也会对我们有很大的用处。不过你的老九所说的那些关于他的身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在爸爸的书房里瞎翻时看到的那部书上的更多的内容,那部书上零零散散地记载了许多东方的神话故事,根据我记忆中的一些内容可以判定,你的老九的前身就是东方的天帝。

    据我所知,我们所从来的那个星球分为东半球和西半球,因此我们所在的那个世界就分成了东方和西方两个世界,而我们是属于那个东方世界的。西方世界有西方世界的帝叫上帝,东方世界有东方世界的帝叫天帝。东方的天帝名俊,因此也被称为帝俊。这是他的父母根据他出生之后所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给他起的名字。他的父母是一种被称为玄鸟或者五彩鸟的鸟,而他却是一个双首单身、鸟首人身的怪物。至于玄鸟和五彩鸟,这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玄虽为黑色,但五彩也并不是指五种色彩而是指多彩,多种色彩合在一起就是黑色。玄字还有神秘深奥之意。我们可以想象那是一种神鸟,它落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因为羽毛合拢身体便呈黑色,但当它飞起时羽毛展开因此便有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当时的人们不明白这种变换的原因,因此便用玄字来命名它,即指它是一种既神秘又深奥让人琢磨不透的神鸟。

    帝俊有两个夫人,一个是日神羲和,一个是月神嫦娥。日神羲和是一只乌鸦或金色的三足乌鸦。月神嫦娥是一只蟾蜍即浑身生癞的蛤蟆,后来她又成了后羿的妻子。帝俊的八个儿子,个个都很聪明,个个都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个个都有所发明和创造。其中义均有许多小发明,奚仲和吉光造出了木车,晏龙造出了琴瑟,后稷播百谷,叔均作牛耕等等。其中晏龙为嫦娥所生,其子司幽生子司士,生女司女,兄妹俩都奉行独身主义,一个不娶一个不嫁,现在想来他们大有兄妹恋之嫌。当然这和我们不同,我们是没有办法,且有女娲伏羲为榜样。至于伏羲和女娲,那肯定是帝俊用一口吐沫毁了那世界之后的事。帝俊以为是他把那个世界完全毁掉了,但其实并非,女娲和伏羲被他们的父母放在了一个盆子里因而得以逃生。大水退去之后他们兄妹结合创造出了又一个人类社会。我们兄妹二人和他们的遭遇很相似。不知道人类过去的一段历史为什么会在我们兄妹二人身上重演,这也正是我至今仍没有完全解开的一个最难解的谜。

    帝俊的八个儿子建立的八个国家中,有一个国家,也是由嫦娥所生的一个儿子建立的,叫三身国。三身国的国民一首三身三(双)手,国中有个姓容成的,他的二儿子好淫,白日淫于市,被帝俊流放到西南,但他不但不改邪归正,而且娶马为妻,生出的孩子屁股后面有尾巴,手脚是蹄子。后来十日并出,据说是指帝俊的儿子们(或者如老九所说是女儿们)个个都想当天帝,帝俊便赐彤弓素矢于后羿,让他去射落了九日。后羿完成了射日的任务后,还杀死了许多恶兽,因此王母娘娘赐给了他长生不老之药,结果被嫦娥偷吃了,嫦娥便到月亮上去做神仙去了。后羿鸡飞蛋打,只好另寻佳偶,看上了有夫之妇洛水之神洛妃,射瞎了洛妃的丈夫黄河之神河伯的左眼。后羿最后因作恶多端被其家众给烹杀了。

    在我所知的这些事情当中有着很多的漏洞,比如帝俊的父母是从哪来的又上哪去了。他们为什么会生下帝俊这个怪物。神物也用和俗物一样的办法来繁殖后代吗?神物应该是不死的,既然不死为什么还要繁殖后代呢?俊者,美也,因此帝俊是美的化身。这样一只美丽的五彩鸟,为什么要娶一只乌鸦和一只蟾蜍为妻呢?嫦娥本来是帝俊的妻子,怎么就又成了后羿的妻子了呢?后羿是被家众所烹,可帝俊最后又去了哪里呢?等等等等。幸亏有老九对你讲的那些话,否则这可就真的成了千古之迷了。

    不过老九的话除了有的地方因记忆的丧失还留下了一些问题没有解释清楚之外,还有一些让我不能理解的地方。比如那竹子。不错,帝俊是种过竹子。但虽然那竹子可以的确很长很粗,可以做舟去渡江渡河,甚至可以去航海,但若说可以靠那东西来航天,就有点让我难以致信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就真的是神了。不过想想这把铁刀,似乎这又好像并非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现在,当我又有了许多奇异的经历之后,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了。而且,现在的我,真算得上是一个神话的专家了。

    当时,我等等不到你、找找不到你,只好一个人坐在大海的边上发愁。我又想到了那个伏羲和女娲的故事。当他们坐在那个盆子里漂啊漂,最终肯定也是漂到了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在大水到来之前肯定是一座大山的山顶,而且如果这次大水所淹没的是整个世界,那这座大山还一定是一座最高的山。那是哪一座呢?不用问,肯定是世界屋脊喜玛拉雅山了。如果这世界上除了这座孤岛之外便不再有陆地的话,那他们和我们所来到的将会是同一座岛屿。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岛屿难道就是世界屋脊喜玛拉雅山的山顶吗?那座悬崖就是珠穆朗玛峰吗?想当年我们的父母把我们放在盆子里爬上的那个屋顶和这个屋顶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记得爸爸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问过爸爸:“那么多那么多的水是哪来的呢?”

    爸爸说:“在地球的南极和北极有许多冰山,这些冰山一旦溶化,大海就会把地球上的所有陆地都淹没。也许还剩下一个小岛,那便是珠穆朗峰的峰顶。但也许连这座小岛也不会剩下,那地球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水球了。”

    “那什么样的情况下冰山才会溶化呢?”

    “当然是气候变暖喽。”

    “但气候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暖呢?今天我就觉得很热,冰山为什么不溶化呢?”

    “你今天觉得很热,并不是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觉得很热,而且还会有许多地方的人觉得冷呢?地球的各个部位从太阳那里接受的热量不同,所以,各个部位的气温也就不同。又由于地球除了公转之外还在自转,还由于地轴相对于太阳来说还是倾斜着的,所以地球上的各个部位就有了春夏秋冬四个不同的季节。但这只是地球上的小季节。除此之外,地球还有它的大季节。我们现在正处在地球的春秋之际,但到底是春季还是秋季谁也说不清。一旦地球的夏季到来所有的冰山就都将被溶化,大陆也就不复存在,生命也就不复存在了。但这是不是就是伏羲女娲所遇到的那种大水也是谁都说不准的事。至于地球的冬季也是同样可怕的。所有的水都冻成了冰。地上的水是冰,天上落下的还是冰,到处都是冰天雪地,也许只有赤道一线还能见到陆地,也许连这一线陆地也不剩,而且一冻就是几百几千几万年,生命当然是要灭绝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度过这两个季节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逃跑。跑到宇宙中另一个和地球一样的星球上去,不过这样的星球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它。”

     想到此我忽然觉得我们所遇到的大水不像是伏羲和女娲所遇到的那样的大水,因为伏羲和女娲所遇到的大水是一场洪水,洪水有来有去,因此他们可以在洪水退去之后重建人类。我们却不同。我们遇到的大水像是爸爸所说的地球的夏天的景象,所有的冰山都溶化了,海平面升高淹没了陆地只剩下了这个小岛,原来的珠穆朗玛峰只变成了一座高高的悬崖。但我们为什么并不感到热呢?难道这并不是我们原来居住的那个地球吗?难道这一切都并不是真实的,只不过是我听爸爸讲的那些事情之后便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带着我的妹妹在爸爸妈妈的帮助下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地球来到了另外一个与地球一样的星球上来了吗?还是我们的爸爸在给我讲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他自己也害怕得做起噩梦来了,梦见发了洪水便在他的梦中把家里的洗衣盆当成了飞船,把我们俩当成伏羲和女娲装在盆子里,站在房顶上像扔飞来器似地把我们扔了出去呢?

    据说狂犬病患者就怕水,这可能是因为大文豪鲁迅曾经大力提倡要痛打落水狗的缘故吧。我们的父母如此怕水恐怕也是被什么疯狗咬过吧。

    我记得他们的确养过狗,而且也是一只大白狗,和你的老九的那只大白牛不知是不是一回事。其实也许是老九记差了,据书上说,通过尝食百草来为人类找药治病的是炎帝神农氏。但也许那炎帝的前身就是帝俊所养的一条大白狗而书上没记下来也说不定。小时候我经常和那条大白狗在一起玩,甚至晚上还搂着他睡觉。妈妈也喜欢他,也经常在爸爸不在的时候搂着他睡觉。后来有一次妈妈搂着大白狗睡觉被爸爸看见了,爸爸和妈妈吵了起来,第二天这只大白狗让爸爸给带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带回来,我哭了妈妈也哭了。再加上那一次我说想和一头可爱的小猪睡一觉让爸爸踢了一脚,我便知道了人是不可以和动物一起睡觉的这条规矩,但为什么不能我却是直到现在才明白的。当然我们就又当别论了。

    我们的爸爸和妈妈也许都被那只大白狗咬过也说不定。那只大白狗虽然还不是一只发病的疯狗,但很可能是这种病毒的携带者。这种病毒一定是通过血液和唾液来传播的,因此我们的父母也就自然被传染上了这种病毒。一旦他们发病我们的灾难也就来临了。他们发病的时候也许正带着我们在海滨度假。他们把我们放在盆子里倚仗着两个人水性都很好,一直游啊游,游到远海里去了。他们之所以这么不停的游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也是哪只海鸟向他们念起了什么咒语呢?总之他们游远了,在海滨上游泳的人谁也看不见他们了,这时他们突然同时地发病了。于是他们弃我们于不顾,往回游去了。而我们只好坐在这个盆子里任海浪把我们到处地漂、漂、漂,最后终于漂到了这座小岛上,而那时我们早已连饿带渴昏迷过去很久了。

    我先前给你讲的发洪水的事那是我模仿着伏羲女娲的故事编给你听来哄你的,其实对于我们被送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和经过我和你一样是一点也不知道的。我是迷迷糊糊地就来到了这里,那想起来真的像是一场梦。但如果我们只当是一场梦,我们就只好什么事情也不做,坐等这场梦的结束。但这好像即不是你的性格也不是我的性格,更何况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无限期的等待更令人不堪忍受的呢?

    就用这把铁刀,我砍倒了一棵树造了个独木舟,那当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奇怪,父母带我们到海边来游泳,他们把你放在盆子里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你还是个不满周岁的娃娃,他们把我放在盆子里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虽然聪明比我的同龄人懂得的多得多但当时却是一只旱鸭子一点水性也不识,但他们还把一把铁刀也放在了盆子里却让我大惑不解。最后我干脆就把这刀解释成是用来削苹果的一把水果刀,下水之前妈妈刚为我们削了一个苹果吃,削完之后忘了放回原处而放在了盆子里,或者是被我或被你,不,肯定是被你当作玩具拿着玩便把这把铁刀带到了海上。

    当时我也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一心想着回到我们所从来的那个世界上去,所以不管什么问题都不会改变我的设想,甚至还有一些问题是被我本能地回避开了。比如,我们的父母为什么把那么小的你和一点水性也不识的我带到大海上去呢?他们为什么不为我们租个救生圈套在脖子上呢?他们为什么会在海上发病而不是在岸上呢?他们怎么会一分不差地同时发病呢?但当时我就好像是在写一小说似的,依据了无巧不成书的原则,说穿了不过是在为自己不愿再等你不愿再找你而想到海外去走一走见一见世面罗织一些理由而已。

    把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我又强迫自己回来了一趟。说实话,当时我真怕见到你已经回来了。那样要么我就去不成了让我的计划泡汤,要么我就得带你一起走让旅途更多一些麻烦。这个时候,我可不愿听你给我唱那支“外面的世界真无奈”,它会把我所有的勇气都夺走,它会把我一切的斗志消灭掉,我也许会因此而一事无成,因为当时我已经感到我两腿之间的萎靡不振了,不然,我在路上遇到了那只母猴子,两腿之间为什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回来之后没有看见你,悲意不能说是没有的,但更有一份喜意荡漾在心头。我把这把铁刀留下是觉得你一旦回来它可以帮你干许多的事,另外也是想告诉你我曾经回来过拿走了刀又送了回来。我当时完全应该在洞壁上给你来一条留言,但我当时有些激动,更有些慌张好像再干一件不好的事,所以一时间又想不出要告诉你什么,而且我还怕你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地出现要赶紧地走,所以只好来你一个“难得糊涂”了。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刚从海平线上露出头来的时候,我驾驶着独木舟出发朝着与太阳升起的那个方向相反的方向出发了。因为我知道,要想去东方一定要朝着西方走,因为我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到海边上看过日出,太阳从海上升出来的,那么如果我朝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走,当然是越走离我们的世界就越远了。

    海上很平静,一丝风浪也没有。但突然,奇迹出现了。是一条小鱼跃出了水面,“哗——”地掀起了一股巨浪,险些把我的小舟给掀翻。当时既让我恐惧又让我惊奇。恐惧的是这么一条小鱼掀起的浪就要掀翻我的小舟,那我怎么能凭着这条小舟渡过大海去到我所从来的那个世界去呢?惊奇的是这么一条小鱼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呢?现在看来那一定是你的老九作的怪。他一定是不想让我出海冒险,所以掀起这股巨浪来阻止我,或者是为了告诉我海上多风浪,先用这股大浪给我打个预防针。不过也怪,就因为他这一个大浪,竟让我一下子就掌握了在风浪中驾舟的技巧,后来即使遇上了非常大的风浪我也能很轻松地闯过去,即使是那些凶恶的海怪们也拿我没有办法。

    可能我的独木舟是用那把铁刀当工具制造的所以也成了一件神物的缘故吧,它行驶起来是那样的快捷,而且驾着它在海上行驶也是一种非常剌激的享受。中午的时候,我便遇到了海怪。

    先是天突然暗了下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接着是一阵雨,让我洗了个淡水澡,据说在未来的水世界里,洗淡水澡是最高级别的享受。再接着是一阵风吹来,把我身上的水吹干,那风仿佛是一双温柔的手,让我感到正在什么宾馆里接受着一种高级的服务。再接着我看到一排海浪仿佛一堵墙从远处向我压过来,但在到达我面前的一瞬间消失,让我驾船冲浪的绝技一点儿也没发挥出来。再接着一些海怪们出现了。

    开始时海怪们很大,个个像一座小山,让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然后我发现海怪们随着渐渐地向我靠近而在渐渐在变小。当海怪们终于来到我的面前时我发现它们实际上和我一样大,虽然是长得怪了点但也并不让我觉得有什么可怕。海怪们站成一排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数了数,一共是八个。其中的一个站到我面前来了,用一对儿电灯泡似的眼睛把我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便对我说起话来,当然说的是心语,我不是听到而是感到了海怪的话。

   

 

                                  

 

    尊贵的先生!刚才那个淡水澡洗得一定是很舒服的吧?刚才那股巨浪没有把你吓坏吧?那可是我们八姐妹为你举行的最隆重的欢迎仪式啊!你一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用如此隆重的仪式来欢迎你,下面就由我来向你解释吧。

    首先,我们觉得你是一个长得很怪的怪物。你看你的脑袋,方方的像块砖,可以用它盖高楼,圆圆的像个球,可以用它踢比赛,只是下面还有一段圆柱体把它和你的身子连结起来,让想用它来盖高楼和打比赛时还要费点手续。你看你的眼睛,猛丁一看只是陷到眼眶里去的两个洞,仔细一看,可是太不一般了。它上下各有的那一层皮像是一扇门,当它眨动时那门便一开一合的,我们都盼着到里面去看一看呢。那里面包含着的定是一个比我们身外的这个宇宙更奇怪一万倍的宇宙。也许这天上的日月只不过是你眼中的日月映出的虚影,就是因为有了你的这双眼睛世界才有了白天和黑夜呢。再看看你的鼻子,它高高地隆起来像一道山梁,山梁突然地坍塌形成一座高高的悬崖。悬崖的下面有两条隧道,想当年这隧道开凿起来不用说比我们的这两个小孔难度要大不知多少万倍。但我不明白,两条隧道为什么不是一进一出一来一回地跑火车而是让火车朝着一个方向跑,但它也正是因此而征服了我们,它怪得让我们无法理解。你看你的嘴巴那么小那么小,唇在其外而牙在其内,如果你不把它张开,那样子就和屙屎用的肛门没什么两样。其次是因为你两腿之间的生理构造正符合我们的要求,因此可以帮助我们实现一个伟大的愿望,即使死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强迫你来和我们干什么事,因为我们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得不到快感对我们又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要让你心甘情愿地来和我们干那件事就必须把我们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们说得太多而厌烦。

    我们属于一个崇尚怪异的种族,但奇怪的是我们繁殖后代却沿用了一种极为落后的方式——鱼类的方式,一点也不怪异。这样我们的交配等于是在我们的体外进行的,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也因此感觉不到什么快乐。感觉不到快乐也就提不起兴趣。没有兴趣最后就干脆不干。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后来就只剩下我们八姐妹和一个小兄弟老九了。

    如果我们八姐妹和我们的兄弟老九都能因此而变得乖一点,悬崖勒马安分守己地好好地过日子,也许,慢慢地我们的种族还会有再来一次复兴的可能性。可谁知我们会突发奇想要改变我们的传统,想以此来获得更多的快感,从而剌激我们的欲望,繁荣我们的民族,甚至有朝一日重返我们的家园。这对于我们八姐妹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困难,但对我们的小兄弟老九来说却是要了他的命了。终于,在经历了几次失败之后,我们的老九失踪了。而且很快,一条小鱼给我们送来了他的死讯。那天,是我发现了那条小鱼。一见面,我就看出它正是我们民族已经在这个星球上寻找了几千年的那条小鱼。为了使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得不给你讲一讲本民族的历史了。

    据世代相传,我们的祖先原来生活在一个比这个星球要大得多的星球上,那里既没有光明也没有温暖,因为天上一个太阳也没有。也因此除了我们和天上的几只乌鸦地上的几只癞蛤蟆之外,那星球上并没有别的生命,我们也就理所当然成了那个世界的主宰。但后来来了一个怪物,鸟首人身,一下子就把我们征服了。因为那时我们民族的习俗就是怪者为王,因此我们便臣服于他,让他做了我们东方的上帝。可谁知他会以不怪为美,娶了乌鸦和蟾蜍做老婆,这就让这个本来安安静静的一个世界乱了起来。

    先说他的大老婆那只乌鸦吧。她生了十个孩子,都是闪闪发光且生着翅膀的球体,或者说就是十个太阳,从此世界变得明亮温暖了起来。让一个黑暗寒冷的世界充满了光明和温暖,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开始时还挺好,一日在上,九日在下,轮流执政,天下太平。但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就出了乱子,闹起了党争。十个太阳,个个都想独揽大权,上去了就舍不得下来。结果是十个太阳都上了天,美其名曰联合执政,实际上是十日并出。结果,草木焦枯,江河见底,整个世界就像是着了火一般。上帝没法了,便派了一员大将,用一张神弓,射落了九日而剩其一日,天下才又恢复了太平。

    可谁知这员大将在完成了上帝交给他的任务之后又为了得到所谓的长生不老之药接受了西王母交给他的任务充当起世界警察的角色来了。他以保护人权为名在整个世界上横行霸道实际上是在强制销售西方的文化,特别是性解放的思想。结果是有的国家立刻就性解放起来了,逐渐漫延到全世界。如果不是为了保暖国民们是不穿衣服了,在大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乱交的场面。当时我们的祖先以崇尚怪异闻名于世界,但唯独在交配的问题上出奇地保守,也因此便被孤立起来。他们说我们不尊重人权,勒令我们进行改革。这当然招致到我们的反对。最后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强制移民。于是那员大将用他的神箭把我们的祖先穿成了一串串糖葫芦,也不管哪个星球适合我们居住哪个星球不适合我们居住就一通地乱射。其中的一串,便被射到了这个星球上。

    我们的祖先是一些非常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他们逆来顺受,在这样的暴力面前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在强制移民的动员大会上有人问了一句,问我们何时才可以回来。得到的回答来自天空中飞过的一只乌鸦:“见到一只没有性别的小鱼,吃了它!”这句话便被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我们世世代代地等这只小鱼,找这只小鱼,一等一找就是几千年。那一天我终于看到了一只没有性别的小鱼,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就把他吞了下去。

    但不一会,我就肚子疼得受不了了。我觉得仿佛我吞进去的不是一条小鱼而是一条巨龙,那条巨龙从睡梦中醒来后便开始在我的肚子里上下地翻腾,让我的五脏六肺都要变换了位置。没办法我只好开始求他了。

    我说:“小鱼啊小鱼!请你不要再折腾我了。我瞎了眼把你吞进了肚子,可这并不是我的错。我们的祖先有话传下来,为了能重返家园我们必须要吞下一条没有性别的小鱼。但只是说吞下并没有说消化,现在我虽然已经把你吞进了肚子,但你可以再从我的肚子里钻出来。我现在把嘴也张开了,请你放心,我是不会在你越过我的牙齿时咬你一口的。但只是有一条你要告诉我我们重返家园的办法。“

    我这几句话还真灵,肚子立刻就停止了疼痛。随之我就感到有东西的顺着我的食道往上爬,便赶紧张开了嘴。但他从我的嗓子眼爬出来之后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直到他再一次对我说话的时候,他已趴在了我的牙齿上。

    他对我说:

    “尊敬的女士!现在我就在你的牙齿之间,只要你的颌骨一动我就会变成两段。那样你不仅可以细致地品尝我肉体的美味,也可以使你重返家园的梦想的实现得到更可靠的保证。这可是个一举两得的绝好的机会。“

    但我不能那样做,因为一个品德高尚的怪物是不能出尔反尔的。而且我也不敢那样做。我想,他既然能在被我吞进肚子之后把我折腾个稀哩哗啦,就一定能在我咬断他的身体之前的一瞬之间逃脱,而一旦他从我的牙齿之间逃脱,就一定有办法置我于死地。虽然我并非怕死,但我不能做这无为的牺牲。况且,我不但不能、不敢那样做,也完全没有必要那样做。一是我现在并不是非吃一条鱼来填饱肚子。如果真是那样,他这样一条小鱼也解决不了多大的问题。二来是我觉得这条能用心语和我进行交流的鱼定是一条有神性的鱼。能否帮助我们重返家园我不敢说,因为我从来就对那个古老的传说持怀疑的态度。但他也许能帮助我们从目前这种尴尬的境况中解脱出来,或者让我们对古老的生活方式重新发生兴趣,或者有办法运用一种新的方式来生活,从而使我们的民族不至于走向灭亡。况且即使那个古老的传说没有错,吞下这条小鱼真的能使我们重返家园,也只有这条小鱼才能告诉我们重返家园的方法。况且我已经对那个传说进行了新的解释,即使我不伤害这条小鱼,也不会因此影响我们重返家园的。于是,我用我的舌头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之后一使劲便把他从我的嘴里顶了出来。

    接着我便对他说:

    “尊敬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把我想象成了一个品德恶劣的怪物。我有眼不识泰山把你吞进了肚子,你在我的肚子里的折腾折腾我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对我的一点的惩罚而已。你没有撕破我的肚皮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我怎么还会再干对你不起的事情呢?同样的错误怎么可以犯两次呢?况且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之所以把你吞下的原因了。而且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的神性了,一个有神性的生命是可以知道很多事情解决许多问题的,而我们的民族正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解决,我怎么能为了一顿饭和一个无法证实其真实性的传说来加害于你,使我们的民族失去一次很好的机会呢?”

    当我一开始和他说话时就发现他在逐渐地变大,当我和他说完这几句话时发现他已经变得和我一样大了。我因此更加庆幸自己刚才做出的正确决定,否则再后悔恐怕就已经来不及了。这时老二至老八也来了,我们在那鱼的周围围成了一个圈儿。

    那鱼听完了我的话又看了看我们八姐妹,很高兴地摇了摇尾巴,转过身来继续对我说:

    “尊敬的女士!我不能不佩服你的聪明,也正是你的聪明救了你。如果刚才你合起你的颌骨的话,你现在就不会再听到我对你来讲话了。你的牙齿会因此而一个不剩,你的身体也会被撕成碎片。当然它们一丝一毫也不会进入我的肚腹,因为我的嘴不是用来吃饭的。我想现在你该已经知道我并不是一条普通的鱼了,而且我也很愿意帮助你们解决你们所面临的问题。不过我先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带给你们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首先,如果你们想重返家园的话那是大可不必了。因为你们的家园在你们离开之后已经在一场大劫难中完全地被毁掉了。其次,你们如果还想在你们的同类之间通过不管什么样的繁殖方式来繁衍你们的同类繁荣你们的民族,那你们的想法也应该休息了。因为唯一能和你们做这件事情的你们的兄弟老九已经不能再和你们干这件事情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是被你们害死的,也是被他自己害死的。

    在你们试验失败之后,你们的老九便深深地陷入了绝望。我看见他时他已用一块岩石的棱角剖开了自己的肚子。他在临死之前断断续续地向我说明了一切,包括你们民族的过去和现在,也包括你们民族的未来,当然也包括那个和我有直接关系的传说。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有了要帮你们一把的打算,我才来到你们八姐妹中间,没想到刚到这里就被老大吞进了肚子。

    你们的老九死了,是我眼见着他死的。我真的很同情他,但却救不了他。我相信如果我是在他的肚皮被剖开之前遇到他并听说了他的遭遇的话,一定会给你们提供足够的帮助。但很不幸,当时我看着老九死去,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们也许会问,为什么老九一死我们就没有圆满地解决这个问题的希望了呢?这问题太好回答了。因为只有当同类生命的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产生生命,而异类生命结合在一起是不能生育后代的。至于为什么如此,我只能对你说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个猜测,也许是因为什么原因它们根本就不能结合在一起。但我想这里也还有一个概率的问题在里面。就是说也许会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不过一旦这种极微小的可能性成为现实,就是说不同物种的生命在无数次的相遇中终于有一次由于一种极偶然的极特殊的原因竟然结合在一起了,那生出的生命也会是一种即像彼也像此的怪物。这当然也许正是你们这些以怪异为美的怪物们所巴不得的,这便是在这一问题上你们唯一的一点希望,但它实现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或者说几乎等于零。虽然我坚信这种可能性会被我遇到,但我却不能对你们说你们也一定可以遇到。

    我是来帮助你们的,这也是我的意愿。我要帮助你们,谁让我们相见了呢?谁让你们老九的死让我看到了呢?谁让你们一见面就要把我吞进你们的肚子里去的呢?另外,正赶上我还就是这么个东西,见到谁有困难总是要伸出一只手来。

    我想,你们应该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是准备打歼灭战,那就是那个能满足你们要求的物种当中的一个突然地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抓住他和他干成那件事,因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为此我教给你们两样本事。一样是心语法。就是说在他来到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和他用心语来交谈,因为他也许是听不懂你们的话的。你们要让他明白你们的意思,让他心甘情愿地来和你们配合,因为这种事是强迫不来的。尤其是你们就更不能采用强迫的办法来干这事,因为强迫的结果必然是快感的丢失,我想那不是你们的愿望。一样是变化法。不是让你们变成别的什么,那种变法我也不会。我教给你们的变化法只能让你们在大小之间来变化你们的身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你们的身体毕竟是太大了。这种办法会给你们带来许多的机会,你们可以不用再考虑对方的大小,因为你们随时都可以把自己变得和对方一样大小。你们要做的第二手准备是打持久战,就是用你们一辈子的时间来等待你们的对手的到来。为此我要教给你们一种功法,只要你们不间断地练,它会让你们活得更长久一些,这样也等于是给你们带来了更多的机会,虽然它能给你们带来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我想我能给予你们的帮助也就是仅此而已了。现在你,还有你的这七个妹子,你们都准备好吧。我要把这些法术传授给你们了。“

    接下来他便一样一样地教。我们便一样一样地学起来。第一样我们学会了,而且正在发挥着作用。第二样我们也学会了,要不然我们是不会以和你同样大小的身体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讲话的。只是第三样,那是需要长期的练习才能获得的,不过由于你的到来它显得似乎已不是很重要了。

    我们要他留下来做我们的王,但被他谢绝了。他说那对他来说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另外他还有自己的问题没有解决,而对于他的问题我们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于是他走了,但很快他又回来了。他告诉我们说你要从我们这里经过,说虽然你在怪异的程度上可能达不到我们的标准,但除此之外绝对可以满足我们的要求,他要我们不要放过这个机会。我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们先派出老二,我们研究怪异的专家作先头部队。目的是先对你怪异的程度进行一番考察,以确定欢迎仪式的级别。老二很快便回来了。他对我们说你不仅合乎我们的标准,而且还超出了我们的标准,他说你算得上是一个超级的怪物,他把你命名为人,要我们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我们的圣王的仪式来欢迎你。这种仪式已经好多年没有用了,因为我们的国民已变得如此之少,我们的国家已经不能称其为国家了。但你来了,你就是我们的国王了。我们的国家会由于你的到来而重新变为一个国家。我们的民族会由于你的到来而重新得以到振兴。我们应该从此抛弃那种悲观主义的观念换之以革命的乐观主义的观念。我们应该坚信奇迹,一切的奇迹,无论什么样的奇迹,都会因为你的到来而发生。我们将以一种新的生存方式来生存,我们的民族终会奇迹般地发展繁荣起来,到那时我们八姐妹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好了,现在我们八姐妹要听候你的吩咐了,因为你就是我们怪异之国的始皇帝,这个称呼是我们八姐妹的新发明,它比众怪之王要新奇怪异尊贵荣耀得多了。”

    在听了她们的那些话之后,特别是为那条小鱼的精神所感动,我还真有了点慈悲的心肠,不忍心让她们失望,想切切实实地帮她们一把。但现在的我是处在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我,我只能让她们转过身来,对她们说:

    “亲爱的女士!你们的一席话,不仅让我对你们的情况有了了解,也对你们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我的观点和那条小鱼的观点是一样的。无论你们的想法是多么地不切实际,也无论你们的做法是多么地不合情理,但你们的主观愿望是好的。你们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表面上看这是自私的、狭隘的、剥削阶级享乐主义思想在作怪,是在追求西方资产阶级腐朽靡烂的生活方式,恐怕会招致许多人,特别是无产阶级革命人民的唾弃,甚至不定哪天会找上门来革掉你们的命。但实际上你们是要让生活方式带来的快感剌激你们工作的欲望,使你们已濒临灭绝的民族得以振兴,这是一种多么崇高、多么伟大理想啊!所以我一定要帮助你们。我要做一回共产主义者。所谓共产主义者就是无产阶级革命者。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应该是大公无私的人,应该为全宇宙所有的生命谋利益,当然也应该包括你们这个崇尚怪异或者说是以怪异为美的民族。

    其实我自己也像那条小鱼一样还没有获得解放,但我们无产阶级的座佑铭是:只有解放全宇宙,才能最后解放我们自己。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者舍已救人的目的是要实现共产主义的大理想,是要让全宇宙的生命都过上好日子,绝不是要谋求什么个人的私利。用古代的一个大诗人杜甫的话说,就叫做:“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何日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虽然这句诗中有明显的自相矛盾之处,你用广厦千万间大庇了天下的寒士,天下的寒士怎么会连一间好一点的茅草屋都不给你呢?虽然后来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也确实出现过这样的事,一些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了一生的无产阶给革命家在革命成功之后竟然混到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地步,或者遭他杀,或者遭自杀,但那是错误路线造成的,而错误的路线迟早都是要被纠正过来的,一旦被纠正过来,他们就又搬到高楼大厦中去与民同乐了。当然还有一些当了大官之后便腐化起来,拿着人民赋予给他的权力骑在人民的脖子上屙屎撒尿,但那是少数,我们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是不会那么做的。但据说只要在那个位置上就有那样做的可能,甚至于就非那样做不可,这真是荒谬绝伦。

    我要做就做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因此,你们的始皇帝我是不能当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我的理想。而且这样的落后的社会制度你们也不要再去选择它,你们应该跳跃历史发展的两个阶段,直接地建成一个社会主义的社会,然后把这个社会当成一座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桥梁,那会将是一座通向幸福和欢乐的金桥。一旦你们走上了这座金桥,也就走上了通向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到那时,你们会共同体验到一种无限崇高的快感,至于采取哪种生活方式就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了。

    但这当然都是未来的事,远水解不了近渴,你们现在要解决的是现实的问题。但是没有办法,我现在还没有能力来帮助你们,你们现在需要的是耐心地等待。你们先让我过去,让我先去办我的事,到了我能够帮助你们的时候,我会来找你们的。我是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她们一直是在平心静气地听我讲这些我觉得她们未必能听懂的话。我一边说一边想,这个真是一个非常讲究礼仪民族,真不愧是一些温文尔雅之士繁衍出的后代,真不愧是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孩子!可等我说到我要走的时候她们可就再不温文尔雅了。她们把挡在我面前的一行变成了围在我四周的一圈。那们非常严肃地对我说:

    “尊敬的先生!不是我们不理解你的话。不是我们不相信你的话。是我们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所以我们虽然相信你确实是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虽然相信你不会用一些主义来愚弄我们这些天真烂漫的老姑娘。虽然我们也自信有了那条小鱼教给我们的延年大法也可以等到你回来。但是我们不愿冒这个险,我们不能让你走你也没有必要走,为了你能因此成为一个小鱼那样的具有共产主义精神的人,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成为一个“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大诗人,我们准备把你扣押在我们身边,等着你恢复你的能力。”

    我知道再和这群怪物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时我的这只神奇的独木舟可派上用场了。这时我非凡的驾舟技术可显出威风来了。我朝着我要去的方向用力地把桨一荡,那独木舟“嗖——”地窜了出去,跃过了老大的头顶,飞出了她们的圈外,等她们反应过来,变大了身体追击我时,追上我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了。           

    早晨我出发时在我的身后追我的太阳,现在已经跑到了我的前面由我来追它了。这让我想起了夸父逐日的故事。

    夸父是神话传说中的一个巨人,牛首人身,也是一个怪物,而且是一个大大的怪物。我甚至怀疑他也是这些水怪们的祖先,不然他为什么要非抓住那个太阳不可呢?不是正因为有了太阳这世界才不再是既黑暗又寒冷而变得既光明又温暖的吗?不正是因为这种生存环境的改变才使得那本来由他们来主宰的世界最终成了他们不得而返的故乡的吗?那个后羿对这些怪异之国的国民实行强制移民把他们串成一串串糖葫芦射离地球时一定还有一些漏网之鱼。也难怪,这些怪异之国的国民居住在深海之中,这些反革命分子隐藏得如此深入,即便再搞一百次、一千次运动也还是很难把他们肃清。结果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也就会再一次跳出来兴风作浪,甚至卷土重来。何况当时又岂只是风吹草动呢。你的老九的一口唾沫,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的烈火就被就被点燃了。你的老九的一个喷嚏,就给这个世界来了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牛、鬼、蛇、神,没有谁比夸父这家伙最与之相像的了。

    炎帝,就是老九的那条大白牛。当初他肯定就是那怪异之国的众怪之王。他是一团火。当那世界上一个太阳也没有的时候,除了火,还有什么能给生命带来光明和温暖呢?但老九来了,他目光如矩,生子为日,怎么会不让这口中喷火的炎帝臣服呢?于是他成了老九帝俊的一头牛,并为国捐躯成了一名革命烈士,但他的死也成了老九帝俊要毁掉那个世界的一个很大的借口。他死了但他还有儿子,有儿子就免不了要有孙子。而夸父就是他的孙子之一。

    夸父继承了怪异之国崇尚怪异的传统,立志要恢复怪异之国在那个世界上的统治地位。他在牛首人身的基础上又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手里抓着两条黄蛇,耳朵上戴着两条黄蛇。这在怪异之国的历史上无疑是一次大革命,让他们的形象在怪异的程度上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或许他已经是那个世界上怪异之国唯一的遗民了也说不定。所谓夸父国,那不过是一个独夫国而已也说不定。否则的话他为什么要采取如此激进的手段单枪匹马西入秦呢?

    你的老九当然是很了不起的,否则怪异之国的众怪之王不会俯首系颈、委身下吏,来做他的三孙子听他使唤并为他献身。其实当时他迷上了画画写诗不说,他的那两个老婆还整天折腾他,他哪里还会有时间、有心思来处理朝政呢?所有的事情全都堆在了炎公的背上了,压得他肯定是连尿都尿不出来了,他的膀胱里不长毒瘤才怪呢。他尝百草为国民制病这不错,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更何况再好的医生也治不好自己的病啊。一场又一场的造神运动可以把不是神的变成神。一场又一场的拜神运动可以使小神变成大神。老九也许本来就是个大大的神,但写了那么多的诗画了那么多的画娶了那样的两个老婆这无疑会损耗掉他许多的神性,使他从一个大大的神变成一个小小的神。幸亏他脾气发得早,否则也许就不能在临走之前再来这一次“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他过高地诂计了自己的力量,他在吐了一口唾沫打了一个喷嚏之后以为那个世界已经被他毁掉了,没想到那个世界在经历了一次大大的劫难之后并没有彻底完蛋而是又活过来了。

    首先是女娲和伏羲这兄妹俩,这两个人首蛇身的怪物。他们靠着一个盆子在“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震荡风雷激”之后活了下来。女娲试验了许多造人的方法,但都不能成功,最后不得不和她哥哥结了婚。至于他们为什么也要像我们一样在走了许多的弯路之后才回到两腿之间来,原因可能有三。一是他们和我们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就离开了他们的父母。一是他们虽然知道男女之事但也知道兄妹之间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能结婚的。一是那是他们为了神化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而他们神化自己的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愚弄自己的国民,使之服从自己的统治。但倒底是因为什么,那又是谁也说不定的事。

    有时我确实觉得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定的。就像你所说的,这一切说不定都只是一场梦,而我们说不定就是我们父亲或母亲或任何一个梦中的一个想法呢?或者说不定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我们——我的或是你的梦中的这样或那样的一些想法呢?我之所以总是不那样想是因为我实在害怕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现在和过去所做的一切以及我们将来还要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有时,当我把一个问题分析到了一定的程度时它总是把我向那个方向引。我知道那前面是什么。是一个陷阱,无底的陷阱。是一座悬崖,高高的悬崖。我再向前走一步就要掉下去了,于是我赶紧勒住马向回走。但我知道,那个陷阱和那个悬崖并不因为我不往下跳就不存在了。它们是谁设置的呢?那个设置者的用意何在呢?我千万次地问过自己,但我知道这不是我自己所能回答给我自己的问题。我千万次地问过我们所在的这世界,但我所听到的不过是我自己的回音。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一个问题在你的心里,你还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能给你以回答呢。但我不能不让你失望了,因为我还曾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希望你能给我以回答呢。看来我们只好骗我自己说那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好按照我们已经形成的这条思路走下去了。好在我们还有一双眼睛,我们的这条路是我们凭着自己的这双眼睛看出来的,但如果我们的这双眼睛本就是一双骗人的眼睛,是一双被谁给戴上了一付眼镜或是换掉了眼珠儿的眼睛的话我们可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所以我是发了誓的,如果有朝一日我发现是这双眼睛骗了我,我是会用我自己的手把它抠出来的,我就永远地去做一个瞎子,再也不看光明一眼。

    不错,你的老九过高地诂计了自己的力量,他的一个唾沫和一个喷嚏没有完全毁掉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又活过来了。当时除了女娲伏羲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的遗民,炎帝之孙夸父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知道自己是谁的后代,他知道是谁使他成了怪异之国唯一的遗民,他知道是什么东西使那本来由他的种族来主宰的世界变成了由别的种族来主宰的世界,最终使他的种族连立足之地也不能再有。

    想当年,这世界没有太阳,只有火与电。所谓火与电者,即炎黄二帝也。两兄弟南北各执一方,相安无事。不幸他来了,是一只双头鸟,却号称是东方的上帝。他利用四只眼睛观察,用两个大脑思考,挑拨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使他们反目成仇。他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让他的老婆生出了十只金色的乌鸦——十个火辣辣的太阳,使炎帝的那团火相形见绌,以至于最后对他俯首贴耳。他拉一个打一个,让炎帝做他的手中枪。打了胜仗,功劳全是他的,他成了一个伟大的军事家。打了败仗,最终全是炎帝的错,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什么上帝?狗屁!一条只能在这个世界的周边地带开辟疆土的黄花儿鱼!除了他的那口唾沫能发一次洪水之外他还有什么能耐呢?除了他那个喷嚏能让这世界‘慨’而且‘慷’一次之外他还有什么能耐呢?一个只有通过毁灭这个世界才能表现自己的伟大的东西不是一个恶魔还能是什么呢?那只金色的乌鸦,那个火辣辣的太阳,那是他——其实是魔鬼的上帝给这世间的留下的唯一的遗物。那也是一个怪物,是让他讨厌的仇恨的怪物。乌鸦,乌鸦,不乌之鸦怎么能叫乌鸦。乌鸦,乌鸦,一身黄毛怎么能叫乌鸦。光明温暖,我们自己就是一团火,为什么非要你来给我们提供。黑暗寒冷,那正是保护我们的屏障,正是由于有了你,才使我们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才使我们的众怪之王,我们的国君,俯首系颈,委身下吏,做了秦始皇,那个天底下最残暴的暴君的牛马。什么神农,那是土农,修理地球儿,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卑贱的职业吗?又是开荒,又是种地,又是打井,又是陶冶,什么工作最苦就让我们干什么。但我们创造的财富哪里去了?什么尝百草、食百虫,那是马陆大,是日本731部队的实验品。”

    他一边叨唠着这些反革命言论,一边迈开了他巨人的脚步。他要抓住头顶的太阳,他要为他的民族报仇,他要为他的国家报仇,他要为他的祖父报仇,他要为天底下受剥削、受压迫的所有的劳动者报仇。

    “虽然那个该死的上帝已经不知所在,但他的儿子还在。虽然这是他唯一的一个没有作恶的后代,但过去没作恶不等于将来就不作恶。虽然那上帝已知错,但知错不能就不受惩罚。虽然那上帝已经惩罚了自己,用一个多响的爆竹把自己崩上了天,其命运和被串成糖葫芦射上天去的我们的国民差不了多少,顶多是在一个从未有过生命的星球上做一匹北方的狼。当凄厉的北风从那荒芜的旷野上吹过,漫漫的黄沙也会从他的眼前掠过。那时他也会呲着几颗冷冷的牙,发出一两声撕肝裂肺的长啸,不为别的,只为他曾经拥有的那个美丽的草原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但他也许会突然地意识到他所要毁灭的那个世界也许并没有被他完全地毁掉,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儿子留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在大大地‘慨’而且‘慷’了一回之后又变成了一片美丽的草原。他儿子有一身金色的羽毛,那金色的羽毛会发射出金色的光芒,金色的光芒会洒在那片美丽的草原上,那草原上放牧着白云一样美丽的羊群的牧民会因此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唱出那首什么什么光芒照四方的歌子。想到此,他也许会忘了他自己正在承受着的苦难而欣慰地笑起来。

    不!我不能给他这个欣慰的机会,不能让他的这一梦想成为现实。我要抓住他的儿子,那只闪闪发光的乌鸦,让他金色的光变成黑色的光。我要和他同归于尽,用我的死换取他的死。死对于我是无所谓的,我已什么都没有。只有死对我来说才是有意义的,因为我可以让他和我一起死。这地球明明是一块砖但为什么会被未来的人叫做球我是不明白的。也许是虽然此时还是砖但后来渐渐被磨去了棱角才变成了球的吧。但毕竟它现在还是一块砖,或者是由许多许多块砖建起的一座高楼,我一定要在他落到楼下去之前抓住他,绝不能让他通过地下的防空洞再钻到楼的那一边去。我绝不能让他再有从楼的那一边重新升起来的机会。这是千山万水,这是万水千山,这是长途的跋涉,这是马拉松赛跑。我要用一首歌来给自己鼓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终于在太阳之前来到了那座大楼的边上,或者说是那座悬崖的边上,或者说就是那个方形的地球的边上。下面就是禺谷,日之所入之处。当太阳,那只金色的乌鸦飞到的时候,夸父一跃而起,把他抓在了手里。但那太阳实在是太厉害了,这是夸父没有想到的。他想和那只乌鸦同死,但那只乌鸦可不愿意和他同死,他还要继续给这个世界带来光和热呢。于是他使出了全部的解数来对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刺客——一个亡命之徒。

    太阳是火,夸父也是火,但火和火却不一样。太阳之火是阳火,来自于天,而夸父之火是阴火,来自于地。太阳之火越烧越旺,他有点饿,但他顶得住。夸父之火虽然也不弱,但他非常渴,而且顶不住了。他只好到处找水喝。黄河断流了。渭河干涸了。于是,他再向北走,去沼泽中喝那些被一些乡镇企业的工业废水污染了的臭水,而且还没喝着,因为还没等他走到那里,他就因脱水而死。

    我奇怪,为什么他要向北走而不是向南走去饮长江,是不是被渴昏了头忘记了东南西北呢,还是对长江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和特殊的打算,也想着有朝一日要在长江上实现“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梦想呢?

    夸父死了。一说他把他的杖子弃(爸爸说应该是植)在地上(我说一定是被插在了他的肚脐上),那杖子被他尸体的膏肉所浸,即受到他肉体的滋养(那当然是一块极为肥沃的土地),化为邓林。

    爸爸说所谓邓林就是桃林,因为邓和桃两个字有相近的读音。我想肯定是爸爸弄错了,或者那根本也不是爸爸的观点而是书上的观点,那就是最开始这样说的那个人错了。因为像夸父这样一个想和太阳同归于尽的亡命之徒,怎么会还给这让他恨透了的光明的社会再添加上如此艳丽的一笔呢?可以想象,那“弥广数千里”的一片桃林,当春天时开满了艳丽的花朵,在那个让夸父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刮的太阳的照耀下,该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景啊!而当秋天到来时,那挂满枝头的会是充满了幸福和甜蜜的桃子,那些女娲的后代们来摘果子了,他们嘴巴里唱的是“雨露滋润禾苗壮,万物生长靠太阳”,这和他夸父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夸父要让自己的杖子化为树林,顶多会让它化成一片臭椿而已。

    不过这也是说不定的事。也许那夸父在临死的一刹那改变了想法,突然想到上帝还是个好上帝,虽然多了点艺术细胞,但那也比成天就知道使枪弄棒斗促织的皇帝好。至于有两个老婆,那是特定的历史环境造成的历史问题,更何况人家后来还休了一个呢?自古以来没有坏皇帝只有坏臣子,但也不一定就一个好臣子也没有,也许这剩下来的就真的是一个,我为什么要相信那条“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唯成分论的观点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痛打落水狗呢?我为什么不给这世界留下这光明和温暖,让女娲伏羲的子孙们得以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而且生活得更好一些呢?我为什么不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美好的印象也让这世界给我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呢?我为什么不能用我的生命给这个新生的世界描绘上艳丽的一笔呢?

    于是他就真的变成了一片桃林。把一根杖子,(那根杖子是不是他两腿之间本来生在体内但后来不知用了什么科学方法使其长到体外来了的棒子也说不定)培育成一片桃林,这在植物栽培史上当然是并非空前但绝对绝后的事,要是发生在几千年后就一定会获得诺贝尔奖金。

    对于夸父的归宿还有两种说法。一说变成了猿,一出现就会发大水,是不是他要把被他喝掉的淡水都再还给这个世界呢,还是他是要这个世界再经历一次劫难呢?一说他变成了一种鸟,见到了他可以止泻。夜里睡觉不盖被子着了凉便会屙稀,夸父是一团火像个热宝,放在裤裆里一暖,屙稀自然就停止了。

    由夸父逐日的神话故事再转回到那水怪们身上来。如果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就得承认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星球已不是我们父母和我们小时候所在的那个星球了。我相信我还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是不相信那些封建迷信一类的东西,也同样不会相信所谓的神话传说的。马克思说过:任何神话,都是为了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爸爸说过:世间本无鬼,鬼在你心中。那我们会不会是爸爸心中的某两个什么东西呢?或者爸爸会不会只是我们俩心中的某个什么东西呢?这样想着,想着,一定神儿,我竟然已经搁浅在海滩上了。

    不错,这正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海滩,也正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海滩。太阳正要落到一座小山的后面去,彩霞满天,海面上撒满了黄金。我把独木舟翻过来扣在沙滩上,便朝着那小山走去。我来到了那座小山的下面。一座山被分成了两座,两座山之间当然是一道深深的峡谷,峡谷的尽头当然是一个洞穴,我清楚地看见那太阳,那红彤彤、光灿灿的一轮,并没有落到那小山的后面去,而是“呲溜”,钻进那洞穴里去了。也许是我刚刚回忆了关于夸父的神话故事便不知不觉进入了角色成了那个要和太阳同归于尽的夸父了吧,便也“呲溜”地钻了进去。但我还是没有抓住那太阳,它在一瞬之间便消失了踪影,它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回我可知道什么地方是禺谷了。那是一个乌黑的泥溏,我在里面钻来钻去,像是条泥鳅。那是一个肮脏的粪坑,我在里面爬来爬去,像一条蛆虫。钻呀钻,爬呀爬,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入口。门口站着两个绿色的大苍蝇,一动不动的像是两座雕像。我混进了一支由蛆虫组成的队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竟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

    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像是走过一个长廊。长廊的两边长的是竹子,长廊的梁与柱上雕的画的也全是竹子。竹子又粗又长,让这一队蛆虫显得愈加渺小。我们爬呀爬,终于钻进了一间密室。他们男的多女的少,更确切一点说是一个女的三个男的,或者也分不清谁男谁女,或者说是一群狗男女更好。这群狗男女围着一个圆形的桌子坐下来,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圆桌会议。由那个女不女男不男的女的先讲话,她扯着哑嗓儿宣布会议开始并开始做一个很臭但并不算太长的报告。

    她说:“同志们,战友们,你们好!(掌声)我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掌声)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一本书,是我在上帝的授意下写成的。这本书深入细致地研究了一个大家者非常关心的问题,就是,如何使我们从一条蛆虫变成一只苍蝇的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它关系到我们今后走什么路,所以是一个路线问题。我在这本书中不仅充分地说明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而且还提出了许多富于建设性的意见,不能不说是对我们事业的一个伟大的贡献,(掌声)不能不说是我们事业的一个里程碑,(掌声)它必将因此而永载史册,永放光辉,永垂不朽!(掌声不断)多少年来,我们作为一条蛆虫,在私有制度的便池中、粪坑中爬来爬去,闻尽了臭气,受尽了屈辱,这样的日子一天也不能让它继续下去了。(掌声热烈)所以我提议: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掌声)所以我带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共有的财产。(掌声热烈)我相信,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共同努力,我们一定可以在顷刻之间生出翅膀,变成一只金色的大苍蝇,飞向那光辉灿烂的明天。(掌声热烈)同志们!战友们!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过到!”掌声,连续不断的掌声,如排山倒海,经久不息。

    于是,他们真的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了。那女不女男不男的女的爬到圆桌上去了。她本来很小但突然变得很大,像一座山那么大。一座山又被分成了两半,中间是一道山谷,山谷的尽头有个洞,还不时地向外吐着白云,把我带到虚无漂渺的仙境中去了。

    我看到太上老君从里面走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上写着“道德经”三个字。我知道那部书,爸爸的书架上有,我也偶尔翻过,但上面的话我一句也读不懂。我只知道他和你的老九有点相同,在他妈的肚子里待上了隐死活也不出来。但他功力又不是你的老九和你所能相比的。他在他妈的肚子里待了九九八十一年,最后是他妈剖开左肋才把他拽出来,出来时他的头发和胡子就已经全白了。他姓李,一生下来就指着家门前的李树说自己姓李。他名耳,耳长达七尺,像两根长长的飘带。他一生致力于哲学的研究,最后就成了仙。

    难道哲学是一种仙术吗?但马克思也研究哲学,但他可是个唯物主义者不信神的呀?有一次爸爸问我长大之后干什么,我便说要研究哲学。爸爸问我为什么要研究哲学,我便说想当太上老君成神仙。爸爸说那是不可信的神话,人是成不了神仙的,因为神仙是不存在的。我说那我就当马克思做伟人。爸爸却说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说,你只能是你,千万不要想成什么克思,那会给你带来灾祸的,有个姓什么的人就是因为说自己是什么克思而遭了秧的。至于为什么想当克思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爸爸没有说,但我知道不管爸爸说什么都是有根据的,他一定有他这样说的理由,只不过还不能被我理解罢了。至于老子的哲学我只从爸爸那里听说了两句话,叫作:无为无不为,无可无不可。意思就是什么事都干又都什么事都不干,什么事都是不可以干的又什么事都不是不可以干的。从这一点上说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老子哲学的实践者了,不过我还要在这两句话之外再加上一句叫做无信无不信。我觉得这起码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点。爸爸说鬼神是不存在的,但那本书里又实实在在地写着是怎么回事呢?马克思说一切神话都是出于人们的想象,可我现在明明看到了鬼也见到了神这又如何解释呢?是的,这是一场梦,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可我现在不是在梦之外而是在梦之中啊。你能叫一个梦中人相信他正在经历着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么?虽然他有时也在梦中那样想过,但忽然他又不那么去想了,你又拿他有什么办法,他又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是的,我看见了太上老君,他出来了,透了透风之后又回去了。我很想过去拉住他和他说几句话,问问他是怎么回事,问问我是怎么回事,问问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问问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回去了,我想追过去,可这时那三个男的蛆虫凑上去了。而且他们也已不是先前的样子而已成了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们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竹子,直冲进那天生的仙人洞里面去了。说时迟那是快,我随手从门外的竹林里折下一根更长更粗的竹子,跟在他们的后面冲了进去。就像你的老九种的那竹子一样,那竹子有两丈多粗,有二十九节,每节又是两丈多长。与此同时,我也从一个蛆虫变回来成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我走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像人类从一个历史阶段进入到又一个历史阶段。不过这里的阶段很多,不像历史老师所讲的只是那么几个,而是四七二十八再加一。最后的一个还没走完,却迎面撞上了一大群苍蝇。那群苍蝇长着一脑袋红色的头发,面目如人,体纹似蛇。他们出来了,是长长的长长的一个队伍。他们有男也有女,或者说是男的多一些女的少一些,或者确切地说男与女的比例是三比一。但不论男女,他们的头顶上都插着一面小旗子,小旗子的上面画着一个“零”和许多的“一”。那个“零”当然是在正当中,而且很圆很圆,一定是用圆规画成的,像个圆圆的洞穴。那些个“一”很直很直,一定是用尺子比着画的,围绕在那“零”的四周,指向那圆心,像是硬硬的棒子。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太阳在闪光,但这内在的含义却不是谁都理解得到的。但我知道,因为他们是在游行,而且他们还在喊着口号唱着歌子。歌词大意是:

    “过去,我们是一无所有的小爬虫,小爬虫。身上没有腿,肚子下面没有棒子洞。但如今,我们是什么都有的大苍蝇,大苍蝇。我们妻也要共,夫也要工。你的妻子也是我的妻子,我的老公就是你的老公。你的棒子也是我的棒子,我的窟窿就是你的窟窿。过去,我们是一无所有的小爬虫,小爬虫。爬来爬去爬不出私有制的粪坑。但如今,我们是什么都有的大苍蝇,大苍蝇。飞吧,飞吧,飞向那光辉灿烂的黎明,光辉灿烂的黎明!”

    看到他们那奇怪的样子,听了他们那奇怪的歌曲,我不由得再一次翻开我记忆中的那部书,去古代的神话传说中去搜寻他们的影子。而且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祖先。很巧,他们和那些水怪有着共同的祖先,即炎帝。但他们自己恐怕是早已经忘记了这一点,否则他们不会总是“共”来“工”去的,只在歌曲中暗示地提到共工。共工是炎帝的第五代孙,人面蛇身朱发的怪物。在与黄帝的后裔颛顼争帝时他怒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倾西北,地维绝陷东南,使一块死地砖变成了一个活地球,因此而名垂千古。到了他们这一代不知怎么现在又长出了翅膀变成了“嗡嗡嗡嗡”的大苍蝇了。

    他们这喊着口号唱着歌子是要飞到哪里去呢?这不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这好奇之心我从小就有的,不然爸爸的书房中有那么多的书我也不会只对那部神话传说最感兴趣。但我是有信仰的,但我信仰的绝不是他们的那一种。但我还是想和他们一起出去看看。但我因此就必需变成一只和他们一样的大苍蝇,否则我就跟不上他们,就会被他们的翅膀甩掉,当他们见到了所谓的光辉灿烂的黎明之后我就会依然被遗留在这私有制的粪坑里。而我现在对这臭烘烘的气味也已经到了不能再忍受下去的程度了。

    我于是继续往里走。这最后一个历史阶段和前二十八个很不相同。主要是那速度飞快,我像是一粒子弹被射出了枪镗,又在那靶心上被反弹回来。就在被反弹回来的一瞬之间,我已经长出了翅膀,变成了一只“嗡嗡”乱叫着的大苍蝇。但我变成的只是一只。于是我理解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句话的意义了。于是我知道为什么人们要忌讳四这个数字把它看得比死还要可怕了。但我却因此而感到很是庆幸,因为我因此便和他们有了区别。我还是我自己,虽然混迹于其中。我是一个,而不是一群。我是一个这个,而不是一个那个。我仍是一个“我”的主义的信仰者,而不是一个“他”的主义的亵渎者。虽然在他们当中我又好像是一个多余人,一个真正的第三者——并不与他们组成三角,发生什么恋爱关系的第三者。

    我跟着他们,在他们队伍的尾巴尖上,慢慢地飞着。他们喊。他们唱。我只张嘴但不发出声音,或者连嘴也不张。只是在他,飞在我前面那一位,有时回过头来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只苍蝇的时候,我才假装疯魔地跟着他们“嗡嗡”几声,以此证明我不仅是一只苍蝇,而且不是一个哑巴。

    我跟在这些苍蝇的后面飞过那二十九个历史阶段比刚才跟在那三个臭男人后面走过那二十九个历史阶段时快多了,很快我就又来到那间密室。密室里的陈设依旧,像我小时候参观过的一个什么纪念馆的一间会议室,历史上曾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在这里召开过。只是那圆桌的中间已被挖下去了一大块,像是一个地道口。我们正是从那个地道中钻出来的。不过现在我可没时间再钻进去打日本鬼子了。

    我们再一次穿越那道长廊,发现两边种的和梁柱上刻画的已不是竹子,而是原本开在日本的樱花。是的,樱花开了又谢了,春天来了又去了,现在该是这些苍蝇们的天下了。站在门口的那两只绿色的苍蝇,他们本是两座雕像,我不小心让翅膀碰触到了他们双腿紧夹着双手紧握着的那杆钢枪,他们就竟然也一下子飞了起来,而且还不甘落后,一下子就飞到我的前面去了,让我避免了被夹地他们二者之间遭绑架的危险,使我有机会把我从爸爸和老师那里得到的文学细胞调动起来,使我成了一个现代派的诗人。

    他们来到一个方形的广场,并围着那广场没完没了地转起圈来。我发现我被加在队伍的头尾之间了。我发现我被挤到队伍的外面了。但这也正是我所巴之不得的。我成了他们之外的一个。我站在一边看着,成了一个旁观者。我因此能有机会把那广场看了一个够,并且由此到了灵感,写了一首关于广场的诗:

   

    “从地球的表面,

      割下一块方形的皮肉组织

      晒干,垫高,摆平

      让所有的建筑后退

      然后,从我们生命的内部

      抽出一根细细的肋骨

      拉直,拉长,像一根铁钉

      用铁锤,狠狠地钉入

      广场的眉心,于是

      广场有了感觉,它的思想

      将由铁钉的长度,和被钉入的深度决定

 

    “选取颜色组成图案

      构成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不管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我们的情绪,

      都被这面旗帜呼啦啦地左右兴奋而又激动

      但当夜晚来临时,旗帜随着那

      太阳的熄灭,而缓缓地落入我们的手中

      我们的双眉便渐渐地凝聚,如同两只铁爪攥握

      欲将那长长的铁钉拔出

      血—流—如—注,将广场染得鲜红

 

    “将所有死难者的骸骨收集起来

      在广场的中央,修建一座高高的纪念碑

      走近它,我们的脚步会突然地变得沉重

      无论那些死难者的死是因为天灾还是因为人祸

      无论那些死难者的死,与我们密切相关,还是

      风马牛不相及,我们都会停下脚步

      低下头,让眼泪在胸中流过

        像,一条河…………”

   

    那广场和我所见过的别的广场确实没有什么不同,一块方形的地面加上一根旗竿挑起一面旗帜再加上一座用石块垒起的纪念碑。不过那纪念碑上的字却是独一无二的,既没有“人民英雄”,也没有“永垂不朽”,而是“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和我们家里墙壁上的那块匾似的。我知道这正是一夫一妻制的象征,和这些共工氏的后代们的主张是相违背的。而那旗帜上的图案更吓了我一跳,让我以为我是身在日本了,因为它和我头顶上那面小旗子上的图案一样是一个太阳,只是没有了那许多的棒子,也因此而正像一贴狗皮膏药。

    突然,大喇叭响了,让游行的队伍解散,让看热闹的回家。回家,对,我该回家,去看看爸爸和妈妈,可我的家在哪呢?这广场是那广场吗?我从这广场能直接走到我的家里去吗?但无论如何我要走了,因为我已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我看见火已经被点燃了,就在纪念碑那地方,一定是那些苍蝇把那块扁给烧了。我听见了救火车的叫声,也听见了警车的叫声,更闻到了一股一股的杀虫剂的味道向我涌过来。我知道我该走了。

    我站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沿着一条非常熟悉的街道往家走,远远地,我看到了那扇红色的家门,那个长长的红色的门洞。我飞也似地跑了过去。“爸—”,“妈—”,我大声地叫着,以为会有人听见后出来迎接我。但什么也没有,只有信箱上贴着的一张纸条告诉我“本人携家眷出国旅游归期无可奉告”。但当我趴在门上从门缝处向里望时,发现门里面已不是我们的家,那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海面上漂浮着的是我们住过的那间房子的屋顶呢,还是把我们送到这个荒岛上来的那个盆子呢?那水就要从门缝中涌出来了。那水就要把这扇红色的木门从里向外推开了。一旦门被推开我又会被冲到什么地方去呢?“哗——”,一股大浪从我身体的这边涌到我身体的那一边去了。我又被冲回到了海上。

    太阳没有了,小山也没有了。沙滩没有了,海岸也没有了。我又回到了海上,又回到了我的独木舟里。我让独木舟自己漂着,将整个身子躺倒在船舱里。那是按照我的体形挖出的一个槽,我躺在里面感到很舒服,像是一条筑巢在一根木干上的虫子,让我想起了神话传说中有关伊尹的故事。

   

    “在滔滔的洪水退去之后

      他,像一个蛀虫,从岸边的空桑中爬出来

      那空桑,一个丑陋笨拙的农妇

      肯定是在出嫁前被父亲奸污了的不幸的女人

      竟然在洪水暴发之前梦见了神女

      意外地获得了洪水的消息

      当田蛙产生于锅灶,她便迅速地离家而出走

      她的家,她怎么能一去而不顾呢

      终于,在她即将脱离了危险的时候

      她回转了她的头,那洪水

      肯定是她丈夫的化身

      便在一瞬之间冲到了她的身边

      把她推倒,抓住,提起,抛弃

      经过如此的无数次的循环

      她的尸体被抛弃在一个土岗上

      一个被洪水吞没,又被洪水吐露出来的

          土岗上——

 

    “可怜的女人,在她的隐密暴露之前

      她的肉体和灵魂,就经历了多少痛苦的磨折啊

      她死去了,像一株倾到在水边的树木

      一半浸泡在水中,一半摇晃在风里

      水腐与风蚀,糟朽着她的肌肤

      那蛀虫,孕育在她的肚腹中

      肉体像他的母亲,皮肤漆黑

      身材五短,丰上兑下,偻身下声

      灵魂像他的父亲,凶恶残暴

      卑鄙下流,见风使舵,随机应变

      生于夏而臣于商,谍夏桀而交妹喜

      她死了,那蛀虫,却奇迹般地获得了生命”

   

    夏桀是历史上一个大力士,也是一个大昏君。妹喜是他的妃子。妹喜长得很美但德行很差,动作比女人更软,心肠比男人更硬,而且“不爱红妆爱武装”,历史上称她为女兵。由此我想到了那个在密室里作报告的所谓的帝母。她长得虽然不美,但德行却更差。她动作虽谈不上温柔,心肠一定比谁都更恶毒。她也是一身军人的装束,像个女兵。妹喜私通伊尹,并与伊尹联手助商灭夏还算做了件好事。可这帝母搞共夫共妻,将门户大敞四开不知是想要干什么。我不知她和那妹喜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不知道他要和谁联手帮助谁去灭谁。那难道是人间正在发生的事么?我们现在所在的星球真的不是我们曾在的那个星球么?那个我黄昏的时候所去到的所在是哪里呢?它是这一个星球的所在还是那一个星球的所在呢?

 

 

                                    

  

    现在我是平躺在我的独木舟上,因此我看不见大海。但我却能看见天空,看见那满天的星星。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圆圆的。它首先让我想到的当然是李太白的那首《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太白的故乡,他自己是知道在哪里的。我的故乡在哪里,我怎么才能知道哪?我记得小时候写过一首月牙的诗,至今想起来觉得虽然过于天真但还是很美。

   

    “月亮是一张弓

      使用它的

      是天上的勇士

      把兰色的天屏

      射出一个个窟窿

      用它的金色箭

 

    “月亮是一把镰

      使用它的

      是天上的仙女

      满天的星星

      是遗落的金谷粒

      在她的收获时”

   

    那弓一定是上帝赐给后羿的神弓吧?那个使用这神弓的勇士就是那个射落了九日的后羿吧?他为什么要在天屏上射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呢?那月亮到底是勇士手中的弓箭还是仙女手里的镰刀呢?那星星到底是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还是一粒又一粒的金谷呢?那勇士和那仙女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这些胡思乱想,我在写这首诗时是绝对没有的。但现在却一股脑儿地全从我的头脑中冒了出来,让我应接不暇。

    但月亮就是月亮,一个星球而已。它不会因为我们看它像什么就是什么,也不会因为我们想象它是什么就是什么。我现在要弄清的问题是这个月亮是不是那个月亮。但我又很清楚这个问题是很难弄清,或者说是根本弄不清的。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主义者了。我己经说过我是一个道家,已经是无信无不信了。我发现这无信无不信虽然不能帮助我弄清问题,或者说反而可以帮助我弄不清问题,但它可以让我获得很多的灵感,写出一首一首的诗来。这些凭着灵感写出的诗虽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它能给我带来一种无尚的快感。小时候的经历也因此而电影似地一幕又一幕地在我的眼前浮现了出来。它们有时像现实一样清晰,但更多的时候是像梦境一样朦胧,但这正好剌激出我许多的灵感来。我把它们全印在了我的头脑里,形成了一部又一部的诗集。我想把其中的一些讲给你听,你可以从中了解到我小时候的生活和我现在的一些感觉,同时也就了解那个比这个世界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和这个貌似和以前一样但实际上已有了很大不同的我。

   

    “一只小船

      被一只航空母舰击沉

      许多年之后,被

      打捞上来,挂在了天上

     

    “船

      也是女人

      一件古老的文物

      像一个杯子”

   

    一个月牙被想象成一只小船,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比喻。我曾经教给你唱的那首叫《小白船》的歌儿不就是那么唱的吗:“蓝蓝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唱的歌子,但现在想起来这歌词是自相矛盾的。当月亮是只小船的时候,怎么还能看到那月中的桂树和白兔呢?

    而当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月亮正圆,我正好有机会把它们再一次看个清楚。我当然知道我胸前这块镜片的作用,但我当时不愿意用它去看那月亮。因为我想,当我透过那镜片看到月亮上面一座又一座的环形山和一个又一个火山坑时,那会把我所有的美妙感觉都给破坏掉的。我看那棵桂树,长得很壮,上面开满了花朵,我甚至闻到了桂花酒的香气。据说那桂树又名娑罗树,乃月中仙人所种,西河人吴刚学仙有过,便被罚去伐树,但那树是仙树,他的刀砍下去时树便有了创口,但刀一拿起来那创口就又愈合了,因此他只好永无休止地砍下去。据说他往往利用业余时间酿私酒做小买卖,搞资本主义活动挖社会主义墙角,这就是他的不对了。我看那个白兔,当然就是那只蟾蜍,不知何年何月摇身一变成了讨人喜爱的兔子,也不知这兔子和你遇到的那兔子有没有关系。据说她是在捣药,那药叫做蛤蟆丸。我想就是这药使她从一只癞蛤蟆变成一只兔子的。她工作得很努力,也和吴刚一样是个苦役犯吧。她有没有在下班之后去吴刚那小子开的酒店里去干三陪呢?她有没有又和吴刚那小子来一腿呢?

    由月亮我想到了我读过的散文《荷塘月色》。我们家的后面就有一大片荷塘,我当然比朱先生有更多的机会去欣赏那些可爱的花。在她们年幼的时候看他们的叶。在她们年轻的时候看她们的花。在她们年老的时候吃她们的籽和根。那胖胖的莲籽和嫩嫩的莲耦,是那个季节里最美的食品。但我最喜欢的莫过于看她们跳舞。那亭亭的姿态,让我怎么也看不够。那旋转的裙子,转,转,转,会一直把我转到一个美妙的梦里去。我当然也经常在晚上的时候去。我从小就是一个“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的人。吃了晚饭,爸爸妈妈坐在院子里乘凉,或者回到屋子里去睡觉,我便一个人出了院门走到院子的后面去。在院子和荷塘之间,也有一条“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的小路,但我每次走过它时却都好像是走在母亲的两腿之间似的,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我有时拿着一本书,在月光下看,那当然只能是在朗月之下。残月的时候我就拿着一根竹笛,站在杨柳树下吹。当然更多的时候是看那些舞女们跳舞,让她们把我转,转,转,转到一个美妙的梦里去。但那所谓的美妙的梦似乎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节目,而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感觉,是把头藏在母亲的双乳之间、把脚伸到母亲的两腿之间时的感觉。小的时候母亲是经常和我玩这一类游戏的。但有一次我不小心掉到荷塘里去了,妈妈刚给我做的鞋子被我弄丢了一只,另一只则成了烂泥蛋。莲花能“出污泥而为染”而受赞美,我却只能带着两脚的烂泥去挨母亲的臭骂。

    美,来源于丑,又回归于丑。美是暂时的,但丑却得到了永恒。这难道不是一条真理么?但我们人来源于哪里呢?但我们人要回到哪里去呢?我们来源于动物还会回归到动物当中去吗?我们来源于魔鬼却要回归于神明吗?但神明和魔鬼又有什么区别呢?但神明和魔鬼又与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我所遇到的那些怪物,他们是神明还是魔鬼呢?你所遇到的那些动物,猴子、狐狸和兔子,他们仅仅是野兽吗?这些问题谁能来给我以回答呢?我想是没有的,只能把它们都放到一边去,让它们就那么乱七八糟地堆着,像一团乱麻。解开它们需要的不是思考而是一个机缘,一旦那机缘到来时我相信我会抓住它用这团乱麻来编织我的鱼网的。

    在荷塘的四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种着玉米、小麦和各种各样的蔬菜。让我想起小时候招蝴蝶的情景。那蝴蝶是一种奇妙的飞虫,只要你用一条线系上一个纸片,就能把它们招回到你的家里去。

   

    “不知道

      生物学家

      是否

      研究得出

      为什么

      那举在孩童们手中的

      一段苇杆

      那苇杆上系着的一段棉线

      那棉线上系着的钱币般大小的

      白色纸片,当它随着孩童们手臂的摇动

      而翻动起来的时候,就会有

      一只,两只,三只,甚至成群的白色的

      蝴蝶,追随而来,并且

      一直跑到孩童们的家里去

      还有,为什么

      因为恋爱而死掉的一对男女

      他们的坟墓中不时地

      会有一对彩色的蝴蝶飞出,另外

      还有一种蝴蝶,翅膀的一面

      是白色的,而另一面是黑色的

      为什么,它翅膀的翻动,可以带来

      白昼与黑夜的变幻,让我们弄不清

      是它在睡眠中梦见了我们,还是

      我们在睡眠中梦见了它”

   

    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对男女相爱了却不能结合在一起,不能结合,竟然就会双双赴死,这是一件让我很难理解的事。他们仅仅是因为不能作为人而共枕便在死后化成蝴蝶而双飞的吗?他们为什么不能舍此而求之于他呢?由此我知道干这种事情应该是有所选择的,不同的对象给我们带来的感觉是不同的。我们的悲哀也就在这一点上充分地体现出来了,因为我们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至于那种翅膀一面黑一面白的蝴蝶并不真有而是出于我的杜撰。我杜撰这种蝴蝶的目的,是想用它来暗示一种神秘,一种我们无法把握的神秘,再以此引出我对梦里梦外的迷惑。其实,那个迷惑并非你我所独有也不是你我所发明。古代的庄周就做过这样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并因此感到很惬意,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但从梦中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还是自己,因此便迷惑了,说出了那句“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梦之为周与”的名言。我们呢?是我们所从来的那个世界梦见了我们呢,还是我们梦见了我们所从来的那个世界呢?庄子坚信他和那只蝴蝶之间是有分别的,我们也该相信我们的这个世界和我们的那个世界是不同的。庄子称他变为蝴蝶为“物化”,但实际上就是蝶化,而对于那只梦见自己成为了庄周的蝴蝶来说就是人化。那我们的两个世界之间的梦化该被称为什么化呢?我想,如果我们承认那个世界是我们所从来的世界,那我们对它来说就该是它的外化,而它对我们来说就该是我们的内化。但我不知道我这样分析的目的和意义何在,但我觉得这样分析问题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收获,那是一场战斗。农人们来了,镰刀磨得飞快,衣服脱得精光。转瞬之间,庄稼就都被撂倒了。转瞬之间,庄稼又都被运到场院上去了。田地上一片狼藉。我看到一棵玉米,它站地田野上,是那么地孤独。

   

    “战斗结束了

      兄弟们都倒下了

      田野上

      到处是血

 

    “他站在那里

      没有手臂

      没有刀与剑

      破烂的衣衫

      挂在流血的肩头

      随风飘动

  

    “大平原很广阔

      落日很美

      他的影子很长很长

      但这一切

      对于他

      已失去了意义

 

    “终于

      他砍倒了自己

      在自己的心里

      大平原

       震动了很久”

   

    对于那棵孤独的玉米,我不仅充满了同情也充满了感激和敬意。就是他们的流血牺牲,我们才有了每天的食物。那些年有的地方像是十日并出一滴雨没有,有的地方是暗无天日洪水泛烂。我们每天吃的都是玉米面的窝窝头或贴饼子,只有吃不上的时候没有不爱吃的时候。现在,我多么想再大吃一顿啊!但我们只要回不到那个世界,我的这个愿望就只能是一个愿望而已了。

    有时我也去和那些农人们一起去收获,挥动一把雪亮的镰刀,让麦子一排一排倒在我的手下。累了,我就坐在镰柄上休息。

   

    “六月

      我坐在镰柄上

      看那些被砍倒的麦子

      被打成捆,装在大车上运走

      剩下的麦茬裸露着伤口

      在收获的背后呻吟着忧伤

 

    “场院上

      那金子般的麦粒

      随着脱粒机的旋转

      高兴得乱蹦

      像挣脱了母亲抱的孩子

      跳进了欢乐之海

 

    “剩下的麦秸在场院的一边

      堆积起来,越堆越高

      当夕阳下山的时候

      我就站在这金字塔的尖顶

           

      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直到爸爸搬来梯子把我从上面抱下来。我想那天在麦秸垛上,我一定是想到了有一天我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四下里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我无所凭倚,没有依据,谁能证明我的存在。我是谁,谁的后代,谁的前辈,谁能证明我在这世界上曾住。我远离了人间,远离了历史,生命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在高楼之顶的一间小屋里

      伸手去窗外

      采摘星星

      手臂

     

     

     

     

      仿佛高楼之兽的

      神奇的触角

      要在生命之外

      寻找一些美好的感觉

 

    “巨大的

           

      茁壮而茂密

      它的巨大的树冠

      含盖了整个的天宇

      那些成熟的果子

      在遥远的天边坠落

      成为我

      努力追逐的目标

 

    “我的手

      在繁枝与密叶之间游荡

      仿佛一只鸟在树林中愉快地飞翔

      一滴滴露珠,玲珑且剔透

      让我干枯的手指

      在得到了清凉的灌溉之后

      如同雨后春笋般奇异地生长

      直到接近了遥远的天际

      那些甜美的果子

  

      我的手掌

      这片久旱的土壤

      重新变得湿润且柔软

      当我再一次

      去拂摸我爱人的身体时

      她将重新感到舒适和欢乐

      我的手臂兴奋而激动

      脉搏跳动更加快了十倍

      它有节奏地搅动银河

      让整个世界和着我的心意旋舞

 

    “哦,巨大的天常堂之树

      你所扎根的那片土壤在哪

      在这秋末冬初的季节

      你是否也已感到了寒冷”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梦想着有一间属于我自己的小屋了。这间小屋就是我的世界,即使爸爸妈妈也不许进入。它应高高在上,离人间愈远愈好,离宇宙愈近愈好,那样我就会使想象和现实的距离更近,甚至我希望我的想象随时都可以变成现实。也许这正是我抛弃了人间来到这里的原因,也许这正是我被人间所抛弃到这里来的原因。也许这世界正是我的想象变成的现实,也许现在的我不过是过去的我的想象而已。

    但你是什么?你难到也是我的想象么?是不是爸爸妈妈想要一个女儿,我想要一个小妹妹,于是你就出现了呢?或者爸爸妈妈并不想要一个女儿,只是我想要一个小妹妹,于是你就产生了呢?或者我只是爸爸妈妈的想象,而你又是我的想象呢?但如果说我们的爸爸妈妈想象出一个我来是为了有一个后代的话,那我想象出一个你来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妈妈也是一个想象,是爸爸的想象,爸爸也是一个想象,是妈妈的想象,整个世界、人间,就是由一个个想象的链条构成的呢?那爸爸想象出妈妈来的目的是不是就是我想象出你来的目的呢?如果是的话,那你就该是我的爱人再不应该是我的妹妹了。

    这世界就是那小屋之外的宇宙吧?这满天的星辰都是经过精心的选择之后被我采摘到我的瓶中,又被我重新布置在天上的吧?还是我的瓶儿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它们在被我采集到瓶中之后便自己按照一定的原则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后连我自己也钻到那瓶中来了呢?那你是不是我采摘的众多的星辰中的一颗,而且还是最为璀灿的一颗呢?或者也许我在采摘了众多的星星之后把它们又重新散回到了天上,而只把你留下了呢?

    在屋顶上,爸爸给我讲过许多星星的事,有的已经被我忘记了,但有的却还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比如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是我给你讲过的,但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七七相会的真正的含义是什么,也不明白当两颗星重合在一起时妈妈为什么会把我的眼睛捂上说否则就会瞎。但虽然事我还记得,那两颗星的位置却被我忘记了。或者是因为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已不是我们所从来的那个世界了吧?但如果说我们所在的世界不过是我们的想象,那这些星星的位置就没有理由被改变,我后悔那时对星象天文没有像对神话传说那样用心了。

    我想,摘星星和采花儿一样,都可以用来指寻找自己的爱人。采花当然要采最美丽的花,摘星星当然要摘最亮的星星。所以我更愿意接受这世界是出于我们的想象的想法。因为那样你就可以不仅仅是我的妹妹,还是我的爱人。小时候我读过许多诗,都是写爱情的。那时我对爱情的具体含义当然是一点也不懂,但那些诗都把爱情写得很美,所以我对爱情也就有了很好的想象,甚至对它产生了一种向往。那些诗大都是男人写出来献给女人的,所以我爱情的对象当然也得是女人。一开始,我选择了妈妈,上学之后就成了老师。当然还有我的同桌,一个一身雪花膏味儿却并不漂亮的女孩。也许就是因为她我才想象出了一个你,一个身上没有雪花膏味儿但却很漂亮的妹妹。

    那时我们男生和女生之间总是保有很大的矩离,即使是同桌都很少说话,否则就会说成是关系不正常。先是同学之间的议论,然后就是老师的谈话,最后还要被通知家长,甚至再高一年级的还有被因此而被送到教养所去的。我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所以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的。至于两腿之间的事,当时虽然家长不说,老师不讲,但别人肯定已经起码知道了个大概,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件事对我来说却仍是一个不解之谜。但也许这是我离开了那个世界以后才发生的事,因为把你想象出来那年我才十岁,因此不可能有那么复杂的思想和那么多彩的经历,我还只是个孩子,比你也强不了多少,只是凭着那个年令的孩子都有的一点死记性记住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而已,而对什么爱啦情的不仅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也许连那个词儿也还没有听说过,更不要说怎么相爱结婚生孩子之类的事了,根本就是一无所知。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有那么多的奇遇,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不幸,才会有今天重逢的喜悦。虽然暂时出现了一些障碍,但我们既然已经终于又走到一起来了,又何必受穷不等天亮似地着急呢?

    我很想按照另一种方式来生活,即什么火啦水啦的天灾都没有发生,所发生的不过是一次人类文化的革命。爸爸是一个有很多文化的文化人,所以就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成了革命的对象。那革命来势凶猛、轰轰烈烈,把我们的爸爸狠狠地整了一家伙,甚至真的弄出了神经病来,产生了从那个世界中逃离出来的念头,或者就让他的儿女从那个世界中逃离出来也好,于是我们——他的儿与女就作为一种病态的想法从他的头脑中飞出,最终成了这个世界的居民。但革命来了又去了,世界并没有因为那滚滚的革命滚流而被完全的毁掉。换了一代领导,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你我还是你我。或者由于那革命太过于猛烈了,爸爸妈妈都先是被弄出了神经病最终又怀石投江像屈原,剩下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地长大。但我们因为是兄妹而不可能结合在一起,甚至想都没有这样想过。你在经过精心地选择之后和某某先生结了婚,又生出了儿子和女儿。我也在经过了精心的选择之后和某某女士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我们都因和自己精心选择之后的人一起生活而感觉到生活的美好。或者除此之外我们还有许多闲情逸志。我仍然喜欢神话传说并在神话传说的基础上驰骋自己的想象写出了一部又一部诗集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大诗人,甚至还以爸爸那偏执了的头脑为头脑创作出一部小说来,专写我们俩个在这个世界上的奇遇,并使其成为一部畅销世界的奇书。而你则使你的艺术才能得以发展,像你的老九似的,又是绘画又是雕刻,内容当然也可以以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经历为素材,然后拿着你的作品去世界上巡回地展览,因此获得极高的声誉。是不是那样的生活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生活呢?也许在那个世界上还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也说不定,而我们作为爸爸的一个病态的想法被发射出来,因为爸爸在临死之前忘记了把我们收回去,因此我们便被遗弃在了这个世界上。这样,那个世界上有两个真正的我们在过着真正的生活,这个世界上在两个虚假的我们在过着虚假的日子,这个世界上的我们就像那个世界上的我们的影子,我们与他们是同一个自己对生活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感爱,我们也就永无回归的希望了。或者这一切与我们的父母毫无关系,我们只是那一个我们的一种奇怪的想法,是那一个我们为了哗众取宠而设计出来的两个怪物,我们现在正被放在一个牢笼里供人们参观呢。这真是太荒诞了,太可怕了。因此还是不要让我们爸爸死去的好,就让他在大病了一场之后再得以康复,这样我们便会回到他的头脑中去做他头脑中的一个正确的健康的想法,以结束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探险。因此我们还是不要成为我们自己的影子为好,我们就是我们自己,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睡意袭来,我闭上了眼睛,睡着了,你便成了我的爱人。你来了,一见到你那美丽的身影,我的浑身上下立刻就燃起了烈火。你来了,没有引子,没有序幕,一下子就把戏演到了高潮。我的独木舟本是平稳地漂地水面上的,这时便因此而剧烈地摇晃起来,最后终于翻了个底朝天。于是我便遇见了仙女。

    我来到了一间圆形的铁房子里,见到了一些铁皮脸的怪物围站在我的周围。他们见我醒了,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们给我水喝,那是很纯净的淡水。我们给我肉吃,那是新鲜的海鱼。他们问我那个世界的事,我给他们说了许多。他们问我这个世界的事,我对他们说得很少。尤其是关于你我是只字未提,因为我怕他们到这座岛上来找你,那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了。然后他们脱下了无缝的衣服摘下了那张铁皮的面罩,让我看到了她们真实的面貌。

    首先她们也是肉长的生命,其次她们都是女性,再其次我不得不承认她们都长得很漂亮。但这漂亮和你的漂亮有很大的不同,这漂亮漂亮得可怕。在一张和你的脸一样大的脸上,他们的眼睛、鼻子和嘴都似乎比你的大了一倍。而且她们的皮肤是白色的,像牛奶一样白,头发是黄色的,像金子一样黄。尤其是她们的眼睛更是美得让我不可思议,那简直不是眼睛而是两潭碧绿的湖水。她们的身材不仅比你高大得多,而且还散发出浓浓的香气,更显出了我的瘦小枯干和污秽不堪。面对着她们,我不能不既自惭形秽又心惊胆战。

    其中的一个对我说话了。她说她们是来自女儿国的仙女,是奉女王之命到宇宙中来采集生命的种子的,现在她们已经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得到了她们想要的东西了。说着他们拿出一个玻璃瓶来让我看,我看到那里面满满地装得全是白色的精液。她说把这些生命的种子撒在南风和黄池之中已足够让她们的国民每人怀一次孕的了,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异常顺利,这全是因为遇到了我的缘故,因此他们对我是充满了感激的,因此她们请求我赐给她们一个机会,这对于她们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她们会因此对我感激不尽,或许还能对我有什么帮助,她们要体验一下直接受孕的滋味。

    对于女儿国的事我是有一些了解的。她们的国家在西南和西北方的大海上,没有男人。女人“遇南风裸形”或“浴于黄池”都可以怀孕,若生男子三岁便死,唯生女子方可成年。难道他们就是来自于那个纯阴之国度的女人吗?她们是乘着什么样的飞行器在这茫茫的宇宙中航行的呢?她们能不能把我和你送回到我们所从来的那个世界中去呢?

    我对他们说明了我的意思,但她们摇了摇头,显出了很为难的样子。她们说我所说的那个样子的世界在这宇宙中也许有很多,她们不知道我所说的是哪一个,而且都很遥远,别说把每个这样的世界都去一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就是知道那世界是哪一个去一趟也是很难的。她们说虽然听我所言我所从来的世界很有可能就是她们的祖先所从来的那个世界,但她们至今也还不知道那个世界在哪里,并且她们也不想知道那个世界在哪里,即使知道能回去她们也不会回去,因为据传说那是一个很不好、很可怕的世界,她们的祖先就是因为不堪其恶才从那个世界中逃出来的。不过她们给我提出了两个建议。

    第一个建议是随她们到她们的世界去。她们说她们的世界很奇妙,莲花开得很美,花瓣就有一丈多长,核桃长得很大,直径长达二尺。而且她们的国家是个真正的礼仪之邦,五讲与四美不是只停留在口头上,女王和国民都非常地好客,对于每一个客人都会给以热情的接待和无微不致的关怀,从来不以金钱作为衡量人的标准。但我不能接受她们的这一建议,因为我知道女儿国里的秘密。只要是男人,到了她们的国土上都是死路一条。她们先是对你礼貌有加,待如上宾,但出不了三日,就会让你成为死鬼。这是一个智者舶舟漂落其国又盗船逃离之后带出的信息。

    每二个建议是让我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不要再想回去的事,因为那个世界是一个非常凶恶的世界,一点也不值得我去想念它以至于为它而烦恼。这个世界虽然还是一个未被开发出来的自然的世界,但一张白纸才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平地上才好起最高最高的高楼。她们说她们以前到这个世界来过,那次来时这里没有那么多水,水中还有许多时隐时现的小岛,那次她们在陆地上寻找和她们相似的生命但一个也没有找到,这次便到海上来碰运气,结果就碰上了我,这不仅说明她们的运气不错也说明我们之间有缘分。她们说之所以要到这个星球来寻找生命是因为这个星球离她们的星球很近,也因此她们会时常来看我,有可能还会给我带几个女子来,是要用我自己的种子怀孕出的后代呢还是要用别人的种子怀孕出的后代可以由我来选择。她们说她们知道在这个星球上还有一个不小的岛屿,我可以在那里建立起一个新的人类社会来,只是不要把它建设成我所从来的那个世界似的让人谈虎色变,逃之而犹恐不及,避之而犹恐不远,不过那不会是一个很大的社会,因此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这个建议不能说不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对我有着很大的诱惑力,所以我并没有立刻给予否定。她们见我对她们的建议没有表示反对,便一个个地向反倒在了地上,我知道她们是在等着,但当然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终于她们又一个个地站起来了,问我为什么不爱她们,是因为她们长得不够漂亮呢,还是因为她们在没有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偷采了我的种子使我对她们产生了怨恨呢?她们说如果是后一个原因她们将来是会通过帮助我建立新社会来给我以补偿的,但如果是因为后一种原因那就真是她们的悲哀了。她们说她们到过许多星球去采集种子,都是在人家睡着了之后来行事的,但都是在采集了种子之后便走了。唯独这一次,她们鼓足了勇气,冒着事情一旦泄露就会被女王处死的危险,不但她们没有走,而且还把我请上了她们的船,一是因为我和她们一样都是完整的人而不是半人半兽的怪物,二是她们觉得我具有传说中的东方美。她们说这很让她们动情,让她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欲望,而且很强烈,而且迫不及待。她们说她们从没有干过那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如何来干那样的事情。虽然去到她们星球上的客人都说她们长得很美,但她们对自己的相貌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但她们又知道男人们总是爱和那些他们认为长得美丽的女子来干那种事的。说着说着她们就一个个的都眼泪汪汪的了。

    我赶紧向她们解释说我之所以没有和她们干既不是因为这也不是因为那,而是因为我得了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是干不成什么事的。她们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然后给我端来了一杯热饮,说是既然如此就不麻烦我了,说是我累了应该睡一觉休息一下,让我把杯饮料喝了,说是这饮料可以解乏,对恢复我的能力是会有好处的。我虽然对这饮料的作用持表怀疑,怕是什么迷药,我喝了,睡了,她们就把我弄到她们的世界去了,我也就变成了一个死鬼了。但我又一想,既然那个所谓的智者到了她们的国家能再逃出来我为什么不能呢?利用这一段时间多走一些地方多长一些见识有什么不好呢?古人不是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我“读万卷书”看来是做不到了,但我可以“行万里路”,而说不定虽然不能读万卷别人的书却可以写出万卷书来自己读,这又是一件说不定的事。于是我一扬脖,就把那杯饮料灌进了肚子。

    那饮料留在我嘴里的余味是甜甜的,进到我肚子里的感觉是蜜蜜的,我的头脑开始有些迷糊,我的眼前开始有些模糊,我终于睡了,于是我又看到了你。你向我走来,那么美丽,美丽得那么可亲可爱,这就是所谓的东方美吗?那几个来自女儿国的女儿所具的那种让我心惊胆战的美就是西方美喽。我听爸爸说过西方女人的样子,也似乎在什么书里见过西方女人的样子,甚至也许还在爸爸带我进城的时候见过西方女人的样子,那样子的确是和我想象中的仙女的样子差不多,也和我所看到的这几个女儿国的国民有些相似,所不同的是我记忆中的西方女人的样子在这几个女儿国的国民的身上被进一步夸张了,因此才让我既自惭形秽又胆战心惊。但你来了,一切就又不一样了。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你不是开门见山了,又是引子又是序幕的像是再写一部长篇小说。尤其是在发展阶段你所变换出来的那些花样儿,真是让我不能不为你一声又一声地叫出绝来。我简直要弄不清你是谁了。是女娲么?传说女娲娘娘人头蛇身,一日之间能变化出七十种形态。你虽然不是蛇身,但你的身体比蛇更苗条柔软。你虽然不是变化形态而是变换花样儿,但你所变换出的花样儿又何止七十呢?你是孙悟空么?《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从菩提祖师那里学得变化之法,能在转瞬之间变化出七十二种形态,比女娲娘娘又多了两种。你虽然不是人面猴身,可你的身体比猴子更灵活敏捷。你虽然不是变化形态而是变换花样儿,但这正可以使你的小说的情节曲折跌宕,引人入胜。那小说的高潮就更不用说了,那精彩的程度足可以让我为之疯狂。我想我是一股泉水,被一块巨石封闭在地下很多年,被你把那块巨石击碎了,我便喷了出来。我想我是一条江河,被一道闸门关闭在山中很多年,是你把那闸门劈开了,我便奔涌了出来。“发洪水了”,我听到有人在喊。于是你的小说还没有写出结尾,我便睁开了眼睛,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我没有看到你,看到的是那几个女儿国的国民。我还想起了我喝下的那杯饮料和发生在那之前的所有的事,便知道了她们在我睡觉的时候利用我的梦境对我做了我在清醒时不能和他们做成的事,我便知道了我还是我,在海上漂泊,而你还是你,在岛上迷失。

    她们干完了她们的事,对我说我该走了,问我是否愿意让她们把我送到那个岛上去。我当然不能那样做,因为我不想让她们知道你的存在。临别时她们对我说,她们和我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却给她们留下了一段十分美好的回忆,因此可以对她们说出心中的一个最大的愿望来,如果可能的话,她们会给我以帮助。我毫不犹豫地对她们说,虽然我所从来的那个世界不是一个很好的,甚至是一个很不好的世界,但是我最大的愿望还是要回到那个世界中去,因为也许只有到了那个世界,我才会有真正的幸福可言。

    她们听了我的话首先表示很不理解,然后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也不知道那个世界在何处,她们的祖先在离开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上之后就把关于那个世界的资料全部毁掉了。不过她们还是要给予我帮助,不过那只是一句话,就是:“怎么来就怎么去,解铃还需系铃人。”说完她们就走了,我又回到了我的独木舟上。

    我思考她们给我留下这两句话,话中的意思似乎并不难理解。“怎么来就怎么去”,我们是怎么来的呢?当然是坐在盆子里来的。那我们还要做在那个盆子里回去么?除非那个盆子是个神盆,否则它怎么能飞起来,怎么能穿过宇宙空间飞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呢?但如果我们真的承认了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不是从前的那个世界,那这就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那盆子既然能把我们从那个世界带来,就一定也能把我们再从这个世界带走,只要它里面没有安着什么破坏性的装置,在把我们送到这个世界之后就破坏掉了自身原有的功能,那目的当然是要让我们有来无回,但这虽然是可能的,但却又似乎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所以一回来我就先去把那个盆子研究了一番。我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上面什么机关也没有,因此它肯定不是什么飞行器。我坐上去试了试,一点能飞起来的迹象也没有,因此它似乎也不是什么神物。于是我否定了自己对第一句话的理解。

    “解铃还需系铃人”,那个系铃人当然是把我们放在盆子里的那个人了,除了我们的父母还有谁呢?如果真的是因为发了大水,我们的父母亲集中生智以伏羲女娲之父母为榜样把我们放在了盆子里使我们得以逃生,那结果会怎样呢?要么是我们的父母死了,那个世界的人也死了,那他们就永远也不会来接我们来解这个铃了,我们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们同类的可能了。一是他们没有被淹死,那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没被淹死,他们以为我们死了,他们不会来找我们了,但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能找到他们,因此就为了这一点可能性,我也会把这个世界翻它个底朝天的。但如果不是这样,这个世界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世界,而且还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它,和我们,都只是那个世界,那个真实的世界,或那个真实世界中的我们或我们的父母的一种错觉,一种想象,一种病态的念头,那我们就只有等待了吗?但如果那个世界,或那个世界中的你我或我们的父母,在有了那种病态的念头,并把我们发射到宇宙中去之后大脑便凝固了,思想便僵化了,便没有力量把这种病态的念头从宇宙中,从真实世界之外的虚幻世界中收回了,那我们怎么办?是就在这虚幻的世界永远地生活下去呢,还是自己想办法回到自己所从来的地方去呢?如果这几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那我们现在可以做的是什么呢?我想那就真是要“无为无不为”了。因此我还要继续我的航行,一是希望能遇到更多的机会来了解这个世界,了解我自己,一是要找遍这个世界,看看能否找到一些那场劫难的幸存者,以证明这世界的唯一性和这世界的真实性。然后再走最后一条路,去和你一起,也不管这世界是哪一个世界,也不管这世界是真实的还是不真实的,就在这个世界上扎下根来生活下去吧。

    于是我继续我的航行,但从这时开始我的航线不是笔直的了,因为我想尽量地多走一些地方,因为我的目的不是绕场一周,而是要把这星球都走遍。再后来我的航线不仅不笔直而且不固定,如果用一句时毛的话说就是“跟着感觉走”,如果用一个比喻的话,这世界就好像是一个线团,我在上面胡乱地绕着线。有很多次,我都又回到了这座岛屿的边上,但我没有上来,如果说这就是我的家,那我可以算是古代的大禹了。大禹为了治水,可以“三过家门而不入”,我为了证实这世界的真实性为什么不能更多次地“过家门而不入”呢?因为我想,反正我已经下海了,那就必须把这大海转个遍,否则我即使回到岛上心里也一定不踏实,再说我现在回去,也许还是找不到你,那不更让我失望么?回去,那只是我的最后一步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走的,没有经过选择的结合,只是结合而已,那其实也许连幸福快乐的边儿还没有沾上呢。

    但这只是我在白天的想法,到了夜里,当我让独木舟随意地漂着,当我躺下来像一条蛀虫,当我合上眼睛睡了,我就会想起你,看到你向我走来,或站在远处向我招手。你的小说又开写了,那又是一个新的构思,在新的构思下设计出新的情节,会让我在醒来之后玩味良久。有时,来了灵感,就会写出一两首诗来,或记叙,或议论,或抒情,是对你的小说内容的概括,是对你小说涉及到的问题的评价,是又由此而产生的一点升华,是我们共同合作的结果,是我们相互配合生出的孩子,算得上是一点小小的收获,也是对我们孤寂心灵的一点小小的安慰。

    其实,我们是不是兄妹并没有多大关系。首先,我们是一对男女,各自代表着构成这世界的两个相互对立的方面,阴与阳,矛与盾。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也是那个世界,也一定是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之外的所有世界得以产生的基础,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原动力。我们相识得很早,从盘古开辟天地那一刻就相识了。

    盘古氏,我们的老朋友,也是一个怪物,而且是天底下天上头宇宙之中宇宙之外一个最大的怪物。“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天地浑沌为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盘古氏,是我们的朋友,而我们,则是他肚子里的两条虫子,一条极热,一条极冷。我们在他的肚腹中爬来爬去,终于,我们受到来自于我们自身的一种奇异的力量的吸引而爬上了一座独木桥。这独木桥,只要上去了就必须向前走,因为它太狭窄了,连身子也转不过来,后退也不可能,因为后路已被堵死,也不知这是谁的所为。更何况我们越离得近,那吸引力就越大,最后,即使能转过身来后退也只有前进了。我们相遇了,一个是阴,一个是阳,一个极冷,一个极热,那自然会发生一次战斗,产生一次爆炸,就像我们把冰冷的水和滚热的油放进一个锅里。于是,盘古氏那龙首蛇身的怪物不得不从沉睡中醒来。他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睡得太久了,从我们作为一条虫子产生在他的肚腹里,像虫子从米缸中产生出来是一样的,之前他就是睡着的,或许他从自己产生之后就从来还没有醒过也说不定。

    盘古氏,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只能说他是我们的创造者而不能说我们是他的创造者,谁让我们是他肚里的虫子而他不是我们肚里的虫子的呢。对于我们来说,他也不过是一条虫子而已。他雌雄同体,是一个很低等的生物,而我们正是他一体中的二性。他创造世界的过程就是我们相互结合的过程。而当他完成了自己的史命之后,我们就作为他的工具被闲置起来,是我们不甘寂寞,是我们自寻烦恼,才又弄出这许多的事非来。我们是受到谁的指引和诱惑走到那座独木桥上去的呢?是神,是鬼,还是人?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还是我们自己?生命产生了,人类产生了,你我也产生了。是上帝,是神仙,指引了我们前进的方向。是阎王,是魔鬼,诱惑了我们朴素的心灵。我们上了那座独木桥,如同上了一条贼船,上去了,就再也下不来了。但又是谁创造了神仙和魔鬼呢?爸爸说过:“世上本无鬼,鬼在你心里;世上本无神,我们造了神。”那这指引我们的神仙和诱惑我们的魔鬼无疑也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了。虽然我们是上帝枪膛里的子弹,虽然我们是魔鬼手中的铁锁,但没有子弹要上帝的枪有什么用,没有锁要魔鬼的铁链有什么用呢?如果上帝没有枪,我们要上帝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魔鬼没有铁链,我们要魔鬼有什么用呢?是的,上帝是我们创造的,魔鬼也是我们创造的,我们是人,人就是上帝与魔鬼的统一体。如果我们自由恋爱,非法同居,超指标生育是有罪的话,我们就有了两只替罪羊,一只是上帝,一只是阎王。

     盘古氏,他既是我们的父亲,也是我们的母亲。他生下了我们,并给我们取了名字,我叫1,是一根棒子,你叫0,是一个洞穴。我们都还有许多的别名,外号,但只有10 才最能表现我们的本质。上帝是竿钢枪,魔鬼是条铁链,我是上帝枪膛中发出的那颗子弹划出的直线,你是魔鬼铁链上抛出的锁绕出的圆环。就是这么回事。那些日子,只要我一闭上眼,你就出现。只要你一出现,我两腿之间那棒子就硬起来。我一睁眼,你就没了。水怪八姐妹和那个居住着所谓什么主义者的岛屿再也没有出现过,让我不得不把它们看做是我的一场梦。但我还是没有结束我的航海探险活动。我并不着急回来,是因为梦中有你,醒时有诗,这已足够我消受的了。

    我们相识得很早,比恐龙的时代还要早。那个盘古氏,不也是一条龙吗?他把我们创造出来了,但我们并没有结合。他给我们又是牵线又是搭桥,但我们只是见了见面,便各奔东西了。是因你长得太美了,还是因为我长得太丑了呢?是因为我太过于聪明了,还是你太过于愚蠢了呢?我们是阴阳两性本该相互吸引的怎么会相互排斥了呢?我们只能把这解释成是神的意志,而且是百分之百的好意。因为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没有和恐龙们搅和在一起,也就因此躲过了那场使恐龙遭到灭绝的大灾难。

    想当初,除了我们之外,盘古氏肚里肚外的虫子一定会有很多,其中最多的一定是恐龙。恐龙这东西体形很大,食量也很大,生命力更强,我们是无法与之竟争的。所以盘古氏为了保存我们,使我们不在与恐龙的竞争中牺牲,便把我们隐藏了起来。至于把我们隐藏在了哪里,我想不会是南极和北极,因为极地太过于寒冷了,虽然有助于增加我们的智慧,但无助于延续我们的生命。如果不是南极和北极,就不会是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那也许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星球也说不定。这个星球除了小一点之外和后来的我们的地球没有任何区别,它正可以作为我们的实习基地而存在。

    我们在这个星球上培养自己适应环境的能力并不断增加我们的智慧,使我们从非智慧的生命进化成智慧的生命。和那些体大身笨,头小得不能装进足够的智慧来控制自己身体的恐龙相比,盘古氏当然更喜欢我们这些身体不大也不小,头脑可以装入足够的智慧来不仅控制自己甚至控制这个世界的动物。这个星球无疑就是盘古氏所建立的一个实验室。他为我们模拟了一种生存环境,有陆地也有海洋,有植物也有动物,有现实也有梦幻,有神仙也有魔鬼。于是我们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大人,从连繁殖自已也不知道的白痴变成了不仅知道性交还知道性爱,不仅知道性爱还知道爱情的高级动物——人。

    我们是人,但同时也是仙,是天神,是地神,是山神,是水神,是雷神,是云神,是雨神,以及等等一切的神。我们是人,但同时也是鬼,是猴精,是狐狸精,是兔子精,是乌鸦精,是蟾蜍精以及等等一切的精。

    我们是你的老九的父母,是上帝的父母。我们是凤与凰,两只五彩的、美丽的鸟。我们是伟大的艺术家,通过精神的交流合作我们的艺术。我们写出了许多首诗,谱成了许多首曲,描绘出了许多幅图画,雕刻出了许多具塑像,甚至写出了许多部长篇巨箸。但我们还通过性的交配生出了一只双头的鸟,那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一件最奇特的艺术品。我们不知道他是好还是坏、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们不知道要以他为骄傲还是以他为耻辱。他时而有着美丽的外表但没有崇高的灵魂,时而有着崇高的灵魂却没有美丽的外表,时而既有了美丽的外表又有了美丽的灵魂,时而却又既没了美丽的外表也没了崇高的灵魂。

    那乌鸦虽是一只乌鸦但也是一只百灵,她的啼鸣既是恶毒的咒语也是美妙的歌曲。那咒语虽然是一个黑暗的陷阱,那歌曲却让我们产生美好的愿望,激发出我们创造的灵感。那蟾蜍虽然是一只蟾蜍但也是一只青蛙,她身上的图案既是恐怖的梦魇又是神奇的想象。那梦魇虽然是一个阴森的罗网,那想象却让我们产生美好的感觉,鼓舞我们工作的热情。

    我们无法评价它,所以创造了他又抛弃了他。我们把他送到地球上去,如同释去身上的重负。我们不知道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当然更没想到竟会造成一次大大的劫难。地球上的那些怪物,是恐龙时代的遗物,正所谓龙的传人。龙的传人,不是人,都是一些半人半兽的怪物。他们四肢发达大脑简单,因无知而目光短浅、因愚昧而心地善良,因自惭形秽而甘做奴隶,因自愧神痴而甘为牛马。他们见到了一个比自己更怪的怪物,便视他为救星奉他为上帝。于是,他成了他们心中最伟大的神明。他从天梯上下来,神彩奕奕,迈着矫健的步伐,可谓雄姿英发。太阳从东方升起来,大地上挤满了欢迎的人群。人们视他为救星奉他为上帝。他一挥手,人们便为之欢声雷动。他一微笑,热泪便从人们的眼眶中流出来。于是,他登上了皇帝,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谁说他没能耐,谁说他不伟大,谁说他不是一个大大的英雄。他“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震四海。”他“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身下吏。”他“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凶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他“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毁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他“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他派“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呵。”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千秋万代而永不变色”了。谁想到这不过是他的一场梦而已,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种下的祸患的种子已经长成巨树了。是他的老婆毁了他,是他子孙后代毁了他。欲水在横流,瘟疫在流行。这种病毒刚被抑制住,另一种病毒开始传播。最后,艾兹病来了,这条百足之虫,终于吞吃了所有的生命。战火在燃烧,历史在倒退。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又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没打完,第三次世界大战又在孕育之中了。最后,原子弹来了,这颗小行星,终于摧毁了那世界。他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上,如同坐在一座孤岛之上。天空中有的是飞鸟,大海里有的是游鱼,飞鸟与游鱼吞食着死亡者的尸体。他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你的老九,我们的帝俊,他走投无路了,只好到水里去,变成了一条鱼。那仅仅是因为他乌鸦老婆的一句咒语么?至于他的那个“呸”和那个“啊嚏”,既让那个世界来了一回“天翻地覆慨而慷”,也让我们做了伏羲和女娲。

    是的,我们就是伏羲和女娲。我们是华胥氏国的国民,华胥氏就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没见过父亲,我们父亲是个神仙,在这地球上踩了一脚便走了。我们的母亲华胥氏外出,踩在了他留下的脚印上便怀孕生下了我们,是个龙凤胎。

    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崇尚自然的国家。“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可见,所谓的自然,也就是建立在禁欲主义基础上的平等和自由。因此,我们的国家是一个既自由又平等的国家。因为没有父亲,所以没有皇帝、主席和总统之类的东西,也因此既不可能出现暴君、昏君,也不可能出现明君或圣主。没有皇帝因此没有皇后。没有总统因此没有第一夫人。没有楚怀王因此没有郑袖。只有一个党——华胥党,因此没有党争,也无须合作,更何况,我们的党就是我们亲爱的妈妈。只有一个主义——自然主义——说白了就是自由主义,因此没有派别,也无需文斗或武斗。没有政府,因此没有官僚,也因此没有贪官污吏,用不着反腐败。没有法律,因此没有罪犯,用不着警察和监狱。地处偏僻:“在合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其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所以也无需修长城,筑城堡,来抵御外族的侵略。不建立家庭,不仅共妻,而且也共夫,因此用不着结婚和离婚,怪麻烦的。如果不是为了国家的未来利益,谁都不愿意生育更多的后代,因此不用担心人口过剩。没有剩余产品,因此没有私有财产,产品平均分配,每个成员都自觉地索取自己的那不比谁多也不比谁少仅够唯持自己生活的一份,因此绝不会发生由于贫富不均而引出的各种社会问题。没有剥削和压迫,就没有反剥削和反压迫,没有造反派,没有反革命,没有窃贼,也没有土匪。

    我们的平等和自由不仅体现在我们的国民与国民之间,也体现在我们与我们所生存的环境——自然之间。我们从不去为了自己的目的改造自然,而只是尽自己的所能去适应自然。我们整天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练功,既练内功也练外功。内功的练习,主要是指思想的改造。一是要坚定信念,坚信我们的理想一定会实现。二是排除杂念,排除一切的私欲以及一切特别的愿望。外功的练习,主要是指身体的锻炼。我们练就了一身的本领,不过都是适应自然环境所必需的能力。所谓“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挠无屑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山谷不踬其步。”这都是我们从娘肚子里一钻出来就具有的本能。而炼石补天和抟土造人才是我们最高才能的体现。

    这一切真是太好了,但全是骗人的鬼话。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角度看,这样的生命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而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看这样的社会也不过是一个乌托邦而已。但它就是出现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书上,这又如何解释呢?这时又得让我们的想象力出马了。好在我们写的不是历史而是小说。小说者,“事出于沉思,文归于翰藻”是允许用想象来胡编乱造的。

    首先是我们的母亲华胥氏,我们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很可能是一对奸夫淫妇。那奸夫和淫妇很可能也是为一个共同的信仰——对平等和自由的信仰走到一起去的一对狗男女,我们且不去管他们。我们的母亲怀孕的原因就更是大有文章可做。我们可以想象她是一个弃婴,被一块布片包裹着抛掷在路边。她本来睡着,但被一支队伍的脚步声惊醒了,便“哇哇”地哭起来。或者天气很冷,她已经快被冻死了,但有一支队伍从这里经过,她便因此而成了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这是一支正在进行着战略大转移的队伍,政府动用了大量的军队要把这群现实社会的判逆者扼杀在摇篮中。这是一支提倡平等追求自由的队伍。成员之间以同志相称,所谓“无帅长”,生活当中同甘共苦,所谓“无嗜欲”。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离开那个既不平等又不自由的现实社会,到一个很远很远、越远越好的地方去,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国家。他们吃同样的饭,喝同样的水,穿同样的衣,盖同样的被,说同样的话,唱同样的歌。她就是在这样一些叔叔阿姨们,也是她的大同志们的关心、爱护和帮助下成长起来的。她长大了,而且长得很美,像一朵花儿。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只是想报答这些叔叔阿姨们的恩情,但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她为此很痛苦。

    正在这时,那众多叔叔当中的一个,而且是曾经把她从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中救出来过的一个,来到了她的身边,说是要和她谈谈心。他开门见山地对她说,要她帮助他干那件事。她真是一个纯之又纯、洁之又洁的姑娘,因为她还情窦未开,因为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因为那队伍中虽然暗地里谁都在干那件事却从没有谁把那种事来拿到桌面上来谈论过,因为她连一句骂娘的话也没听说过,因为那队伍是不许骂娘的,因为她连牲畜之间的交配也没见过,一有这种事她就被爱护她的同志们拉到一边去了,因为她虽然长得美丽但脑子里却少了几根弦,她从没有思考过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一类问题,而当时又和我们一样没有受到青春期前的性教育,总之,当她的那位同志提出要和她干那件事的时候,她还不知道那件事是怎么一回事,因此让她的这位同志钻了个空子,占了个先也尝了个鲜儿。事情完了,她以为没事了。谁知道那同志有了第一次还要第二次、第三次。而且很快就不是这一个同志来请求她的帮助了,她只好一一接待。都是同志,什么长得好一点癞一点啦,她都一视同仁。一开始他们还是一个一个地来,后来就仨一群,俩一伙地来了。这就出现了矛盾。有时为了谁先谁后,谁长谁短的问题他们就会吵闹甚至动起手来。她不明白,这些同志在战场上,为了你死我活的问题都没红过脸,现在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竟然要成为仇敌。每到这种时候,她总是想出一俩个花样来缓解她们之间的矛盾,有时要使全身的解数来。什么“左右开弓”啦,“双管齐下”啦,“上下翻飞”啦,“满汉全席”啦,没有她使不出来的招数。

    一路上,她也不知道接待了多少人次。她从未采取过什么措施,可竟然一个孩子也没生。就好像她的身子是专为助人为乐而设的,只开花从不结果。如果把她那些助人为乐的镜头都拍下来,肯定能让全世界都为之振奋一回,也不知又要增加多少的人口。

    终于,这支队伍冲破了敌人的围追堵截,来到了一个他们认为是很安全的地方,并在那里居住了下来,并按照他们的理想建成了自己的国家。如果没有她的话这个平等自由的国家也许就不是仅仅维持八百年了。幸亏他们都是一些练家子,练得一个个都和神仙似地既长生又不老,否则他们的国民也不知要更换多少代了。首先是那些女同志不干了,因为那些男同志整天围着华胥氏转。华胥氏忙都忙不过来,可那些女同志们再怎么打扮也没人往她们身上看一眼。于是她们开始造谣了,说华胥氏是个狐狸精,把男人的种子都吸光灵性都毁灭之后就会逃之夭夭,但那时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建立起的国家也就完了,一时间弄得满城风雨。然后是华胥氏的花招不够用来缓解那些男人们之间的矛盾了,那些男人们终于打起来了,先是混战,不久就又分成了两派,他们表面上是为了争夺华胥氏而战斗,实际上是在争夺控制这个国家的权力。战争是残酷的,死的死,伤得伤,所剩无几。再然后性病又突然地流行了起来,是那些女同志熬不住了便和牲畜干起来了,结果像三身国的国民一样把牲畜身上的病毒弄到人的身上来了。尽管那些平等与自由的信仰者们都是练家子,但这病毒却更历害,甚至他们越是用功夫,那病毒就越猖厥。很快,一个个女同志都发病身亡了。剩下的不多的男同志终于走了回头路,他们没有带着华胥氏一起走,他们真的把她当成了狐狸精。于是这所谓的平等自由的新国家就剩下了华胥氏一个。不过华胥氏也不想走,她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她想把这个她和她的同志们废了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国家保留住,算是对同志们的恩情的最好的报答。华胥氏,这是同志们给她起的名字。华者,花也。胥者,吏也。花胥者,众花之魁首也,众花之官长也。为了纪念她的同志们,她便把这个美丽的名字给了这个国家,使自己成了一个无名者。

她和她的同志们一起合作了那么多年肚子也没的大起来过,没想到这时却生出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为那男孩起了许多的名字,什么伏羲、伏戏、伏牺、庖羲、庖牺、炮牺、必牺等等,其实都是那些和她干了不知多少次的革命同志的名字。她的这些同志的名字之所以都要带上一个牺字那是因为他们都抱定了要为自己理想牺牲,做平等与自由的祭品。她热爱她的同志们,她敬仰她的同志们,她崇拜她的同志们,她怀念她的同志们,她要以此来纪念他们。她只为那女孩起了一个名字——女娲。这是因为她最后想到这个国家之所以没能真正地建立起来,全是她的原因造成的,她是一个祸根,一个祸种,所以她用了一个与祸字形音都相近的字,那是为了诅咒她自己。然后她编出了一个谎言,说她是踩了一个神人的足迹才怀孕生了我们,是想让我们忘记过去,虽然这就意味着背叛,但背叛一个不光彩的过去又有什么不好呢?再说世界最终总要告别所谓悲剧的时代而进入喜剧的时代,那就让这个喜剧时代早一些来临吧。为了实现这样的一个目的,她把我们带到一个至高点上,给我们上了最后的一课。

她说:

    “孩子呀我亲爱的孩子!你们是我的孩子,是华胥国仅存的国民。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是因为我老了,而是我预感到这世界将有一场灾难发生。我会在这场灾难中丧生,但你们不会。我走了,这华胥国是我所留给你们的唯一财产。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华胥国的希望全寄托在你们的身上。我走了,临行之前,我要告诉你们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当年我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件事而吃了大亏,甚至酿成了一个大大的悲剧。但这样的悲剧不会在你们的身上重演了,因为你们有我,我是你们的亲爱的妈妈。我不能只是用乳汁把你们喂养大就让你们叫我亲爱的妈妈。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一个关于生命的秘密。我要告诉你们生命是怎么产生,怎么被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我不能让你们自己到黑暗中去摸索,因为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要对你们的未来负责。好了,现在你们听好我的话,一句也不要漏掉。

首先,你们虽然都是人,但却不是一样的人。看看你们的两腿之间吧,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构。你们可不要小看这两样东西,有朝一日,新的生命就会由此产生。

其次,你们是兄妹,都是从我的肚子里钻出来的虫子。但你们要忘掉你们是兄妹,因为在人类的悲剧时代中,兄与妹是不能共同来创造生命的。但你们不同,你们是处在人类喜剧时代的起点上,没有你们的结合,这个时代就向后推迟不知多少年,甚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人类将永没有进入那个时代的可能。因此,你们不要因为是兄妹就在心理上产生什么障碍。你们要毫无顾忌地干这件事,要永不停止地生育后代。你们要让这个国家人丁兴旺,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但不要再追求什么平等和自由,因为绝对的平等和自由是没有的。你们的旗帜仍然可以自然主义的,但要对这自然二字予以重新的解释。自然不是平等和自由,而是无可无不可和无为无不为。

再次,你们虽然是人,但是有一定神性的神人。在未来的道路上你们也许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但只要你们动动脑筋就会发现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总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在前进的路上要多唱那首十七字令: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走了,因为大水很快会将这个世界淹没,那是上帝在清洗这世界的污浊,灾难过去之后,会有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出现。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而这幅图画就要在你们的手中开始画起,至于最后是不是最新最美,是由你们最初的几笔决定的。你们二人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拿出一个盆子,把我们放在了里面。盆沿儿很高,我们看不到盆外发生的事。不一会儿,我们的盆子开始晃动起来了,我们诂计是水已经淹没了那个至高点,我们的盆子被水漂起来了。那我们的亲爱的妈妈呢?她被大水冲走了吗?她被大水淹死了吗?我们哭,我们喊,全没有作用。直至那盆子旋转起来,我们想肯定是被卷入一了个旋涡。直到我们昏死了过去。当我们醒来的时候,盆子已经不再晃动,于是我们站起来。我让你站在我的肩上,想了解一下盆子外面的情况,结果是盆子翻了,我们双双滚出了盆子,来到了一个刚刚被大水清洗过的干干净净的世界。但我们的母亲没有了,她成了这场灾难唯一的牺牲品。

    这是天灾呢还是人祸呢?如果是天灾,我们完全可以接受母亲的说法,因为这世界却实是够脏的了。残酷的战争和猖厥的瘟疫,使到处都堆积着死亡者的尸体。它们在腐烂,污染着土壤、水源和空气。它们的魂魄在游荡,破坏我们的情绪,摧残我们的精神。如果不对这世界来一次大清洗的话新的世界就没有一个好基础,在一张擦满了粪便的纸上是无法作画的,更不用说要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了。如果这场灾难不是天灾而是人为的,那一定是我们的母亲华胥氏干的。她故意把我们放在一个边沿很高的盆子里,是为了让我们看不到事情的真相。她打开了地井,砸开了天井,炸毁了河坝,摧毁了海堤。这是她的最后一步棋,目的无非是想割断历史,让我们永远地告别过去,把过去当成一场梦,或者就当它从来没有过一样。这是把我们置之于死地了,我们能否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呢?那要看命运的安排和我们的努力了。

    这世界真是太干净了,干净得不仅连一棵草一个虫子也没有,而且连一点颜色也没有。天空是白色的,海洋是白色的,陆地也是白色的,我们仿佛是站立在一个大大的乒乓球里。这不是一个世界,这是一个画家的工作室,工作还没有开始,到处是白色的画纸,等着画家大笔一挥,全变成美丽的图画。看来要有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出现了,但画笔在哪里呢?突然,我的手握住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棒子,难到它就是我的笔么?我把它拿在了手里,上下左右地挥动了几下,还行,很顺手。但颜料在哪里呢?突然,你用双手从两腿之间捧出了红色的颜料,你正因这突如其来的东西而不知所措,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先沾了一笔,在天空的正中央画了一个红色的太阳。没想到,那太阳竟然自己就放出光来了。

    那是七彩的阳光,在这光芒的照射下,天空显出了蓝色,陆地变成了黄色,植物从土壤里长了出来,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结出了各种各样的果子,散布着甜甜蜜蜜的诱惑。动物们来了,互相追逐,互相嬉戏,互相干着两腿之间的事。人在哪里呢?于是我们想起了母亲的话,我们的脸红成了两朵艳丽的桃花。

    于是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背景音乐是电影《甜蜜的事业》中的插曲。歌词中唱到:“并蒂的花儿竟相开放,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亲爱的人儿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终于,在一座悬崖的顶上,你停住了,我也停住了。

    你对我说:

    “哥哥呀亲爱的哥哥!我之所以不能和你干那件事,一是因为我害羞,二是因为我害怕。从很小开始,我就为两腿之间和你有着不同的结构而感到羞耻。每当看到你站着哗哗地尿尿的时候,我的心中就感到很不是滋味儿,那是对你的羡慕和对自己的厌恶掺合出来的一种味道,让我很难过。每当我尿尿的时候,总要躲到一个让你看不到的地方去尿。我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两腿之间那空空荡荡的景象,看着尿水从那洞穴中排出来不是一个水柱而是一片散乱的雨似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就从我的眼眶中涌出来了,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永不再出来。可现在却要我和你干那样的事情,我怎么会不觉得难为情,怎么会不让我感到羞耻呢,怎么会不让我害怕呢?

    当然,为了生出我们的孩子,重建我们的国家,这些我都可以不顾。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兄妹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是不是已往的社会禁止兄妹之间干这种事是要避免什么灾难呢?是不是我们这样干会受到上天的什么惩罚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干还不如不干,因为那不仅不会生出我们的孩子,连我们自己也搭进去了。我之所以跑到这个悬崖上来,是想在此祈祷上天。如果上天说我们是可以结合的我们就结合,否则我们就另想别的办法。

    你看见天顶上的那片云烟了吗?你看见我脚下的这两块石头了吗?如果上天不让我们兄妹二人结合为夫妻,那云烟就会散去,当我们把这两块石头扔到悬崖下面去时它们也不会聚在一起。如果上天让我们兄妹结合成夫妻,那就让上天显灵,让上天用它的法力使那云烟相聚,让那石头相对。如果上天真的显了灵,同意了我们的结合,那时你再来追我,只要你跑得比我快,那会是很容易的一件事。现在好了,让我们两腿下跪,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吧!”

    我在听着你的讲话,听得很认真,不知不觉中你似乎已不再是我的妹妹而成了我的姐姐,哪有弟弟不听姐姐话的呢?于是,当你说让我两腿下跪,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就按照你说的去做了。我的心里在点发慌,因为我是个唯物主义者,虽然因为发生的这样那样的事已经让我的唯物主义大打了折扣,但要让我彻底抛弃唯物主义而相信天上有一个老天存在却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但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我除了服从于你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毕竟要干成我们的事没有你的配合是不成的,而且你从那些练家子们身上继承下来的功夫是只比我多不比我少,只要你不打开你的大门我是无论如何也进入不到你的房间里去的。于是我服从你的命令,两腿跪下在石上,双手合十在胸前,跟着你向上天做起祈祷来了:

    “茫茫苍穹,高高上天,受我祈祷,听我此言:怜我兄妹,无故无亲,悯我华胥,无臣无民。除我羞耻,去我恐惧,允我兄妹,结为夫妻。避免战争,消灭瘟疫,赐我华胥,香火续继。茫茫苍天,高高上穹,如允如赐,请予显灵。云烟可聚,顽石可对,兄妹齐呼,苍天万岁!”

    话说完了之后,我们依然保持着祈祷的姿式,抬着头,瞪着眼,看着天顶上的那片云烟,等待着,等待着。太阳渐渐地西沉,那片云烟也渐渐地西浮。灿烂的阳光照在一片片的云烟之上,形成了一幅十分壮丽的图景。这就是所谓的落日黄昏。这就是所谓的彩霞满天。终于,那片云烟相聚了,而且聚合成了所有云团中最绚丽的一朵。那是一对并蒂莲花的形状。那是一对比翼鸟的形象。是两朵花,但它们的枝叶掺合在一起了。是两只鸟,但它们的身体重合在一起了。那是一只双头鸟。那是一个鸟首人身的怪物。我们一起高呼:“苍天万岁!”

    接着,我们又各自把跪在两腿下面的石头推下了悬崖。然后你在前,我在后,我们往山下走去。说是在走,但我是在走你却是在跑,不一会儿我就被你远远地落在后面了。我的心里又打起鼓来了。那云烟在天顶上聚合在一起很可能只是一件偶然的现象,而在浮到西天边之后聚合在一起更是一件既偶然而且也自然的现象,至于它聚合在一起之后像这像那那不过是我们的主观感觉,一片云,形状很不规则,往往是我们想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的,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如果这两块石头,从这高高的悬崖上被扔下去,落在地上时竟然会相对在一起,那可就真是个奇迹了。我突然觉得你的这个办法真是太冒险了,把我们的命运寄托在一片云烟之上就已经是玄之又玄的一件事了,再把我们的命运寄托在两块石头之上更是玄得连一点边际也没有了。怎么可以把这样一个关系着一个民族的兴与衰和一个国家成与败的大事情当成一个儿戏来玩儿呢?而我,作为一个哥哥,竟然接受了你这种胡闹,更是可笑之极可恨之极可恶之极。于是我准备否定你的做法了,我准备禁止你的胡闹了。我相信无论如何那两块石头是对不到一起的。我准备先和你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那可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虽然你的功夫不比我的差,但也比我高不到哪去,更何况,“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会利用你睡着了的机会,悄悄地溜到你的身边去,等你醒了,生米已经成了熟饭,打我骂我也没有用了。

    这样想着,我也已经走到山下来了。没想到,山的下面,正有一个奇迹在等着我。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景象是明明白白的,那两块石头竟然真的相对在一起了。我目瞪口呆,但也没忘记和你一起高呼“苍天万岁”。但过后我回忆这件事,记起当时你见到我之后脸上有点红,你在和我一起喊“苍天万岁”的时候气息有点不足,因此怀疑是你在我从山上下来之前做了手脚,就像我在后来的事情上也使用了诡计一样。虽然我后来问你你不承认,但我仍然解除不了对这件事的怀疑,我想这全是那该死的唯物主义作的祟。

    于是,围着昆仑山,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你开始写我开始读这婚前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曲子。背景音乐虽然还是那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但太阳已经毫不留情地落到昆仑山的后边去了。你的轻功确实是比我的强多了,我知道即使我追到第二天早上也是追不上你的。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跑得那么快,是真的不想让我追上你么?还是要借此机会向我炫耀一下你的功夫呢?过后我才知道,这是你在向我争取一种权力,一种女人的权力,是为了证明你是人类历史上女权运动的创始人。其实这是大可不必的,因为我除非是被逼无奈,绝不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能者为王,这是我一贯的主张。但此时,我被你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又到了我被逼得无可奈何的时候了。

    于是,我虽然并没有耍什么大男子主义因为那是无用的,但我却不得不使用一点阴谋诡计。我突然掉转了方向,看到你正迎着我的面向我跑过来,就迎上去一下子把你抱在了我的怀里。奇怪的是,你并没有因此而给我以任何的指责,反而说没想到我会比你跑得还快,我当然更没有必要对你说出我之所以追上了你是因为我杀了个回马枪。过后我对此只能做出两种解释。一种是你跑晕了,已经不知到东南西北正转反转了。一是你是装了个糊涂卖了个乖巧,因为你的政治目的已经达到了,没有再和我兜圈子的必要了。

    于是你终于对我打开了你的门户,让我清楚地回想起来又深刻地体会到其含义的一句名言,叫做:“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但虽然通过一次又一次地进出你的门户,使我对门内的景象的了解越来越具体,也使我对玄妙之学有了越来越多的体会,为我最终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你的肚子并没有像我们母亲所说的那样渐渐地大起来。于是你又害怕了。你说这是上天对我们戏弄它(我当然知道这戏弄二字的出处,但我不知道仅仅是指我还是你我二者兼而指之)的惩罚,没生出孩子来这是开始,往后不知还有什么大的惩罚在等着我们呢。

    于是你对我提出了分居的要求。我没有办法不答应你,便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独居了下来。闲居是很无聊的,于是我的思想便离开了这华胥国,去到从书本上了解到的那些地方周游。

 

 

                                    

 

    我的第一站是西岳华山。这西岳华山因为唐代的大和尚慧褒曾经在这里修道死后也葬在这里又被称为褒禅山。此山以险峻著称,说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但我想最初恐怕是连一条路也没有的。

   

    “自古华山

      本没有路

      不知是哪位英雄

      把他的剑

      架在了山梁上

      走过去

      路,便有了一条

 

    “那位英雄

      走过去

      便再没有回来”

   

    你也许会问,那位英雄就是你吗?不是,我并没有一个人上华山,因为那实在是太危险了。但华山的真正妙处不是它的高大和险峻,而是因为它不仅有一个前洞还有一个后洞,就像你的两腿之间不仅有一个阴道还有一个肛门一样。

    我虽然对人的肛门没有太大的兴趣,对华山的后洞却是充满了热情。就因为我读过宋代的大官僚和大学者王安石写的《游褒禅山记》那篇散文,在那篇文章中,这个王安石不仅对华山的名字进行了独到的研究,说明华山原本叫花山,告诫人们做学问应该深思慎取的道理,而且记述了游历华山二洞的全部过程,为因有人半途懈怠而没能进入到更深处而感到深深的遗憾。他在文中把华山的体后洞写得简直太美了,让我简直不得不怀疑他就是自古以来最大的同性恋者,也正因为如此我把华山选择为重点游历研究的对象。于是我在想象中加入了由他所发起成立的华山研究会,并且把他的死对头苏轼也拉了进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一起对华山进行了又一次的探险。

   

    “伟大的‘同性恋者’

      王安石

      领导着我们

      游褒禅山

      告诉我们

      山的真正的名字

 

    “花是什么

      生物学家会

      给你最确切的答案

      让我们顷刻之间

      都沸洛依德起来

      把世界上的一切

      都和女人相互联系

      于是,我们来到前洞

      那块仆碑

      并没有把我们绊倒

 

    “洞很宽阔

      但很浅

      一侧有泉水流出

      记游的人很多

      诗文涂满了洞壁

      普希金和莎士比亚

      竟然也有他们的名字

      而且相当地耀眼

 

    “怪不得慧褒和尚

      来到这里就不愿再走

      死了,也葬在这里

      真可谓执着而又专一

      这洞中的盘石

      定是他打坐的地方

      看那上面的坐印

      可知其功力之深

      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

  

    “后洞在山的后面

      很狭窄,但是很深

      虽好游者亦不能穷也

      我们则不同,有志且有力

      且有足够的照明

      走,跟着我们的领导者

      去进行一次伟大的探险

 

    “路愈进愈险,然而

      也愈美,然而

      在一个更深的深处

      终于又有人懈怠了

      说,再不回去

      夫人要和我离婚了

      于是我们后军变前军

      做了懈怠的追随者

      洞外

      王安石揪住苏轼的衣领

      罚他去石钟山写游记”

   

    王安石是一个性格非常怪僻的人,甚至我们就可以把他看成一个大大的怪物。他嗜学如命,因此知识渊博,尤其是对一些死角冷门的学问,更是用功独到。他做学问有一条被他津津乐道的原则,即“深思慎取”。这条原则肯定也被他用在了对女人的选择上。但他的“深思慎取”所讲求的不过是唯一性。他把自己从书本上所了解的所有的山脉进行了比较,也许就是因为“自古华山一条路”这句话,让他对华山情有独钟,而对别的山却不屑一顾了。他像那个英雄似的,用一把宝剑劈开了华山的大门,一个猛子扎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对于别人来说,天天都是只和同一个女人在一起,即便那女人是个仙女也会令其生出厌来。但对于王安石来说却不是这样。即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他也可以从中找到足够的乐趣。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想象力来弥补现实的不足,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可以用自己的感觉代替别人的感觉,甚至于可以把自己的感觉强加给别人。谁让他是个有着渊博学识的大学问家的呢,谁让他是个有着生死予夺权力的大官僚的呢?

    当然,他所选择的华山虽然不可能是什么仙女但也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王先生也是一个显赫一时又名垂千古的大学者和大官僚啊。我们可以这样地想象,当时的北宋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个西方女人来。那女人人高马大像个男人,金发碧眼像个怪物,在少见多怪的东方人眼里,在那些还只习惯于欣赏东方美的东方人看来,她不但不像仙女却无异于一个大大的怪物,因此开始时还有一些人因为好奇而光顾她的馆舍或寓所,很快便遭到了冷落。即使那些到过她那里的也未必敢和她怎么样,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个展品,满足一下眼目而已。

    因此,我们称赞那个第一个占有她的人是一个大大的英雄恐怕一点也不过分,因为那和第一个吃掉一只螃蟹的人似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而那个英雄之所以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一准是被她引入了后洞便再也转不出来了。如此看来幸亏东坡老兄想出了老婆要和他离婚这个借口,否则我们也回不来了。

    王安石有两下子,慧褒和尚也有两下子,不过我想,那和尚之所以没有像那个英雄一样销声匿迹,连个名姓也没留下来,一定是因为他把持住了一点,就是无论如何也不往华山的后洞里钻。他一定知道那里面虽然不乏美妙,但却是一个危险的所在。而他正好靠对这诱惑的抵御来修炼自己。我想他的道行深就深在每天打坐在华山前洞里却可以保待住自己的童贞之性。童子功,那的确是所有功夫中最高的境界。

    欲望,是一个恶魔,要战胜这恶魔,谈何容易。他总是在我们最没有防御能力的时候对我们进行偷袭。也许正当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胜利者的时候他来了,结果我们终于一败涂地。

   

    “欲望之火

      从我们生命的深处被点燃

 

    “当我们睡着

      被一个美丽的梦境所迷惑

      那个纵火者,一条

      长着美丽花纹的毒蛇

      从我们微微张开的牙齿之间

      钻进了我们年轻的生命

      我们竟然毫无察觉

 

    “这条毒虫,拖着

      一条长长的导火索

      它在钻出我们的喉管之前

      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它在我们生命的深处和浅处

      到处钻营,到处煽风,使我们

      失去必要的水分,增加了多余的油脂

      埋藏下无数的隐患,让我们

      焦躁,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当它觉得已经完成了上司

      一定是邪恶的魔鬼之王,交给的任务

      将我们的生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库

      便钻出我们的喉咙,并在跃出我们唇齿

      的一瞬之间点火,然后便逃之夭夭

      真是恶毒到了极点,这美丽的虫子

 

    “它身上花纹很美

      它嘴里吐出的烟雾也很美”

   

    离开你的这些日子,只要我一睡着准会梦见你。多数的时候总是不管情节多么曲折,但最后总是一个喜剧,即我们一起配合,把那件事干成功。醒来之后我身上很舒服,但心里却很悲哀。极少数的时候由于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们没有干成那件事,但我的身体已经被欲望所充满,便只好在醒来之后自我解决。解决之后,往往虽然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但心里却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想自杀,只是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把这问题以及由此引发出的一系列问题研究出个结果来回去和你一起重建我们的华胥国才没有把头颅往岩石上撞把刀子往脖子上抹。

    另外一个使我能继续活下来的原因就是诗。每当我的心被痛苦充满的时候我就用诗这种最不受约束的艺术方式来发泄一番,直至在心理上找到一种平衡为止,而几乎是每次我都达到了这一目的。有时,我的诗写得很伤感。一次,我梦见我和你一起去春天里采摘花朵,风雨中,我看见一支被折断了的玫瑰花便突然地流下泪来。便在醒来之后写道:

   

    “春天,我们采摘花朵

      当我们的手爪

      伸向那些植物的枝头时

      从未有过什么犹豫

      从不问一声

      花朵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也不用管在那一刻

      花朵疼也不疼

      和在后来的岁月里

      花朵有什么不快

 

    “春天的花园里

      花朵很多很多

      它们以不同的姿态和颜色

      使我们的生活美好

      向我们展示

      它们内心的故事

      但我们只是粗心地一览

      从未细心地读过

      我们一点也不了解

      它们独特的思想和奇异的感情

      更何况,我们摘下它们

      还会蹂躏它们

      用同一双手

 

    “风雨中

      我看见一只玫瑰

      倚着栏干哭泣

      我以为它是因为没有人采摘

      而伤心,我遂伸出手爪

      但只是轻轻的一碰

      它便躺倒在路边

      不知是哪位公子,哪家小姐

      随意摘下又随意抛弃的

      不幸的一支

 

    “我拾起它

      站在风雨中

      不知何去何从,我的伞

      被一道闪电撕破

      又被一阵狂风带走

      不知去向

 

    “花丛中

      还有许多正在开放

      和还未开放的花朵,等待着

      我们的手儿去摘么

      我所有的勇气

      已不剩一丝”

   

    但有时,我的诗也会突然变得粗旷起来。一次,我梦见我们一起在草原上放牧。醒来之后,我回想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境界,便在我的诗中写道:

   

    “在风吹草低的境界里

      放牧我们的欲望

      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

      用海洋的腥咸和沙漠的苦涩

      剌激我们的情感,于是

      我们的喉咙中便有歌声飞出

      被盘旋的鹰隼带走……

 

    “一只歌,便是一团火

      可以溶化天山的积雪和

      喜玛拉雅山的寒冰,在我们

      干枯的生命里注入不尽的水源

      我们的欲望在羊群不停的咀嚼中

      消磨殆尽,于是,我们便有了

      一张和平的面孔,大智若愚

 

    “我们的形象,和苏武没有区别。”

 

    但醒来之后,你没有了,羊群也没有了,所以我又伤感起来了:    

 

    “听见风声

      我心中的毛草便晃动起来

      一株草连着一株草

      有一片草原在我的胸膛中起伏

      如同海洋

 

    “海洋中有鱼群的游行

      也如同那空中的雁队,从南向北

      或从北向南,随季节而变迁

      我的草原经历着兴与衰

      无人能改变这一切

 

    “一条鱼生活在深海里

      同一只鸟生活有高空中的感觉

      有多大的差别,谁能告诉我

      只有人,在天空和海洋之间运动

      陆地,不过是一条船而已矣

 

    “载着我和我的草原,做一名水手

      除去随波逐流和见风使舵之外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我早已丢失了我的羊群……”

 

    有时,我的心情很好,既不为自己的命运悲哀,也不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厌恶,原因是刚刚洗过一个澡,既洗去了身上的污秽,两腿之间被洗得很干净,也洗去了心中的烦恼,充满的对美好生活的向住。我赞美太阳,因为梦见我们在阳光下旅行,那只乌鸦便成了一只美丽的鸟。

 

    “太阳

      在我们生命的深处

      是一条

      小小的虫子

      它的每一次蠢动

      都让我们的生命震撼

 

    “从午夜开始

      它生出许多只脚

      搔我们的痒处,我们

      遂有许多梦可做

 

    “早晨

      那虫子生出了翅膀

      且非常美丽

      我们便从床上爬起来

      让它载着我们

      去做蜜月的旅行

 

    “拥有太阳,便拥有一辆

      美丽的车子,或船

      一只美丽的鸟”

 

    我赞美月亮,因为梦见我们是在那里度过童年,那只蟾蜍便成了美丽的仙女。

 

    “月亮国

      是一个圆圆的、圆圆的地方

      我们都曾在那里居住

      住要一个圆圆的、圆圆的梦里

 

    “圆形的屋子,没有屋顶

     一抬头,就看见满天的星星

     仙女从我们的头顶飞过

     撒下一阵灿烂的花雨

     我们的衣服上满是花之露

     我们的心里满是春之情

     嫦娥来了,我们就扑向她的怀抱

     把爱情向她自由地倾诉

 

   “李白和我们在一起

     苏轼也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一起写诗,用美丽的诗

     铺就门前的小路

     盖那些圆形的,没有

     屋顶的房子,然而

     当我们大了,离开月亮国时

     却没有像李白和苏轼那样

     用美丽的诗,装满我们的口袋

     

   “看到月亮

     我们很后悔”

 

    李白是诗人,苏轼也是诗人,但我不是诗人。虽然我写的诗一点也不比他们少,但我没有读者,一个也没有。一个没有读者的诗人是算不上诗人的。即使有一天我回到那个世界中去,而且把我的诗全带回去也一样。记得我小的时候,爸爸就总是叹息说没人读诗了没人读诗了。爸爸写了很多的诗,都锁在自己的抽屉里,偶尔地拿出来自己看看,然后就又让它们归之于沉寂。

 

    “诗都不要了

      要诗人干什么

      于是

      诗人病了

      诗人死了

      诗人濒临灭绝了

 

    “与大熊猫并列

      诗人成了被保护的动物

      一些被驱逐到山里去

      禁止捕猎和买卖

      还有几个

      被养殖在动物园里

      供游人们参观

 

    “诗人

      人样的怪物

      还是不做的好”

 

    “不要诗了,人们要什么呢?”我问爸爸。“要钱。”爸爸说。是的,为了挣钱,妈妈去做买卖了。每天早出晚归,回来之后就在那里数呀算的。由于妈妈的努力,我们终于成了有钱人了。搬进了城里,住进了楼房,买了汽车,夏天,我们一家人开着自己的车子去了海滨度假,但我们也便因此来到了这里。这是真的吗?我不知道。

    诗是什么?诗不仅仅是一种情欲,情欲不过是它的基础而已。诗的价值在于那座在情欲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高楼。而不仅建筑这座高楼需要诗人非凡的想象的能力,登上这座高楼同样需要读者有一种非凡的想象的能力。但在那个社会里,人们的想象力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使用,已经渐渐地退化了。情欲,作为诗的基础的情欲,没了诗,就仅仅成了埋在地下的冷冰冰的石头。当然这是我从一种悲观的角度分析这个问题所得到的答案。如果我用乐观主义的态度来分析这个问题的话,答案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比如,人们赚钱、赚钱、赚钱,但总有一天,他们发现实际上要生活幸福并不一定要有很多的钱,尤其是当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复制自己的生命之后,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向社会索取任何东西,尤其是异性的对象,你要什么样子的有什么样子的,一按电钮或一个电话就来了,那他们不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写诗或读诗了吗?只可惜那样的时代我们恐怕是赶不上了。因为我们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因此就更不用说回到那个世界去了。但我还有你,因此我还有希望,只要我还有一个读者,我就还是一个诗人,只要你不把我当成一个怪物,驱逐到原始森林里去。

    现在我们再来说那个经过深思之后慎娶了华山的王安石,他真的不愧为一个大学者和大官僚。首先,他不忌前嫌,这是需要有一些胸怀的。华山作为一个女人已经被不少人攀登过了。尤其是那个秃和尚慧褒,竟然在形式上占有了她一辈子。其次,他毫不畏惧,这是需要一点胆量的。那华山人高马大,金发碧眼,且鹰勾鼻子蛤蟆嘴,这形象可不是一般的东方人所能接受得了的。再次,他气魄极大,发现了华山之妙后并不金屋藏娇,不但要让他的兄弟朋友共享其乐,还要公之于天下,在促进东西方的交流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从王安石开始,东方世界同西方世界的交往才算是真正地有了一个开始。

    王安石的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总是和苏轼过不去,显得有失大学者和大官僚的风度。不过他罚苏轼再去石钟山写一篇游记倒是给了我一个好机会,可以和苏轼探讨一些事,而且石钟山,那也正是我计划中要去的第二个地方。

    我对石钟山的了解当然来自于我读过的苏东坡的那篇著名的散文《石钟山记》。我想这《石钟山记》就是苏东坡读了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之后要盖他的朋友、老师、同僚、上司、对手、仇敌一帽儿而写的。而我想王安石之所以总是要和苏轼过不去和他们的这场笔仗是大有关系的。如果说王安石的性格是怪僻的,那苏东坡的性格可是要开朗多了。王安石所谓的“深思”在苏轼看来不过只是主观臆断而已。而王安石的所谓“慎取”,不过是在众多当中选取一个。他认为王安石经过所谓的“深思”而“慎取”的华山当然不能说是不美的,但这种美的根源是怪异。这种对怪异的爱好虽然无可厚非,但却是非大众化的,和千百年来我们所提倡的美学思想也是相违背的,至于他对于华山后洞的偏好那是绝对要反对的,因为那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但现在他大权在握,谁敢向他提出这一点呢?他已经被他贬得可以了,还想丢掉肩膀上的脑袋不成吗?至于他自己的观点,那是在他的文章里写得清清楚楚的。王安石说要“深思”,苏东坡并不反对,但在“深思”的同时还必须博学,而且还要把博学放在比“深思”更重要的位置上。苏东坡的这一观点出发于孔夫子然后又升华于荀子。孔子说过:“思而不学则罔,学而不思则殆。”荀子则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但苏东坡的观点如果到这里就结束的话,那还不能说明他有多伟大。他又从荀子出发了,这就使他达到了唯物主义的新的高峰。苏东坡在学习的基础上又强调了实践的重要性。所谓“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不过是在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亲口尝一尝”,或者是在说“实践,只有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正因为苏东坡的指导思想是最先进的,所以他在石钟山所得到的收获和王安石在华山所得到的收获就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多多了。如果说王安石经过“深思慎取”所得到的是一个的话,那苏东坡在石钟山学习实践的结果是使他得到了众多。

    苏东坡游山玩水的方法比王安石要花多了。王安石是玩一个,虽然玩得比较深,但也不过是从前洞玩到后洞,再从后洞玩到前洞而已。苏东坡则要玩许多,虽然玩得不够深,也不分什么前后,但大小不同、深浅不一、形态各异,比起王安石可要丰富一万倍。王安石虽然也请了几个兄弟朋友和他共享,但那不过是几个兄弟和朋友而已,玩起来静悄悄的,好像是在干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似的。苏东坡则不然,他仿佛是在指挥一支大型的交响乐队演奏着一部宏伟壮丽的乐曲。那是一个多么宏伟壮丽的场面呢。这才叫“与民同乐”。我想,老百姓们最想听的音乐恐怕是莫过于此了吧。

这第二次上石钟山可幸亏是有我陪同,要不然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后人对他的观点所提出的异议了。不过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当我告诉他后人指出他犯了片面性的错误,只是从声音而不是从形音两个方面来考察石钟山地名的由来石钟山之所以叫石钟山是因为“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时,他先是凝眉,接着是用手掌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宽脑门,然后是哈哈一声大笑,然后便说道:“这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闹了半天,我也是在玩一个啊。我一进石钟山就进到这山的洞穴中来了,所以连这山长得什么样子还没弄清楚,就敲锣打鼓地干起来了,这都是我没有听老太师的话,不“深思慎取”的结果。这次笔仗看来又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了,不过再贬还能给我贬到哪呢?难道他还真的会把我贬到西方去吗?西方,满大街上走的都是华山,那我可就永远也别想回来了。说不定哪一天,东西方还会为了争夺我的所有权而打起一次世界大战来呢。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不是去交我的第二篇《石钟山记》,而是交我的投降书。我要主动申请贬官,上次是海南,这次就去漠河吧。”但就在这时,一个天使从天而降。宣旨:“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贬为美国洛山基打工仔。”紧接着一架飞机落下,苏轼上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下来。我本想为苏轼打抱不平,凭我这两下子把他从美国洛山基弄到漠河去是没有大问题的。但我一是不愿惹麻烦,因为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二是我想让苏东坡这样一个大才子移居美国也没什么不好,他那两下子在自己的国家里施展不开到了美国却如鱼得水也说不定,至于那些所谓华山梨,亲口尝一尝,只要不像王安石的夫人似的,也许还是“味道好极了”呢。

从那以后,我也便“深思慎取”地做起学问来了。

    我想到的第三个地方是泰山,我读过一篇散文叫《雨中登泰山》,因此便也如它的作者一样“每当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闲’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

    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词典上注释得很清楚:孔,洞,窟窿也;丘,土堆,小山也;仲,在中间的,兄弟排行中的老二;尼,梵语“比丘尼”的节译,指信奉佛教修行出家的妇女,尼姑。因此,所谓孔丘者,有洞之山也。齐鲁之山少洞,孔丘可补其不足矣。中间的老二,是男性生殖器的俗称。尸,是躯体。匕,是短剑。一把剑插入一个躯体,这无疑是指男女之事。一个尼姑,所谓信奉佛教修行出家的妇女,要解决感情问题,当然不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振兴民族、繁荣国家,那她为的是什么呢?不用说,当然是为了那该死的快感。我们的快乐来源于它,我们的痛苦也来源于它,到底是有它好还是没有它更好,我不知道。

    当然这不过是一种巧合,或是我的牵强附会。事实上,孔子之所以姓孔,那只是因为他父亲就姓孔。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姓孔他的父亲却是叔梁纥,这孔与叔或叔梁之间倒底是一个怎样的关系不是我这个学识浅薄的人所能知道的。他的母亲是颜氏女,姓颜名征在,这和孔子姓孔更搭不上关系。司马迁的《史记》上说:“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叔梁纥和颜征在是怎么“野合”而生出了孔子的,那就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的了。总之,孔子产生了,而且在姓了孔之后又名了丘,成了有洞的山,让人一看他的名字还以为他是个女人呢。

    不过孔子之所以姓孔名丘虽然并不是因为他不是男人也不是他不想做男人或他的父母不想让他做男人,但他的身上比别的男人多了一个洞却是一点也不假。史书上说,孔子一生下来的时候头顶很特别,四周高得像是筑成的堤坝,中间低得像是一个洞穴。那是月球上的山脉。那是地球上的盆地。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尼丘呢?尼者,女也。尼丘者,女丘也。女丘者,四周高如堤坝中间深如洞穴月球上的山脉地球上的盆地也。这顶在头顶上的洞穴随着他年令的增长身体的加大虽然表面上会被填平但实际上一定会逐渐地加深,因为孔子不仅是一个圣人还是“长九尺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的巨人。那深深的洞穴中装的不是别的,正是圣人的博大精深的思想——儒家的思想。

    “仁者爱人”,那是一种多么富于人情味儿的思想啊!而他的继承者孟子的“与民同乐”又是多么温柔的政治啊!

    孔夫子登东山可以小鲁,登泰山可以小天下,但不知道他登到喜玛拉雅山会小什么,登到我们所在的这个星球上又会小什么,因为他毕竟要比我们伟大不知几万倍呢。孔夫子的理智和感情结合产生了伟大的儒学,那是人类的一大幸事。我们的理智和感情的结合却酿成了我们今天的灾难。我不敢说这灾难是整个人类的灾难,但无论如何对于我和你来说,这除了是一场灾难还能是什么呢?

    宋代出现了两个大文人,王安石和苏东坡,是两个死对头。唐代也出现了两个大诗人,李白与杜甫,是两个好朋友。但好朋友归好朋友,也少不了会有争斗。一次,两诗人碰在了一起,都是年少气盛,在喝了三百杯之后,便斗起狂来了。

    李白说自己不是人是鸟,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一只鲲鹏,说着说着就要作诗,一时作不出新的,就背诵旧的来应急。诗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鲲鹏,那可不是一般的鸟。书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化之为鸟,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蜩与学鸠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且奚适也?’”所谓小鸟不知大鸟也,小人不解君子也。

    李白外号谪仙人,意思是他本应是神仙而在天,但因错遭贬而为人,和苏东坡被贬为“打工仔”差不多。别人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想,因此才有“风歇”之词。但即便他的起需“同风”,即便他“风歇时下”,即便他不能作神仙,也一定是人上之人。这样的“殊调”和“大言”不被“时人”理解、遭“时人”“冷笑”是必然的。世界上能够“畏后生”的宣父真是太少了,而“轻年少”的丈父可是随处可见。正因如此,李白这只大鸟不但没有“簸却沧溟水”,而且最后还被人拔光了身上的毛,扔进了地沟,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大大的悲剧。不过,既然这是一个悲剧的时代,悲剧又何止这一个呢?

    李白喜饮酒,最后喝烂了胸。李白爱月亮,最后投了湖。李白是一个悲剧,杜甫也是一个悲剧。他听了李白的“大言”之后来了灵感,一甩头便口占了一首五律,比李白的口气一点也不小。诗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岱宗者,泰山之别名也。岱者,长也。宗者,首也。泰山者,东岳也。东岳者,五岳之首长也。言岱宗而不言泰山,为强调首长之义也。泰山,高大之山也。自齐至鲁,绵延二百公里。主峰玉皇顶海拔1524米,突兀峻拔,雄伟壮丽。自古至今,泰山是高大的象征,常用来比喻受到敬仰的人和有重大价值的事物。

    那位因为爱管闲事而被处以宫刑的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曾把死分为两类,一类是轻于鸿毛,一类是重于泰山。为人类的进步事业做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事的人最终自然会受到人们的敬仰,因而不但他的生重于泰山,他的死也重于泰山,因为他的生命重于泰山,否则不但他的死轻于鸿毛,他的生也轻于鸿毛,因为他的生命就轻于鸿毛。

    但这杆秤掌握在谁的手中呢?如果有上帝的话,他一定就是那个掌握着这杆秤的人。但如果没有上帝,这杆秤首先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其次他是掌握在众人手里。但所谓众人,那该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那是由过去的人、现在的人、未来的人共同组成的一个评审团,那是由这些人共同创造的历史,虽然有时它会对事物做出错误的评价,但最终它定会做出正确的评价,只要世界不在它做出正确的评价之前就被毁灭掉。

    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那个世界以外的人,我们的世界还没有建立起来呢。或者在我们的二人世界里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就是你的众人,最终只有你来评价我和我来评价你而已。我们的死会重于泰山呢,还是会轻于鸿毛呢,不知我们最后会给对方以什么样的评价。或者我们对自己什么评价也做不出,因为我们没做成什么对人类进步有价值的事所以即不比泰山还重,因为我们毕竟想要做一些对人类的进步事业有意义的事所以也并不比鸿毛还轻,而且我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也不会遗臭万年或一时,我们只是死了而已,而且死后也不会再有谁来评价我们,因为我们自己就即是过去也是未来还是现在,那我们对自己的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们会不会很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死亡呢?

    也许,我比司马迁所强的,只是尸体上多了一样无用的东西而已。

    我来到了泰山脚下,杜甫说他已经等候我多时了。他比先前没有很大的改变,只是更老了些。胡子虽然留着,但已经很稀疏。头发已经更短,而且近乎全白,全不像五十来岁的人。脸上还是很瘦,但也没达到不堪的程度。脸色很不好,但只是黄却还没有带黑,只是依然没消尽先前的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偶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他是一个活物。

    一见面是寒喧,寒喧之后说我“胖了”,而我却说他“瘦了”,这一个“瘦了”不要紧,竟引出了他许多的牢骚来。他先是大骂其乱党,但我知道虽然他把我当成了李白也并非借题在骂被他当成了我的李白,因为他所骂的是安禄山和史思名,而李白不过是出于一片爱国热情才接受永王李璘的邀请并参加了他的幕府即所谓的“乱党”的。

    杜甫,姓杜名甫字子美。杜者,树也。其果为梨,所谓杜梨也。杜梨者,所谓棠梨也。棠梨者,落叶乔木,果小,味涩,无食用价值,但可作嫁接各种梨树的砧木。砧木者,嫁接时承受接穗的植株也。因此,棠梨虽不可食,但以棠梨为植株,即把各种梨树嫁接在棠梨树之上,所结出的果子却会不仅更多而且还会更甜,而再把这些果子蜜饯晾干,那就是果脯,一种老幼皆宜的美味了。

    想当年,杜甫的父亲为他取名时一定是把各种好东西都罗列在了他的面前,而他一只手抓起的一定是一种美味的食品(也许就是什么果脯也说不定),而另一只手抓起的一定是他祖父——初唐大诗人杜审言先生的诗集。他的父亲杜闲先生看到他先抓了食品一定会很不高兴,但那个“吃货”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见他把诗集抓了起来,立刻便转怒为喜,在他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当然所亲到的不是胖乎乎的肉,而是包着皮的颧骨。

    杜甫的瘦是来之已久,并非是后来吃不上饭或写诗太多的结果。他的父亲虽然继承了父业当官吃了皇粮,而且也让他的后代杜甫享受到无需纳税也不服兵役的特权,但没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大诗人肯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恨事,没想到诗艺这东西会隔代遗传,传到他的儿子身上来,他怎么能不喜出望外呢?只要儿子能写诗,贪嘴就算不上什么缺点了,更何况在这世间美文是一美,美味也是一美,这美上加美,哪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呢?于是他给儿子取名为甫,取字为子美。甫者,与果脯之脯同音,在古代又是男子的美称,真是用得独具匠心,他那一生的才能可能全在这时集中地得到了发挥。而子者,甲也,地支之首,当然是天下第一之意,冠于美之前,那意思是再明了不过了。

    这个意思在杜甫的《望岳》一诗的中间两联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所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是说造物主把天底下所有的美,当然是既包括精神的美也包括肉体的美既包括阳刚的美也包括阴柔的美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真是美得了不得,而且那美还并非只是自以为是的孤芳自赏,因为可以“荡胸生层云”便可以“决眦入归鸟”,崇拜者是大有人在的,不过这美与口腹之欲的联系已经被他偷偷地抹去了。

    杜甫诗写得好是举世公认的事,还得到了“诗圣”的美称,这就是所谓的诗之工。但杜甫的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穷困潦倒中度过的也是事实,这却是所谓的人之穷。据说诗之工与人之穷之间是有着必然的联系的(当然所谓穷不单指少钱)。至于杜甫的诗到底怎么好那自会有一些杜学家去分析和阐述,到底诗工与人穷是怎样的关系也自有一些本不是诗人却非要在诗上讨饭吃的学者们去争论。我想得最多的却是人穷与志短之间的关系。

    所谓“人穷志短”,那当然是说人穷与志短之间是一种因果的关系,即人穷就会志短。杜甫称得上是个穷人了,不仅要为有一个固定的住处而四处奔波,而且时不时地连肚子也填不饱。据考证,杜甫最后竟然因为吃了烂猪肉而死于食物中毒,这和父亲为他取的名字和他年轻时的酒后狂言放在一起看,不能说不是一个大大的讽剌。

    杜甫的人之穷给后人印象最深的恐怕莫过于他的居住条件之差,但在我看来这却是由于人们错误地理解了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造成的。

    所谓茅屋者,即成都浣花溪草堂。名之为草堂,那只是出于文人的风雅,其实是一座乡间别墅式的建筑。它背向成都城郭,临近浣花溪,有翠条、红蕖、杨柳、梅花围绕,有水鸥、黄鹂飞翔于其间,环境极为幽雅。杜甫在那里或流连于山水,或游览于名胜,或经营药铺做买卖,或与老友新朋相聚在一起饮酒唱和,好不自在。

    是谁让他在战乱之年过上了这般好日子的呢?是严武,他的一个所谓的好朋友。就是这个严武,资助他建起了这个所谓的草堂。就是这个严武,由于恣行猛政、狂征暴敛和生活上的奢侈无度,使巴蜀人民深受其苦。我们的大诗人,我们的忧国又忧民的大诗人,当他从严武的手里接过用从巴蜀人民手中掠夺来的金钱建起的“草堂”以及购置的数十亩田园时我们不知道他会是怎样的感觉。难怪代宗继位,严武被召入朝,杜甫会恋恋不舍从成都一直送到绵州才分手,弄得连回都回不去了。难怪当严武重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时杜甫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了。他本来是准备东下出陕的,结果是在即将成行的情况下立即杀了个回马枪,嘴里唱着什么“殊方又喜故人来”的歌子,跑回他朋友的檐下低头去了。

    到了成都之后,杜甫又成了草堂主人、药圃老板不说,还当了节度使署中的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并赐绯鱼袋,高官厚禄,名利双收,全是因为有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朋友的缘故。不知这时我们的大诗人,我们的忧国忧民的大诗人又是怎样的感觉。但我们的大诗人毕竟是我们的大诗人,即使自己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但却时刻也没有忘记国家依然处于战乱之中,人民依然生活在死亡线上。一天,他正站在院子里欣赏自己的草堂和草堂四围那怡人的秋色。突然,起风了,风过去后又下起雨来。这风,这雨,从来就是那些喜唱悲歌的诗人的兴奋剂,即所谓灵感的来源。于是我们的大诗人兴奋起来了,我们大诗人的灵感来了,我们这些有赏诗之僻的人又要有好诗可读了。这风,这雨,把我们的大诗人带到了一个诗的境界中去了。在他的眼前,文人雅士的草堂变成了普通百姓的茅屋,更变成了唐王朝的象征。幸亏他把自己的别墅名之为草堂在先而把这首诗题之为茅屋在后使得不仅后人而且时人也把这“茅屋”和那“草堂”当成了一物,否则就凭他把大唐王朝比做一间仅仅铺了三重顶的茅屋就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就因为这一点,我们也不能说杜甫真不愧为一个大诗人,他人做得直不直不说,他的文真是曲得天下第一。

    我曾经干了一件非常冒昧的事,就是对杜甫的这首千古绝唱进行了一些改动,删掉了一些句子之后又加进了一些句子,不是为了使其成为千古绝唱,只是想给杜甫先生上点儿眼药,也许因为我揭发检举有功,也能捞个工部员外郎当当,省得只能像李白似的天天在华胥国里放鸟玩。诗云:“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国运衰微边将反,皇帝奔走臣离散。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匈匪胡寇入边关,大厦芨芨危欲倾。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天命刻劫人无方,长生殿里恨意长。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寞寞向昏黑。萧墙之外乱才定,萧墙之内祸又生。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诂息养奸惭当时,断子绝孙悔已迟。安得广厦千万间,风雨不动安如山。白日做梦成神仙,只是神仙也枉然。”

    杜甫的这首诗曾经有三个地方最令他的后来人不解。一不解他作为一个“人民”诗人竟然因为一些孩童拣走了一些被风从他的“茅屋”顶上吹刮下来的茅草就骂这些孩童们为盗贼,这也太过分了,请问他对人民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二不解他当时五十岁,怎么就成了个“唇焦口燥”、“倚杖叹息”的老人,而既然如此又哪里来的所谓“恶卧”的“娇儿”。三不解现实主主的诗人怎么会突然做起了浪漫主义的梦来。

    现在,这几个问题已很容易理解了。所谓“群童”,那是指发动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和史思明。所谓“恶卧”的“娇儿”,那指得是唐肃宗的弟弟永王李璘,他以抗敌平乱为名发动叛乱,与他的哥哥争夺帝位,李白就是因为加入了他的幕府才被流放的。而对作为现实主义的诗人杜甫为什么会做浪漫主义的美梦这一问题的讨论就更要建立在对诗的最后几句的理解上了。

    首先,如果说“茅屋”是一个虚拟的形象的话,“广厦”却是实指,而所指的就是他的草堂。他的草堂在这场风雨中其实是一点也没有坏的,正所谓“风雨不动安如山”者。周围的茅屋都倒了,唯有他的草堂还在,这该归功于他的好朋友,那个恣行猛政、横征暴敛、骄奢淫逸的严武君。这位成都市的市长虽然对老百姓非常地寡情,但对他的好朋友杜甫真是恩爱有加。也不知他为杜甫的草堂投了多少资金,才使得杜甫的草堂得以如此的牢固。也许是太欣赏杜甫的诗了,或者不过是喜好附庸风雅而已,杜甫能交上这样一位好朋友不能不说是他的运气。

    但这时一定有人会说,既然你杜甫是个既忧国又忧民的爱国主义诗人,那你就把自己的“广厦”腾出来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寒士”来住吧。但杜甫毕竟是杜甫,他却说:  

    “亲爱的乡里乡亲啊!亲爱的黎民百姓啊!不是我杜甫舍不得这个草堂,是因为它虽然不小,但毕竟有限,只能容纳你们当中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的问题解决了,那一大部分的问题如何解决呢?孔圣人说得好:‘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如果现在突然有谁用‘广厦千万间’来换取我这一间‘广厦’,我会毫不犹豫地和他做成这比买卖,换来的‘广厦’我一间也不要,你们都住进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整天地笑,笑,笑去,只让我一个住在破败的茅屋里,受冻挨饿,冻死饿死,我也毫无怨言,我会感到非常地满足。因为我做了一件既有利于国家也有利于人民的好事,我也许还会因此而永垂不朽呢?但现在不行,我如果让出我的‘广厦’,就会因此而造成不均,不均的结果是不平,不平的结果是不安,不安的结果是不宁,也许会因此而暴发一次新的战乱,那可是我们大家都不愿看到的事情。因此还不如大家都住在这风雨之中,只让我一个住在这‘广厦’之中,因为这‘广厦’本来就是我的,即使是我的朋友帮我盖的也是我的,所以只有我住在里而才不会引起什么纷争,才不会破坏现在的安定团结的局面。而我住在这‘广厦’之中并不会忘记你们,我会写一些反映你们的疾苦的诗,这些诗会传到上面去,皇帝知道了,说不定会拨下一笔款子来帮助你们重建家园。所以你们不要着急,一定要耐心等待。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广厦’也一定会有的。”

    于是,杜甫又回到了他的草堂里,讲了半天他的确有些“唇焦口燥”了,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冰镇啤酒来,一扬脖就吹了下去。然后他就一挥而就,写成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说到此,恐怕杜甫作为一个现实主义的诗人为什么会突然玩弄起浪漫主义的手法来不就很容易理解了吗?至于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那对于杜甫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想当年,他和李白斗笔时口占的那首《望岳》不也是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写成的吗?更何况什么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都是后来才有的规矩,那个时候的人写起诗来是从来不管这一套的。

    当然,我们谁也不会要求杜甫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拒绝朋友的帮助,只要他能给我们写出好诗来,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予以原谅的事。人穷志短,这是既合乎情也合乎理的,我们凭什么非要去和一个诗人过不去呢?一个诗人,能做得像杜甫一样,那怕只有他的一半,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但非常不幸的是,严武很快就死了。也许是那草堂虽然还让杜甫住着,但产权是严武的,所以严武一死,杜甫也因此不得不告别他的草堂,继续去过他那漂泊流离的苦日子。

    杜甫还在不断地骂着,我想至此已经快要骂出一部诗集来了。不过听在我的耳朵里,尽是些“可恶”,“然而”,“然而”,“可恶”一类的话,因此如果这部诗集出版的话我想不叫“可恶集”也得叫“然而集”,或者就叫“可恶然而集”更好。那序言如果要由我来写的话,我会这样写: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到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我的话句句听;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要蒸豆。我叫阿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了一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各处去一问,果然没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寻。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到剌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捏着那只小篮呢?……”

    当然,我见到杜甫时,他的手里确实提着一个竹篮,只是并不很小,内中一个破碗,也不是空的,好像有一块烂猪肉在里面;一手拄着一根比他更长的竹竿,不仅下端开了裂,上端也开了裂:他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也许是他的诗真的也像他所说的李白的诗那样可以“惊风雨”,“泣鬼神”,他骂着骂着,那老天就下起雨来了,而且越下越大。于是只好等,想着要继续听老杜那没完没了的骂,我的心里就憋闷。

    是一队年轻人救了我。他们穿着军装,但没有军衔,左臂上戴着个红箍,上面写着“禁卫军”三个字。先是其中的两个走上前来。一个抢过杜甫手中的竹篮一甩手篮子挂在了树上,破碗则飞过了一道水沟在一块石头上摔了个粉碎。另一个则抢过杜甫手中的竹竿一手拿住一边在大腿上一磕把竹竿折成两断,然后也是一甩手那竹竿便成了标枪进了水沟。这情景自然让我想起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描写茅草那几句诗来。诗云:“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但精彩的是那顶破草帽,被那个刚投掷了两根标枪的年轻人抢过来扔成了飞碟。这时背景音乐响起,是一部日本电影的插曲,由女中音唱出来,真是味道好极了。

 

    “妈妈,你还记得吗,

      那顶草帽?

      在很久以前,

      它失落了。

      永远也找不到了,

      那顶草帽。”

 

    一时间,每一个人,那些年轻人,杜甫,我,都成了凝固的塑像。而且每个人都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神情注视着那顶草帽。眼泪从我的眼眶中流出来了,这也许是第一次吧。眼泪从杜甫的眼眶中流出来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吧。眼泪从每一个年轻人的眼眶中流出来了,他们也许已经流过了很多次,将来还会流出很多次。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流泪,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看着这顶在空中旋转着飞行着的草帽,想起了那个把我们载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盆子,想起了把我们放在盆子里从他们的手中送出来的我们的母亲。我突然明白了临盆二字的含义,那盆子就是我们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后所落入的那个盆子吗?当她把我们放在这盆子里又把这盆子从她的手中投掷出来时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她想没想到她这一投一掷对于我们来说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失落呢?

 

    “妈妈,你还记得吗,

      那顶草帽?

      在很久以前,

      它失落了。

      永远也找不到了,

      那顶草顶。”

   

    如果这顶草帽能把我载到妈妈的身边去那该多好啊!那草帽飘飞到山的那一边去了,因此在它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之后,在那音乐已经停止了之后,还有很长时间,所有的人都没有从那种情境中解脱出来。

    但突然,一个年轻人,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只听她大喊一声:

   “打倒杜甫!”

    其它的年轻人才仿佛大梦初醒似地改变了他们的姿态和神情,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举起他们的拳头跟着高呼:

    “打倒杜甫!”

    接着,又是那两个年轻人冲上来,他们各用一只手抓着杜甫的一只胳膊往上一窝,再各用一只手将杜甫仅存着几根已经被他搔得短之又短的白发的头往下一按,杜甫的躯干便在腰部那里被折出一个小于90度的角来。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走上前去为杜甫说情,可我这一出面不要紧,却连我也搭了进去。这些年轻人把我当成了李白,而且根本就不容我解释。他们说我这是站在剥削阶级的立场上为地主阶级说话,他们说之所以没有整治我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喜欢我的诗,但如果我这个资本家想跟杜甫一起受点教育的话也没什么不好,于是我就被强迫站在杜甫的边上当作了陪斗。

    那些年轻人在我们的四周围成了一个圆圆的圈儿,一场批斗会便开始了。

    发言的还是那个长得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孩,以下就干脆称她为你吧。你一个健步跳到中间来,先举着拳头带着战友们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剥削有罪!”

    “罪该万死!”

    “打倒官僚!”

    “打倒地主!”

    “打倒杜甫!”

    这些口号很快就让自己和战友们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然后把杜甫和我都横眉怒目地扫了一眼,才开始了你的发言。你说:

    “同志们,战友们,全世界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劳苦大众们,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老头虽然又瘦又黑,但你们千万别以为他也是我们劳动人民的一员。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他姓杜名甫字子美,现在就让我们来欣赏一下他的丑恶嘴脸吧!”

    你的话音一落,杜甫在躯干被打了一个折叠之后又在躯干和脑袋之间被打了个折叠。那嘴脸的确是一点美感也没有的丑恶嘴脸,我不得不佩服你用词的准确,比小时候进步多了。这嘴脸的丑恶和拥有着这幅嘴脸的人的名字形成的对比太过于鲜明了,所以引出了一阵哄场大笑。这似乎和会场应有的气氛有些不和,所以你又带着大家喊了几句口号。至此我不能不佩服那个发明喊口号的人,他的这一大发明真是太有用了。本来由于哄场大笑而显得有些低落了的会场气氛一下子就又高涨起来了。你接着说:

    “杜甫的父亲是一个官僚、母亲是一个地主,而杜甫自己不仅是二者的相加即靠欺压剥削劳动人民过日子的官僚地主,而且还是个十恶不赦的资本家。他在成都的时候,靠着臭名昭著的大贪官严武从巴蜀人民手中搜刮来的钱盖别墅,办药厂,骑在劳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在奉节的时候不知是又靠什么污吏的资助,办养鸡厂,专养乌鸡,制什么乌鸡白凤丸开药铺。为了维持自己在成都过惯了的奢侈淫逸的生活,他还经营菜圃果园,既批发又零售,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从劳动人民的手中掠取钱财。劳动人民的疾苦就是他们这些人一手造成的,可他最后还写出许多诗来说他如何如何同情劳动人民的疾苦,那全是一些骗人的鬼话,是在给地主阶级的脸上涂脂抹粉。同志们,战友们,全世界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劳苦大众们!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都是黑心肝,现在让我们大家一起来唱一首歌,共同控诉那万恶的旧社会吧!”

    接着你起了一个头,所有的人,包括我,便都一起唱了起来:

 

    “天上布满星,

      月儿亮晶晶。

      泰山底下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

      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

      爹爹病在床。

      地主闯进我的家,

      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

      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狠心,

      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的爹爹,

      把命丧。

 

    “不忘那一年,

      北风剌骨寒,

      地主闯进我的家,

      狗腿子一大帮。

      说我们欠他的债,

      又说欠他的粮。

      强盗狠心,

      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

      可怜我这孤儿,

      飘流四方。”

 

    这肯定是当年最最流行的歌曲之一。谁都会唱。谁都唱得那么熟练,没有一个忘词儿的,没有一个跑调儿的。谁都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动情。唱到中间的时候,我的眼泪流出来了,你的眼泪流出来了,杜甫的眼泪流出来没有我看不见,只看见地上有一滩白花花、粘乎乎的东西,那肯定是他的鼻涕,台下面更是哭声一片。但那个哭得最伤心泪水把青衫都湿透了的人是谁呢?噢,江州司马,别出声,千万别出声,不然,你也要到台上来陪斗了。

    歌唱完了,卡拉OK演唱会结束了。接下来是继续喊口号,内容虽然还是那些,但人们的情绪似乎是更加高涨了。随着口号声的越来越响,包围圈变得越来越小,不一会儿,我和杜甫已经拥挤在人群之中了。这时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拉住了,那是一只热乎乎、软绵绵的小手,那是你的手,我被你的这只手从变得越来越激愤的人群中拉了出来。我看了看表,正好十一点半,看了看天,天色也已转白。你喊了一句:“走吧!”我便挎起背包,跟着你,朝岱宗坊出发了。

    你一边走一边和我说,刚才我所看到的,那不过是一场戏的开始,在这场戏中每个人都要扮演一个角色,观众是一个也没有的。这是一场大悲剧,这大悲剧自然要由许多个小悲剧组成,杜甫只是这许许多多个小悲剧当中的一个,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中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不幸,而在这个时代中还非要登泰山就更不幸,因为他注定是看不到日出的。

    是啊,我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一个世界来寄托我的生命呢?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时代来实现我的理想呢?我是命中注定没有成功的希望的,我是命中注定看不到日出的,但我为什么还要来登这泰山呢?难道我真的是欠了谁的钱非要还给他不可吗?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朦朦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那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它像一个重重的包袱压在了我的心上,让我气也喘不过来。它像一个怪物,我已前从没有见过的怪物,矗立在我的面前。这怪物怪就怪在连五官四肢也没有,只是一个软软的肉球,那就是我们所从来的那个世界么?我看不清这世界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这世界它为什么要存在。我突然想要破口大骂这世界,但想了半天也不过是“可恶!然而……”和“然而……,可恶!”一类,怕要落得一个模仿抄袭和侵犯他人著作权的罪名,将来有一天杜甫来和我打官司了。

    但这创作的欲望既然来了就不可阻挡,最后终于假借黑旋风李逵之口写成一首诗,才算让这创作的欲火得到了些微的发泄,否则我的身体中就又会多憋出一个毒瘤来。如果有朝一日杜甫看出了这首诗和他的《可恶然而集》或《然而可恶集》中的诗有许多相同之处要和作者打官司的话,那就让他去找李逵好了,和我这个冒牌的李白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我是李逵

      一股黑色的旋风

      从太平洋

      或大西洋的某一个角落

      兴起,巨浪滔天

      让所有的船只退避

      躲在港湾里发抖

      否则

      就让它粉身碎骨

      葬身于鱼腹

      把那些岛屿

      那些孤独与寂寞

      吞进又吐出

      如同儿戏

 

    “我来自赤道

      地球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产生于地球的某一次

      兴奋和激动

      以及太阳的某一次愤怒

      赤道断裂了

      我从裂缝中钻出来

      一转身

      就成了最强劲的风暴

      让大海变形

      让所有的鱼群

      改变游行的路线

      让海底的怪兽

      到海面上作浪一番

      没谁敢惹

 

    “住在沿海的人们

      也许要遭秧了

      谁让我被推荐为众怪之王

      一条黑色的龙

      和一条红色的龙

      没什么两样

      当闪电撕破云层

      巨雷滚过天顶

      大火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

      突然腾空而起

      逐渐漫延至整个世界

      太阳在空中迷失

      被我装入口袋

      月亮和星辰

      则是我意外的收获

 

    “我是李逵

      当我挥起板斧

      问谁能阻挡我的道路

      什么林带高墙

      看我运斤成风

      砍去它们

      如同掸掉身上的尘土

      拔树倒屋

      不过我全部本领中

      微末的一部分

      李鬼,你发什么抖

 

    “我是

      真正的李逵

      来自地球之上

      也来自宇宙之外

      是最黑的那个宇宙黑洞里

      飞出的虫子

      我的母亲

      已落入群虎之口

      我已是毫无牵挂的孤身

      问天下的英雄

      谁能夺去我手中的板斧

      我便随了谁去

      上水泊梁山

      再做一次土匪

      并且

     

    “然而……

      ……可恶

      是谁,是谁

      夺去了我的板斧”

 

    当然,那个夺去了他手中板斧的不是别人,是我。我要他服从我的命令,用他这对板斧把这矗立在我面前的怪物劈开,我要到底看一看他是公还是母。我要让他听从我的指挥,用他这对板斧把这被我们弄不清是雨是雾的东西劈开,让我看一看这五岳之首的泰山,看看我们的诗圣杜甫,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怪物,怎么会把这么多人都吸引到这里来,好像不来就欠了别人的钱似的浑身不舒服。

    然而,……可恶!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的注意力从泰山的整体吸引到它的一部分上去了。这是虎山水库的大坝。

    “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中跃出,仿佛七幅闪光的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站在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喑呜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色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其实又何必非得织女呢?我们从杜甫先生的诗集中随便拿出一首七律或五律来,不都是幅闪光的黄锦,不都是一片瑰丽的景色吗?当我们站在大坝的前面,看着那闪光的黄锦从桥洞中跃出时,难道会想象不到那正是在把杜甫先生的诗集打开吗?当那闪光的黄锦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时,难到我们会想象不到那正是杜诗的美丽撞击在我们的心灵上,使我们产生出的让我们应接不暇的无限美好的感觉吗?当我们站在坝桥上面,看到一边是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欲步不前的平静的湖水,另一边是躲在绮丽的黄锦之下喑呜叱咤的千军万马,难道我们会想不到那正是所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这句诗的真正含义,即杜诗不仅包含着阳刚之美也包含着阴柔之美吗?

    不过在杜甫写诗的那个时代,这里还不是水库也当然没有大坝。这里有座小山,叫虎山。这里有个小水湾,叫虬在湾。想当年在这龙与虎之间一定就发生过无数次的争斗。这是真正的龙虎斗,不是用猫和蛇来制做的粤菜。虎在山,属阳。龙在水,属阴。这虎属阳,是公,是皇帝。这龙属阴,是私,是百姓。这龙与虎之间的不明不白的争斗,体现在杜甫的诗中就是所谓的含蓄吧。“苛政猛如虎”,这句话有谁不知道呢?“水可载舟也可覆舟”这句话又有谁不知道呢?严武恣行猛政,不正是一只猛虎么?而像严武这样的猛虎在这个世界上又何止一只呢?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猛虎,老百姓的疾苦才一日甚于一日。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猛虎,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农民起义的爆发。著名的黄巢起义,不就爆发在这泰山的脚下么?那黄巢不就是在这泰山的虎狼谷战败自杀的么?原来这泰山之中除了龙虎之外还有狼。虎和狼是朋友,是不是就是这虎和狼相互勾结最后才打败了黄巢这条龙的呢?那狼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是和严武一样的酷吏呢,还是和他不大相同的狗官呢?但据说虬在湾里的那条龙是被吕洞宾度到天上去了。是不是吕洞宾就是那狼的化身呢?由些看来,这所谓的神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是和那些“猛于虎”的狗官们一个鼻孔出气联起手来整治老百姓的。

    如果有谁问我最让我讨厌的动物是什么,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是虎。

    那虎,披着一件美丽的外衣,让不了解它的人把他看成是世间最美的美物。但当你正在欣赏着它,陶醉于它的美丽的时候,却不知自己已经落在它的嘴里了。

    但世上竟还会有许多人喜爱着它,并把虎的画像挂在墙上。对于这些人,只能用四个字来解释,即狐假虎威。如果让这些人得到机会,就会再引出两个结果,一个是为虎添翼,一个是为虎作伥。所谓为虎添翼,是指做恶人的帮凶,助长恶人的势力。为虎作伥就更可恶了,自己被虎吃掉了不说,还要变成伥鬼去引诱别人来给虎吃。爱虎者或虎文化的爱好者当以此为戒。

    本来在欣赏了虎跃之后,应该再仔细地欣赏一番龙腾,然而雨大起来了。于是我们只好拐进了王母庙后的七真祠。

    《雨中登泰山》的作者,对那几尊塑像大加赞赏,但也许是我刚才把吕洞宾想象成为虎添翼和为虎作伥的狼了,所以那塑像越是栩栩如生就让我越是觉得恶心。但无论如何我又得感谢他,因为要不是他死拉活拽的让我在这祠中多待了一会,我一定会再一次被裹到一个运动中去,而且不是当陪斗。因为这场运动的对象是那些对现行政治胡言乱语的所谓右派而已不再是像杜甫那样的官僚地主了。

    我们出了七真祠,雨虽然还没有全停,但已经小多了。进了一天门,来到孔子登临处。我想,当初孔子是因为在鲁国得不到重用才去周游列国的。而“登东山而小鲁”不过是为自己的出游找到一个借口而已。而当他发现自己不但在鲁国得不到重用,在其他国家也一样得不到重用时,便为自己的回归找到了一个借口,即“登泰山而小天下”,那意思是既然天下也没有多大,何必要把在这个世界上的成败得失放在心上呢?于是便定居在他出生的那个地方死心蹋地当起教书匠来了。所以,对文人的话我们当然不能一点不信但却千万不能实打实地信,因为文人之所以为文人就在于他们从来不说实打实的话。孔子“小鲁”和“小天下”绝不是因为“登东山”和“登泰山”,杜甫赞美泰山更不是出于他对泰山景致的偏爱。杜甫要想“一览众山小”,也没有必要非登到泰山的顶上去,而且即便登到泰山的顶上去也未必就可以“一览众山小”,一是因为泰山虽为五岳之首长不过是因为它地处东方而并非因为它最大最美,二是因为当他在山上小看山下的别人时别人未必没有在山下小看山上的他。因此我们也没有必要不到泰山一趟就像欠了谁的债似的心里总是放不下。

    想至此我忽然没了继续把泰山登下去的兴致,虽然对于我这个即便是“雄关漫道真如铁”,也可以“而今迈步从头越”的神人来说,什么紧十八盘、慢十八盘都不过是小菜一碟儿,但我还是对你说了句“我们回去吧”,便挎起背包,要和你走回头路。但你不同意,说走回头路就是要“克己复礼”,“克己复礼”就是搞复辟,到了山下说不定就要双双挨批斗。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当时的你不是现在的你,而是一个革命小将。但从那一个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那一个你需要的不是革命而是文化,那一个你已被那《雨中登泰山》的故事吸引住了,那一个你已经站到我的立场上来了,甚至那一个你已经深深地爱上我了。于是我们便在所谓的“孔子登临处”坐了下来。那一个你用两只充满了求知欲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便把那《雨中登泰山》的故事继续讲给那一个你听,直到这一个你的一声呼唤把我从那一个世界中拉回来。

    对于屈原,我也是有过一些了解的,那程度当然不超过司马迁的屈原列传。我读过屈原的全部作品,但只是为了那里面包含了许多的神话传说,对于那里面所隐含着的意义所知道的就不过是人云亦去的那点东西了。但最让我感兴趣的却是被后来的研究者们生拉硬拽出来的屈原与怀王、郑袖之间的爱情故事。

    从理智上说我是不接受他们那种沸洛伊德式的分析和杜撰的,但从感觉上来说我倒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为了证实屈原楚怀王的同性恋关系和屈原郑袖的异性恋关系,我乘着想象力的飞船去了一趟楚国,顷刻之间就把所有问题都搞清楚了。

    在后宫里的象牙床榻上,楚怀王那头猪,一手抱着屈原,一手抱着郑袖,对他们两个说:“现在我活着,你们一个是我既有才又有貌的宠臣,一个是我既有貌又有才的宠姬。将来我死了,你们一个就是楚王,一个就是王后,这楚国的希望就全寄托在你们身上了。对你们俩我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只能是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右边,算是我的左膀和右臂,相互之间握握手是可以的,但绝对不可以干两腿之间的事。如果你们趁我睡着了就跑到一起去,我可就要对你们不客气了。”说完便呼呼地睡了。

    那怀王爱屈原和郑袖都是真的,但屈原和郑袖爱怀王却都是假的。屈原爱怀王是因为怀王能让他显贵。郑袖爱怀王只是因为怀王爱上了她。屈原爱郑袖,郑袖也爱屈原,只有这两个异性之间的爱才是正常的人类之爱,隔着楚怀王的大肚子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很想趁着怀王鼾声如雷的时候凑到一起去干两腿之间的事,但他们不敢。他们知道虽然他们是怀王的宠臣和宠姬,但一旦违背了怀王的规定都会立刻变成阶下囚和刀下鬼。但他们压在怀王肚皮上的双手让怀王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两个人不但凑到一快去了,而且还商量着要把他干掉,立刻就当起国王和王后来。实际上他临睡之前和他们说的话不过是在他玩痛快了之后开的一句玩笑,但这两个人却当了真,这不能不让他勃然大怒。

    他醒了,发现自己的肚皮上压着的是握在一起的奸夫与淫妇的双手。他知道他做的是一个梦,但这个梦却提醒了他,他所设想的那个两全齐美之法是很危险的。因为他毕竟是个男人,经过一番斟酌之后,他还是把郑袖留在了身边,借口让屈原去制定法令而把屈原打发了。接着便发生了上官大夫的谗毁一事。怀王受到那梦境的惊吓还没缓过劲来,又听到这样的事便再一次勃然大怒,结果是屈原被放逐了,其他一切照旧。

    对于怀王那个梦除了怀王自己是谁也不知道的,所以屈原总是不能理解怀王怎么会因为上官大夫的几句谗言就把他放逐掉了。至于那幽会也许确有其事,但郑袖可以把责任全推在屈原身上说是屈原勾引了自己从而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但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生只是屈原的美丽的想象,但这似乎是已经不重要了。于是屈原开始写诗,既给怀王写,也给郑袖写,但都已经无济于事了。在政治面前,艺术永远只是一个无聊的娼妓,而已。

    但屈原除了这些写给怀王和郑袖的诗之外,还给自己写了一首诗即《天问》,只有在这首诗中,屈原才真正地觉醒,看清了怀王郑袖那昏君惑妇的真面目,使自己从那种无聊的恋爱之中解放出来,使自己险些成为了一个伟大的人。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问这问那,最终却没有问出一句伟大的话:“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按屈原的才貌,恐怕当十个楚王二十个秦始皇也有付余,但就是因为陷入到一种狭隘的恋爱之中不能自拔,最后竟然怀石投江,真让人为之惋惜之至。

    现在我们终于又相聚到了一起,但问题似乎已经变得更复杂了。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做一个试验,看看我们是否可以真的让那个盆子飞起来。虽然这试验我不知已经做过多少次了,但已往的实验都是我自己单独做的,不知我们两个一起做的时候会不会有奇迹出现。我们要把我们从那个世界带来的两件东西用上。一个是那把铁刀,它也许会为我们劈开通往那个世界的道路。一个是那个望远镜,就是把你我的这两个护身符似的镜片放在一起,它也许会让我们看到这个世界以外的那个世界的情景。至于你所说的死去的狐狸和活着的猴子们,我们在走之前也要去看一下他们,一是证实一下我们经历的真实性,一是向他们道个别也是应该的,而我所遇到的水怪和仙女们就随她们去好了。如果试验不成功,我们就还要来谈我们两个之间的事。至于你是不是也染上了什么病毒,我们就先不要去想它了。

    我的这个想法,妹妹你觉得如何呢?

                                                 

 

                                       

                                                                                                                                                                                                                                                                                                                                    

    哥哥的想法妹妹当然是一点反对也没有。于是他们便干了起来。

    他们先是到洞里取了盆子和铁刀。然后去找那个狐洞,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再去找那些猴子,猴子也绝迹了。只有那个没有了内洞的猴洞还在,只有那块写着“猴王永垂不朽”的石碑还在,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了。他们站在石碑面前沉默了片刻,便又回到了悬崖上。

    他们双双坐进了那盆子。他们各用一只手握住自己的那块镜片,两个用拳头组成的圆筒摞在了一起,便成了一架天文望远镜。先是哥哥的眼睛透过那望远镜向另一个世界遥望,他看到了一片金色的海滩。然后是妹妹的眼睛透过那望远镜向另一个世界遥望,她看见了一对  男女。他们的双手一动不动地举着,哥哥的眼睛又一次透过那望远镜向那另一个世界望过去,他兴奋地叫了起来,他认出了那躺在沙滩上睡觉的一对男女正是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双手一动不动地举着,妹妹的眼睛也又一次透过那望远镜向那另一个世界望过去,她看见那一对男女都翻了一个身,像是要睡醒了。

    这时哥哥把铁刀一挥,并大喊一声:“芝麻开门——!”那盆子便旋转了起来,朝着睡在海滩上的那一对男女飞去。

    他们所离开的那个世界又变得像死一般地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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