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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岛

作者:孙更俊 阅读:590 次更新:2022-06-10 举报

【长篇小说】


兄  妹  岛(上部)

      孙更俊著



 

      

                                      

 

    阳光很美。

    悬崖也很美。

    阳光下,悬崖上的那个女人也很美:容颜如一朵花,体态似一条蛇。

    但她面对着的那个男人却不然:两条腿扭曲着,是缺钙造成的畸形;面部尖嘴猴腮,像只老鼠。

    老鼠是怕蛇的,蛇是吃老鼠的。

    但今天,有了不同,老鼠要把蛇吃掉。

    一只丑老鼠,要吃掉一条美女蛇。

    不然,那个女人不会站到悬崖的边上,大声说:

    “别再靠近我,否则,我就跳下去!”

    那男人终于软了,扭曲的双腿跪了下去。

    跪在了坚硬的岩石上。

    跪在了那个女人的脚下。

    那男人和那女人,他们是兄妹俩。

 

 

                                   

                                    

    哥哥呀,哥哥!

    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也不是我不懂事。其实我对那种事也已经研究了很久,并且盼望了很久了。

    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了我们俩个人是不相同的。你尿尿的时候多好啊,站在那里,多痛快,多威风啊!不像我,蹲着,像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此,我很自卑。我总觉得我作为一个人是低你一等的。而且,还不仅如此呢。我因此还有更多的麻烦呢。

    还记得那件事吧。那次,我们去树林里拾柴,我的肚子突然地疼起来了。我的肚子从来没有那么疼过,疼得我直在地上打滚。你给我揉了又揉,终于不疼了,但血从我的两腿之间流出来了,很多,很多。你把我抱回了家。其实,在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还发生过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呢。

    那天,你不在家,去打猎了。我独自一人躺在山洞里睡觉。朦胧中我觉得有一个人悄悄地进了我们的山洞,我还以为是你呢。但不是你。他来到了我的身边,张开嘴,吐出舌头,舔我。我觉得很害怕,但又觉得很舒服。但突然间,他把我的两腿劈开了。我醒了。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趴在我两腿之间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你,是一只猴子。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下意识地感到他要做伤害我的事。我想反抗,把他推开,但是不可能了。他把我死死地按在地上,我已动弹不得了。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接着,我感到疼,是撕肝裂肺一样的疼。我很怕,被吓坏了。终于,当那猴子的脸离我的脸很近的时候,我抬起了头,张开了嘴,在他的鼻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猴子大叫一声,用双手捂着他的鼻子逃走了。我把我嘴里的猴子的鼻尖吐出来,伸手去摸我的两腿之间,我的两腿之间已是鲜血淋漓。我哭了,哭了很久很久,流了很多的泪。

    但猴子走了,你又来了,比那只猴子更蛮横,你用那两只力大无穷的手一下子就把我劈成了两半,从大腿根直劈到头顶。我醒了。我知道了我是在做梦,但却由此想到,你,我的哥哥,还有我们的爸爸,都和那只猴子一样,我又开始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我来到了这座悬崖上,也是站在这里。我想跳下去。从此摆脱我所有的烦恼。我想以此来表达我心中的仇恨。但是当我抬起我的一只脚向着悬崖的下面迈去的时候,却有一只白色的狐狸拦住了我。

    那只狐狸。她用手势和眼神和我说话,我竟然也能明白她的手势和眼神所表达的所有的意思。她好像是从我的肚子里钻出来的虫子,我心里的想法她全都明白。她说我不能死也用不着死。她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让我跟着她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听她的话。她带着我来到山泉边。这山泉不是那山泉。泉水从山石的缝隙中喷射出来,是热乎乎的,暖兮兮的。她让我在那泉水喷射出来的地方站好,她吐出长长的舌头从我的脚开始舔起,一直舔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到舒服之极,整个生命都被快乐和欣喜充满了,从皮肉到骨骼,从四肢到躯干,从五脏六腑到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

    我仿佛是一阵风,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过草地,吹过田野,吹过水面让水面泛起涟漪,吹过树林让树林唱出歌曲。我是一片云,一片温柔的白云,在山腰上飘来飘去,在天空中飘去飘来。凡是我飘过的地方,所有的坚硬都变成了柔软,所有的冰冷都变成了温暖,这世界不会再有山崩地裂,不会再有洪水猛兽,不会再有谁的父母把他们的儿女放在盆子里,把他们的儿女的未来寄托给不可知的无常的命运,如同把他们抛弃在无边的黑夜里,让他们自己去寻找黎明。我在做着一个梦。我本身就是一个梦。是我们的父母在养育我们之前就开始做着的一个梦。是我们的父母亲抱我们在他们的怀里时做的梦。既是黑夜里的梦也是白日里的梦。没有任何的内容又有所有的内容的梦。一个给人带来飘飘欲仙的感觉的梦。我想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是相信有神仙存在的。他们过的就是有着我在那时的那种感觉的日子。

    但是,在我正奇迹般地经历着那只有神仙才能享受的感觉的时候,却被你拖了出来。这美好的感觉还会再来么?我不知道。那只白色的狐狸在被你的突然的到来吓跑了之后还会再来到我的身边么?我不知道。我被这一切搞糊涂了。我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了。我恨你,是你把我从一个无限美好的世界中拉出来了。是你把一个属于我的美好的世界给破坏了。是你从我的手中夺走了那只可爱的狐狸。是你,在我逃离了这个可恶的、罪恶的世界之后又把我拖了回来。我不能理解你。你口口声声要爱护我、保护我,可到了关键的时候却要破坏我、坑害我。我不能原谅你,你比我们的父母更坏,比上帝更不可饶恕。我要杀了你。

    那天早晨,你让我去树林中砍柴,当我拿起柴刀的时候,真想在你的脖子上砍一刀,只是因为你当时正在用眼睛看着我,我才没有把手中的柴刀举起来。我去砍柴了,但我心里想的却不是砍柴。我想逃走,去找那个被我丢失了的世界,去找我的好朋友,那只白色的狐狸。但是我发觉我是不可能的了。我的两条腿仿佛有了千斤的重量。我感到我的两腿之间湿乎乎的,是有什么东西从那道缝隙中流出来了。我被吓坏了。我不敢用眼睛去看我的两腿之间。但是我又似乎已经看到了那里发生的事情。

    “发洪水喽!快跑呀!”我听见远处传来了这样的喊声。我的眼前先是白色,我知道那是什么。然后我看到的是红色,我也知道那是什么。我感到非常恐怖,一会儿是白色的,一会儿是红色的。最后我看到了黑色,我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了。

    我的肚子很疼,像是有一条什么虫子,肯定是一条蛇,它在我的肚子里钻来钻去,乱咬胡啃。我的肚子很疼,疼得我在地上打滚,直疼到我已不再知道什么是疼痛。我昏死了过去。直到你来找我,发现了我。直到你把我背回来。直到我又被我的肚子疼醒。这时,我感到有一只手正在我的肚子上揉动着,揉动着。这揉动驯服了我肚子中的那条蛇,那条真正的腹蛇,让它睡了。我肚子的疼痛,因而得到了缓解。

    我想象那只手,是谁的手呢?是父亲的么?是母亲的么?不,不是。他们早死了。他们被洪水冲走了,冲到地狱里去了。洪水,他们遭遇的洪水,为什么是黄色的,和我们脚下的泥土一样,和我们身上的皮肤一样?而我,我遭遇的洪水,为什么是白色的,红色的。这白色的洪水,这红色的洪水,这白色的、红色的恐怖,它要把我冲击到什么地方去哪?我犯了什么罪,要遭受这样的报应,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但我的肚子不疼了,而且我感到很舒服。不,这不会是父亲的手,也不会是母亲的手。他们是犯了罪的罪人,罪人的手怎么会有如此的温柔。这只手,只能是她的,我的好朋友,那只白色的狐狸的。这只手,像一条美丽的小鱼,在我的肚脐的周围游来游去。现在开始向我的两腿之间移动了。“不!不能!”我喊了出来。因为在我的想象中,那里,我的两腿之间,依然还流淌着那白色的、红色的洪水。这洪水冲走了我,也还会冲走别的。那条美丽的小鱼,怎禁得住那白色的红色的浪潮的冲击?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了你。那只小鱼呢?那只美丽的小鱼呢?我急了,我想那只小鱼是被你抓去了,就像你在池塘里抓鱼一样。我不顾一切地向你扑过去,我要把那条小鱼从你的手中夺回来。你却以为我是要投入你的怀抱,张开了双臂,也张开了双手。我看到你的双手是空的,便以为是你把那小鱼吞进了你的肚子。我大声地喊:“我的鱼!还我的鱼!”并且急中生智,拿起了那把砍柴的刀。我要用那把刀剖开你的肚皮,我要把我的小鱼从你的肚皮中救出来。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想吃鱼了。你从我的手中夺过了刀,便跑出山洞,到池塘里给我捉鱼去了。

    我也跑出了山洞,但并没有跟着你跑向池塘,而是要从此逃离我们的家,永远地离开你,去找我的朋友,那只白色的狐狸。我漫无目的地跑,只是想着能离家愈远愈好。直到我跑不动了,直到我看到了一汪热乎乎的泉水,我才停下脚步。我把双脚伸进水中,我的双脚顿时消除了疲劳。我开始洗我的双脚,我发现我的双脚是那么美丽,和我的双手比起来毫不逊色。当我把它们放进水里,它们就像两只小鸭子在水里游来游去,追逐着我的手,那两条美丽的鱼。当我把它们举出水面,它们就像是出水的芙蓉,婀娜多姿。而我的双腿和双臂又都像那鲜嫩的莲藕,丰腴肥美,令人馋涎欲滴。但更美的是我的躯体,我的腰身。当我细心地把它洗净之后,禁不住又把它的每一个地方又都细心地抚摸了一遍,直到我感到我的骨骼已酥软,肌肤像着了火,直到我的手再一次受到了欲望的诱惑。一条小鱼,在一个温柔的小池塘中,和一条小蛇嬉戏的时候,我感觉到的愉快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我觉得我是在做着一件天底下最最有意思的事情。但它的意义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钻进我的脑壳,我的心窝。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只狐狸,一只白色的狐狸,从我的身边,我的眼前跑过,飞过,仿佛一道白光,一道闪电,剌痛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觉得是在无望中又看到了希望。我跟随着那道白光,向着那道白光所消失的地方,飞奔而去。那道白光把我带到了一个山洞的前面,那是一个水帘洞,让我想起你给我讲过的花果山上的水帘洞,只不过那里可没有许多的猴子,也没有许多的狐狸,只有一只白色的狐狸,我看见她钻进水帘后面的洞里去了。我在山洞的外面犹豫了片刻,我想那肯定是我的好朋友,但她为什么要跑,而且要跑进那山洞里去呢?我想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我一定要抓住她,在她的身上找出我的一切问题的答案。我突然地变得很勇敢了,我想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勇敢过。我像那只姓孙的猴子一样,耸了耸身,冲过那道水帘,钻进了那个洞里。那洞里既没有石桌也没有石椅,只有两只白色的狐狸,那另外的一只是哪来的呢?他们好像是不知道我的到来。他们正在认认真真地干着一件事,就是那件事。我觉得我的浑身渐渐地在发热,我的肚脐以下很是紧张,我被狐狸发现了,他们停了下来。他,那只公狐狸,在向我靠近,慢慢地,他不知道我正等待着他的到来,等待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但我等来的却是一场惨剧。

    我的朋友,我已不应再称她为我的朋友,因为后来她的所做所为证明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她看见那只公狐狸离开了她而奔向了我竟然就急了,她嗷嗷地叫着朝我扑过来,用爪子抓我的脸,用嘴咬我的鼻子,吓的我到处乱窜,直到被她扑倒在地上,直到她张开嘴朝着我的喉咙咬来,让我意识到她是在要我的命时,我才腾地跃起,抓起一块石头,照着她的头狠命地砸去,把她的头砸了个稀烂。血,她的血,红色的血,溅得到处都是。脑浆,她的脑浆,白花花的,粘乎乎的,和她的血混在一起。我又一次听到了那洪水奔涌的声音。我又一次感到了恐怖,红色的恐怖和白色的恐怖。这恐怖既奔涌于我的生命之外,也奔涌于我的生命之内。我一劈腿,它们便涌入我的洞穴,我一张嘴,它们便又从我的口中喷出。我感到很虚弱,身子愈来愈软,终于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我的眼前是漆黑的一团,但我的神志却并没有消失。我用我并不十分清醒的神志在茫茫的黑夜里寻找着光明。当我重新睁开眼睛,发现我是平躺在地上,身下是干草,很松软。那只公狐狸,正用他的细长的舌头舔着我的身体,我的肉已麻,骨已酥,我已飘飘然,不知道我是谁了。是啊,我是谁,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姓孙。”你会这样对我说。但孙是什么?孙是猴子,我是猴子么?你和我,我们都是猴子么?我们都是猴子的后代么?那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就是我们的祖先,甚至就是我们的祖父么?如果孙猴子是我们的祖父,那我们的祖母是谁呢,是不是王母娘娘呢?或者,我们的父亲是孙猴子大干王母娘娘生下的,但我们的母亲却不是。那个孙猴子,在天上和王母娘娘干,在地上和狐狸干,而我们的母亲,就是他和那个狐狸精干过之后,从那个狐狸精的两腿之间钻出来的。如果说王母娘娘是神而狐狸精是鬼的话,那我们的父亲就是猴子和神结合的产物,我们的母亲就是猴子与鬼结合的产物。我们是我们的父母结合的产物,是猴子和狐狸的产物,是神和鬼结合的产物。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成了一种新型的动物——人。人和人聚集在一起,就是人类。但我们的人类为什么会遭受到那场灭顶的灾难呢?我们的人类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呢?

    我想首先,人类的出现本来就不是出于神仙和鬼怪们的意愿,而全是那只猴子胡闹的结果。王母娘娘因为被搞成了大肚子而在众仙面前丢尽了脸面。狐狸精们因为被猴子干来干去使她们的修炼离成功愈来愈远,以至于再没有希望。但人类既然已经产生,他们也便将错就错,让人类自己去发展。但人类的发展渐渐地走上了邪路,渐渐地发展到了蔑视祖宗、目空一切的地步。于是,王母娘娘和狐狸精们聚会在一起,他们原本是死对头的,但是为了解决人类的问题他们聚合到一起并且首次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毁灭人类,让人类全部去地狱里受罪。我们俩,是他们仅存的一丝善念呢,还是他们让我们从他们的指缝间溜出来只是他们一时之间的疏忽呢?难道我就是女娲而你就是伏羲吗?我是一条蛇而你是一条龙吗?那个伏羲和女娲的故事是不能解释人类的过去的,但它是否却预示了人类的未来和我们的现实呢?

    死,什么是死?这又是一个让我费了很多心思的问题。人,是生命。生命,有生,也就有死。可以因疾病而死,也可以因灾难而死,即使无病无灾也会因衰老而死。人死了就完了,就像火灭了一样,剩下的只是一堆灰烬。这样的观点是我们通过肉眼的观察得到的。但这世界上就没有永恒的东西吗?还是让我们闭上眼睛来思考吧。人,是一种特殊的生命。人的死意味着再一次的生,或者说那是一种高级的死,这高级的死与生没有区别,只是改变了处所而已。神是生活在天堂里的,那里没有痛苦全是幸福。鬼是生活在地狱里的,那里全是痛苦没有幸福。人是要做好事才能上天堂的,做好事就是立了功。人要是做了坏事就会下地狱,做了坏事就是犯了罪。我们的长辈们、先人们是犯了罪的,所以要下地狱。我们是既没有立功但也没有犯罪所以被留下来继续做人。人只要生在了这个世界上就一定要做事,而且世界上只有好事和坏事,而不会有既坏又好和不好也不坏的事。当我们做的好事大大地超过我们所做的坏事,我们便有了进入天堂的希望。当我们做的坏事大大地超过我们所做的好事,我们便为自己进入地狱打开了门户。但如果我们做的好事和坏事相当,我们便不会再生,我们就会真正地死掉,我们的肉体会留在这个世界上成为这世界的一部分,我们的灵魂也不能飞走,也会留在这个世界上成为空气和水。泥土,空气,水,这是这个世界不可缺少的。那样我们就成了一个普通的人。正是这些普通人使这个世界得以继续地存在。他们活着,或者死掉,默默地来,默默地去,来来去去,其实从来也没有走出过这个世界。他们既享受不到非常的幸福,也遭受不到非常的痛苦,对什么都没有敏锐的反应,对什么都没有深刻的领会,这样的活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找到了两个出发点,舒服是一个,疼痛也是一个。疼痛,是痛苦的开始。从皮肉的疼痛到筋骨的疼痛,从肉体的痛苦到灵魂的痛苦,从普通的痛苦到非常的痛苦,延着这条路走下去,我将逐渐地接近于伟大。这伟大最终也许会让我成为一个不普通的人,甚至成为神仙而升入天之堂。这个时候,从这时起,我发现我已经没有了对洪水的恐惧。不管是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洪水,也无论是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恐怖,它们都不能伤害我,就因为我已经不再惧怕它们,就因为我已经不再回避它们,我也就因此而战胜了它们。“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啊!”

    我不知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必然的结合。我们的肉体构成了一个圆环,我们的感觉顺着一个圆形的轨迹运行仿佛一颗星,顺着一条圆形的河道流动仿佛一条河,我的感觉正好是我大便非常正常的时候肛门所体验到那种感觉。如果我在前一天的晚上香香地、饱饱地美餐了一顿,夜里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整个消化系统有条不紊地工作了八或十个小时,积聚了一肚了的粪便在我的肚子里,那我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屙屎。我随便找了个地方蹲了来,那屎自然而然地、源源不断地从我的两腿之间、从我的肛门被屙了出来,你知道这个时候我心中的愿望是什么吗?我希望我的肚子是一个无限大的粪池,我的肛门便是一个永远也无需关闭的门户。粪便就这样从我的肛门中被屙出去、屙出去,从古到今,从今天到明天——那遥远的未来。由此,我便可以经历人类发展的全过程,知道人,不过是神的粪便而已。人类,就是神的世界所制造的全部的垃圾。神祗们制造了那么多的垃圾,既包括他们肉体的粪便,也包括他们精神的粪便,他们不愿意让这些臭烘烘的垃圾污染了他们的环境,便开辟了人间,这个巨大的垃圾场。他们一定也知道,这虽然是一堆臭烘烘的垃圾,但即使是腐朽也能创造出神奇来。而我,我们,我们俩,就是这样的神祗,我们所缺少的不是别的,不过是相互的沟通,如果我们能更早一些沟通,也许我们早就创造出奇迹来了。

    在这样的感觉中,我仿佛是人类历史长河上的一道闸门,我仿佛在读一本厚厚的史书,一本既包含过去也含未来的史书。对于这书中的内容,我虽然还不能全懂,但我想也不一定非求甚解。我有时像一只点水的晴蜓,有时像一只啃骨头的蚂蚁,但更多的时候我像一只绿色的苍蝇,趴在一滩臭烘烘的大粪上面,还不时地发出嗡嗡的叫声。我想我开始聪明起来的。我想我开始有了学问了。我想我真是个天才了,不但能举一反三,而且能反百、反千、反出无数个万来。但当把那本书合上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还是原来的我,除了我从你那里得到的那点知识以外,依然是什么什么也不懂。

    我的所有的学问,当然是从你那里得到的那些你从我们的父母那里和你上学的那个小学校里得到的也就是一个小学生所能得到的少得简直有点可怜的知识。这点可怜的知识和我在那部书中所看到的那些学问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而且我们现在的这一点可怜的知识对我们有什么用呢?它除了告诉我们1+1=2之外还能告诉我们什么呢?我简直不能理解你所受到过的那所谓的儿童教育的意义,一种连人类怎么生小孩子都不能告诉儿童的教育算什么教育呢?但当我打开那部书的时候我却又发现了我们原有的那点知识虽然少得可怜,但对于我理解那部书中的内容却是至关重要的,即使我们的头脑再聪明,能从一反出亿、兆来,那也还是要有个一的。而我们原有的那点知识就是那个一。

    但是即使我通过举一反三的方法了解了许多的事情,弄明白了许多的问题,但是还是有一个迷解不开,这个迷就在我们的两腿之间。它仿佛是被一团雾包裹着,又像是被一团乱麻纠缠着,每当我的思想接触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头就会因此而发胀,像是要爆炸了似的。我冒着让头脑变成炸弹的危险在那部书中寻找着答案。但那个答案仿佛是在和我捉迷藏,我刚在某一页上看到它的踪影想认真地阅读一番的时候,就眼看着它像鸟一样地飞走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要翻到那一页了,却又发现那一页已因为陈旧发黄而变得模糊不清无法辩认上面的字迹了。仿佛那答案是一个什么人,他和我们捉迷藏但专在我们的两腿之间藏来藏去,让我们不能抓住他的不是别的而是我们的两条大腿。是我们的大腿太粗的缘故么?为什么我们连这个人的面也没见过呢?真是可恶至极!

    为了捉住这个坏家伙,我没天没夜地干,弄得那只狐狸腰也塌了腿也瘸了,有时整天地躺在那里站也站不起来,还得我去给他去找食物,但我也毫无怨言。

    最让我痛苦的就是我想读书却无书可读的日子。那是一种寂寞,难受得让人简直要发疯。我尝试过许多方法,发现都不是在狐狸的配合下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都不能让我接近那个迷团。因为只有那个迷团才能真正的让我兴奋,别的那些诸如政治啦军事啦外交啦文学艺术啦办厂经商啦等等问题我一点也不感兴趣,而且其中的很多东西我也根本不懂,虽然我当时特别地聪明。

    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那只狐狸,因为是他让我发现了那部书,是他陪着我在那部书中找啊找的,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东西。还有那些学问,虽然我不感兴趣但还是掌握了不少,虽然合上书就忘了,但他们一定还存在于我大脑的硬盘里,我只不过是忘记了那个密码因而不能把它提取出来而已,有朝一日,它也许还会派上用场的。我不仅是应该感谢而且应该永远地记念那只狐狸,因为他为了让我能尽快地解开那个迷团而拼却了最后的精力。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没有给他抓来任何的活物,只给他带回来一些草根,是我从石缝中找到的,肥肥胖胖的,像个小娃娃。他似乎很喜欢那东西的味道,一下子吃了很多。吃了那东西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健壮了许多,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两腿之间也出现了奇迹。我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因为我也吃了那草根,虽然不像他吃得那么多,也没像他吃得那么香,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比以往更强烈的欲望,浑身着火。这次那些不冷不热的前奏被省略掉了,我们都有一种要直接地进入高潮的愿望。

    一切进行的是那么迅速。但当我的身体被翻过来时,事情又发生了突变。我看到了一张脸,那不是狐狸的脸,而是一张人的脸,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我被你的突然出现吓坏了,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天在旋,地在转,我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水的旋涡,风的旋涡,这巨大的旋涡要将我带走,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而我本身就是一个旋涡。沉寂了很久的一潭死水被棒子一搅,便旋转起来,带动我整个的肉体以至于整个的生命都跟着旋转起来,于是我便成了一个旋涡。而当我变成了一个旋涡之后,整个世界也就变成了一个由旋涡组成的世界。这是一部圆形的书,而且是一部旋转着的书,和以前的那部方形的、固定的、需要我一页一页翻动才能阅读的书完全不同。如果说以前的那部书所包含的是具体的形象,那这部书里包含的就是抽象的哲理。

    没想到这一个翻身竟然就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渐渐地我的恐惧没有了,代替这恐惧的是满心的狂喜。我又找到了一个世界,我又找到了一个新的自己。我认真像阅读着这部书。我把这部书里的抽象的哲理同那本书里的具体的形象相互印证,我理解了许多先前不能理解的东西。但还是在接触到那个问题时出了麻烦,我不能把抽象的哲理同具体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因为我从没有得到过关于那件事情的具体的形象。我的头脑开始发胀了,渐渐地又涨到了欲要爆炸的程度。于是,我发现那旋涡的旋转的速度开始减慢,我仿佛是一只鸟从高空中慢慢地降落,终于我落在了地上。我又变成了原来的自己,像只蠢猪笨狗,什么也不懂。

     我睁开眼睛,在这之前我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我去找你的脸,但是没有你的脸。我来找狐狸的脸,但是没有狐狸的脸。我发现那狐狸趴在我的身上,我发现他不是睡了而是死了。我一起身,他的身体滚下了我的身体,他死掉了,他死在了他的工作岗位上。我把他埋葬了,把他和那只被我砸烂了狗头的狐狸葬在了一起。

     我对那只死在我手下的狐狸存有歉疚,我想是我破坏了她的美事,她对我发怒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是谁破坏了我的美事,我也不会若无其事的。我对那只死在我身上的狐狸是非常感激的,我觉得他是为我而死的,是我耗尽了他的精力,我自己却毫无损失。我无法知道他们死后会怎么样,我无法了解他们在地下会如何。但愿他们也会成神,尤其是那只被我累死了的狐狸,我觉得他真是一只伟大的狐狸。

    我突然想到我也许该回去了。我在外面的时间太久了。我不应该离家出走,也不应该因为你要和我干那件事就离开你。现在看来那件事也没啥可怕的,甚至从某种角度看来还有很多的可爱之处,只是不要贪得无厌,只要适可而止。再说,我既然可以和狐狸干那件事,为什么不可以和你来干呢?也许感觉还会更好呢?我当时之所以离家出走全是无知的结果。现在看来什么都不是那么可怕。那只猴子也不可怕,如果不是他在我睡觉的时候偷袭我也许事情就会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你也同样不可怕,如果我不是对我两腿之间的事物太缺少了解,我也不会被吓得两眼发直,以至于把你也拒绝在门外。现在看来那白色的恐怖根本是我的无中生有。而那红色的恐怖也并不是有多可怕,它的每次到来不过是从我两腿之间的洞穴之中流出一些红色的液体而已。而且我想起要回家还因为我想到了关于孩子的事。我想我们是我们父母的孩子,那我们的孩子在那里呢?你也该有你的孩子,我也该有我的孩子,我们也该像我们的父母一样有我们的子女呀。否则一旦有一天我们也遇到了和我们父母同样所遇到的同样灾难,我们怎样把什么像我们的父母那样用盆子装起来送走呢?再说如果能有一个两个或者一群孩子蠕动在我的怀里,来吃我的奶水,跳跃在我的周围,让我看着他们长大,那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

    我想我要回去,我要回到你的身边去。我要和你一起探讨孩子的事。我想你比我聪明得多,一定会帮助我驱走迷雾,理清乱麻,揭开迷底。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弄出我们自己的孩子来的。我跃出了洞穴,按着原路返回。路上,除了看见一只猴子从我在视线中窜了过去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真不敢相信,走了那么远的路,离开了那么长的时间之后,我竟然还能找回来,是不是有谁在指引着我呢?但回是回来了,你却在哪里呢?是去打猎了呢,还是去打鱼了呢?是去打柴了呢,还是找我去了呢?我把你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但是找不到你。我围着岛绕了一大圈,也没见到你的影子。天黑了,我只好等。一直等到半夜,没有等回来你,却等来了那只猴子,那只把我吓坏了的猴子。

    我看见他在门外面探头探脑,但我又装作没看见。我认识他,我不会忘记他,从一百只猴子中间我也可以把他揪出来,更何况他还有着没有了鼻尖的鼻子呢。但这只猴子就是那只从我的视线中窜过去的那只猴子吗?当他从我的视线中窜过去的时候我怎么没有认出他来呢?或许那只猴子是这只猴子的相好,一见到我便去向他做了汇报了吧。但总之,对于这只猴子的这次到来,我一不感到恐惧,二不感到惊讶,三也不表示反对。因为我想我上次是错怪了他,全是我小题大作,弄得大家都不痛快,好事变成了坏事。我等着那猴子进来,但他似乎没有进来的意思。我想他一定还是想在我睡觉的时候来偷袭我。我不能理解这猴子总要偷偷摸摸而不能光明正大地来干这种事是为什么。我觉得那恶魔又来了,到我的生命中来放火了。好吧,来就来吧,放就放吧,我想我已经知道什么时候让他来什么时候让他走了,那恶魔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于是我躺下身子,闭上眼睛。我本想那猴子会很快就趴到我的身上来,但是没有,只见他突然之间转过身,走了。我喊他回来,但他听不懂我的话。我想去拉他,但已经来不及,他一出洞口,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接下来我能干的当然是睡觉,那一觉我睡得很香,而且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了一群小孩子从我两腿之间钻了出来,围在我的周围又唱又跳,还趴在我的乳房上吃奶,弄得我的乳房好痒。当时我真想醒来抱住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但我就是醒不来睁不开我的眼睛,结果这些小精灵又钻回了他们钻出的地方。我睁开眼睛,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我用手在我的两腿之间掏了又掏,除了弄得两腿之间生疼之外,什么收获也没有得到。我再闭上眼睛睡,希望他们能再出来,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只好睁着眼睛想,想那些孩子的模样和动作,想他们的歌声和笑声。我突然地有了一个想法:我可以用泥巴来塑造他们。哥哥不是给我讲过女娲娘娘造人的故事吗?那个女娲娘娘不就是用黄土泥巴捏出了一些小人那些小人就活了就成了她的臣民了吗?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我捏出的小人为什么不能活不能成为我的后代呢?当然这从理论上讲是不可能的,那就让我们不去从理论上讲而来从实际上说吧。我想所谓从实际上讲的意义就是无论如何人类是产生而且延续下来了,无论如何总会是一种办法的,不是这种就是那种,而在我还没有发现别种的时候这一种也不妨试它一试。即使我捏出的孩子们活不了(那也许是我的手没有神性的缘故),只要他们都围绕在我的身边也比这洞穴中只有我这孤零零的一个好,再说我还有想象力,在我的想象之中,即便是死的东西又何尝不可以变成活的东西呢?我的想象力,有了它,就没有我不能做到的事情。想说便说,想干就干,这就是我的性格么?

    天刚蒙蒙亮我就出发了。我从狐狸的洞穴的下面的那个洞穴中弄回了许多的泥巴。我觉得那个地方的泥巴是最适合于进行我这样的工作的材料,虽然它有点臭烘烘的气味,但我想愈是这样的臭烘烘的东西才愈能孕育出神奇的东西来。

    我又注意到这个孕字,你在教给我认这个字时我便问过你,这上面一个乃下面一个子的字它所孕含的是什么意思呢?你说你也正在研究这个问题,只是还不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你看它上面的那个乃字好像是在外,它下面的那个子字好像是在里,在外又不完全在外,在里的又不完全在里,这孕含的是怎样的一个意思呢?现在我当然是知道了。这个孕字所表现的正是小孩子从母亲的两腿之间钻出来时的情景。你一定会奇怪我的这些知识是从那里得到的,因为你从我们的父母亲那里没有得到这一类的知识,因此我也不可能从你那里得到这一类的知识。但你就没想到我还可以通过别的渠道来获得知识吗?我这个人也真是了不起,连我自己都为我自己而感到惊讶不已。我真弄不清我到底有多大的潜力,这世界上的事情好像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我所了解的,而且有时本来是一个很难了解的事,到我这里却不用费吹灰之力。当然有时也需要机缘,就拿关于刚才所说的那个孕字的知识来说吧,我不过是那天在那株大柏树下坐着等你的时候,意外地得到了一只正在生产的兔子,于是我对它进行了一番研究,包括对它的肉体解剖和对我自己的精神解剖,结果不仅解开了孕字之迷,而且还使我对动物的生殖系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至于我在研究过程中采用的科学方法,过后我还会具体地给你介绍。你不是说在你的小学课本里这一系统被删掉了吗?我想这一回算是让我给补充上了。但这都是后来的事,当我一心一意想当一个艺术家的时候,我不但不知道人是怎么从娘胎里生出来的,甚至还不知道我的肚子会因为孕育了孩子而大起来,像一只蜗蜗。

    我把泥巴弄回山洞。路上,两腿开始感到了有些沉重,肚子也有些疼。回到洞里,我便开始了紧张的工作,这时我的两腿之间也正有血液流出来。我兴奋极了,觉得这两件事的相遇似乎孕含着什么意义在里面。一不做二不体,我顺手从大腿上割下来一块肉切碎了揉进了泥巴里。我想我一定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最最伟大的艺术家,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创造。我想我一定会成功,一定能创造出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作品来。我的造形能力是如此之强,那些泥巴在我的手里不停地改变着形状,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群孩子,他们围绕在我的周围,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真是可爱极了。这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奇迹出现,让我的这些可爱的孩子们活起来喊我一声妈妈啊。我多么希望他们就是我梦中的那些孩子他们可以围着我唱歌跳舞做游戏,或者扑进我的怀里来吃我的奶啊。

    但是我的奶汁在哪里呢?我的乳房里为什么没有奶汁流出来呢?难道我的乳房不是乳房,我的奶子不是奶子么?还是我不知道让我的奶子流出乳汁来的方法呢?

    我急了,我突然之间便失去了对艺术的兴趣。我想,即便我运用我的想象力可以想象我不但有乳房而且也有乳汁而且乳汁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而且永不枯竭又算得了什么呢?一旦我真的有了我的孩子,他们要吃我的奶汁我拿什么给他们呢?我不能拿我想象中的奶汁给他们吧?或者说艺术只能是艺术而已,它也许能让我在精神上得到满足,当我靠着我的想象为我自己按照我自己的理想虚拟出一种梦一般的情景的时候,它也许的确能让我感到愉快,当我把我的创作拿出来展览,让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看,让那两只曾经和我发生过许多关系的狐狸看如果他们没有死的话,让那些和我们和你发生过很大关系的猴子们看如果我能找到他们的话,也许会受到极大的赞赏,我因此会感到骄傲和自豪,但这些都应该是在我解决了我的实际问题之后再去追求的,而我现在要解决的是一个实际的问题,迫在眉睫。我是人,是一个有血有肉,既有精神也有肉体的人,精神的满足代替不了肉体的满足,精神的超常(即便有再高的才华)弥补不了肉体的缺陷。我没有自己的孩子,甚至没有奶。我是一个有着如此之大的缺陷的家伙,连一只猴子也不如,怎么可以在这里自命清高呢?

    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两个方法。一个是等,等你回来问你,但你什么时候回来,你是否还会回来,即使你回来你是否会知道如何让我的乳房出奶这样的事情是否知道如何使我们拥有自己的后代这样的事情呢?我想是不一定的,因为你是说过的,你已经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你难道还会对我——你的唯一的妹妹有什么保留么?谁知道你还背着我和猴子干了那么多的事呢?于是我只好走第二条解决问题的路子,去找那些猴子。

    是的,我说过,我并不喜欢那些猴子。那些猴子,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自在。也许我更喜欢的是那些狐狸,我和他们在一起在时候虽不能说有多么多么快活,但我觉得很自然,好像我天生就是一只狐狸似的。但后来不同了,和我在一起的狐狸死了,你又不在,我不去找那些猴子还能去找谁呢?另外,我们毕竟和那些猴子有过那么长时间的相处,毕竟我是吃了那些猴子的奶长大的,我即便不喜欢他们但是也并不讨厌他们,我有什么理由在这样的时候不去找他们呢?况且,我想那些猴子是肯定能帮助我解决我的问题的,在这一点上他们会比那狐狸还强的。因为那狐狸当时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奶水,那些猴子是有的。因此我想,我一定可以从猴子们那里找到解决我的问题的方法。

    但那些猴子,他们在哪里呢?我去他们原来居住的个地方找他们,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居住了。我去了所有我能去的地方,但连他们的影子也没见到。我这回可傻了眼,只好等着你回来了。我登上了悬崖,无奈地望着远方,希望能看到你的身影,但是没有。我只看到夕阳在渐渐地落下去,落下去。直到月亮升起来,天空中布满了星星,我便回去,准备用睡眠来打发我寂寞的时光。当然,洞穴里还有那些泥塑与我为伴,但我当时对他们是没有丝毫的兴趣的。

    洞里很暗,我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烧火。我似乎是绝望了。但就在这时我发现有两只眼睛正在向我靠近,那是我所熟悉的眼睛闪耀着我所熟悉的光芒,是那只猴子来了。他在这个时候到来是来救我的命的,因为如果我绝望了那我会做什么呢?我想我只有死,让我的生命结束,变成泥土,变成尘埃,变成空气,变成水流,变成使生命得以再生的肥料,以期不定什么时候它再孕育出一个我来,就像一株什么植物一样。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样呢?我想我是既不可能成为神也不可能成为鬼了,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既没有做什么好事也没有做什么坏事,我连自己的孩子也没有,连自已的奶都没有,我还不是一个完全的人,我又怎么成为鬼神呢?

    当我站在悬崖上的时候我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从那悬崖上跳下去像一只不想再活下去的老猴子。但当我站到了悬崖的边上向下看的时候,我发现了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悬崖是那么那么高,站在上面,我看不到它的下面,只看到一层云气在它的腰部浮动着,好像当我们跳下去时它可以托住我们似的。但当我把一块石头扔下去,我却看见那石头穿过了那云层,在悬崖的下面和其它的石头相撞,发出了让我震撼的声音。我感到那石块仿佛不是那石块而就是我。我与另一块石头撞在一起,像是以卵击石,鸡旦被撞得粉碎,到处都是碎片,到处都是血和肉,我会比那只老猴子死得更惨。当然,这也许正是我跳下去的目的,但是我怕,这怕是我的本能,我无法将它从我的生命中驱除掉,我的脚因而没有迈出那一步,我把迈出这一步的时间推迟到了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

    我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怕我轻微的一个动作也会把他吓跑。我这时虽然没有一点欲望,但我还是劈开了我的双腿。我想如果他是来和我干那件事的,我劈开我的双腿会给他带来很大的方便。而如果他不是来和我干那件事的,我这样的姿式也许会让他改变主意来和我干那件事。如果他发现我已经不再反对和他干这件事,他就会经常地在他想干那事的时候就和我来干。那样我就会通过和他的接触找到猴群来研究我的事。因为那些猴子是有他们的子女的,因为那些有乳房的猴子是有奶汁的,我想通过向他们学习我一定也可以有我的孩子,也一定能有我的乳汁来喂养我的孩子们。

    但那猴子就是不趴到我的身上来,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想没有别的原因,他一定还是心有余悸,怕我突然之间惊叫起来,那也许是会给他带来什么灾难来的。正在我这样地想着的时候我觉得那猴子的鼻子接近了我的身体,紧接着,当然是他那软乎乎的、粘乎乎的、热乎乎的舌头。我浑身上下的火又烧起来了。

    完事之后,我要他把我带到猴群那里去。为了要他明白我的这个意思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我问他猴群在哪,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拉着他向外走他不和我走。我抓着乳房使劲地挤想让他知道我是想让我的乳房中有奶水流出来。我把我用泥巴捏成的小人指给他看了又看最后才使他若有所悟。当然,到了我也不知道那猴子是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还是假的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只知道是他带着我来到了那些猴子们居住的地方。

    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居住的地方还是原来所居住的地方,而我上次来时却没有在这里找到他们。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就在我们居住的地方的背面,我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去了哪里呢?他们是在躲避我么?他们为什么要躲避我呢?我会把厄运带给他们么?我想也许是的,因为如果说我到来之前他们是过着平静的日子的,在我到来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有平静的日子可过了。首先是把我带来的那只猴子,他一出现就被猴子们一哄而上活活地咬死了,而等我反映过来去救他时所看到的只是一双哀伤的眼睛和一张痛苦的脸。我不知道这些猴子为什么要杀他,但我觉得他是为了我而死的,我似乎知道他为什么不愿带我到这里来了。我很为他悲伤,但我还是要回到猴群中去,因为我有我的事要做。而且我也不能不回去,因为我发现我已经被猴群包围了。

    我是被那些猴子簇拥着来到他们的洞穴里的,我开始时很害怕,我怕他们用对那只猴子的办法对我,但很快我就发现他们对我并没有恶意。他们簇拥着我来到了他们的洞穴,一只大猴子正坐在洞穴的中央,我想那是猴王,那个齐天大圣。他的眼光射向我的两腿之间。我看看四周,看到有四只母猴子站在我的身边,她们仿佛是在以同样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中是愤怒和仇恨。怎么回事,她们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怎么惹着了她们呢?

    就在这时,那猴王走到了我的身后,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就在那猴王的身体接触到我身体的一刹那,那四只母猴子,四个王后,同时向我扑了过来。我突然省悟,她们就是东西南北四王后,哥哥给我讲过猴群中的事,这时我都想起来了。我想,是我的到来使她们的王后地位受到了威协,所以她们恨我,她们要要我的命。我被吓坏了,吓呆了,竟然都忘记了反抗。我闭上了眼睛,我在等死。但我不但没有被她们咬死,而且她们连我的一根毫毛也没碰着。因为就在她们朝我扑过来的同时,也有四只身强力壮的公猴子,是猴王的侍卫,朝她们扑了过去。她们的动作快,那侍卫比她们的动作还快。她们被抓住了,按在了地上。只见猴王他把手一挥,好不威风。众猴子便一拥而上,用他们手里的石头,我不知他们的手里怎么会有石头,他们用石头砸死了那四只母猴子。

    眼看着那四只母猴子被砸成了肉饼,我不禁想起了那只被我用石头砸死的狐狸,那白花花的脑浆和红兮兮的血肉,让我上面要吐下面要屙五脏六腑都翻腾地掉换了位置,我突然想离开这猴群了。但当我站起来想往外走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是不自由的了。

    四个新王后站了出来,仿佛是已经选好了似的。她们按照东西南北的位置站好,其他的猴子站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大圆圈,我被侍卫拉着坐在了猴王的边上。很多的食品都摆在猴王和我的面前,我伸手可及,随手可拿。我的位置是一个很特殊的位置,应该算是王后之王后了。

    但当了王后就得尽王后的职责,当了王后就得守王后的规矩,在这一点上我和东西南北四个王后是没有区别的。这所谓的王后的职责和规矩就是只要猴王需要你就得让猴王干,你不干是不行的,边上有几只身强力壮的猴子看着你,必要的时候肯定会对你采用强制的措施。这几只身强力壮的猴子对他们的大王当然是很忠诚的,在那几个王后对我进行突然袭击时将她们按在地上的就是这几只猴子。我可不敢步那几个娘娘的后尘去以身试法。而且没有特殊情况我是不许出洞的。要吃,会有猴子把食物送到你的手里来,有水果,那是最好的水果,还有肉,那是专门为我准备的。要屙,我也可以就屙在洞里,会有猴子来为我收拾,虽然他们会捂鼻子,但他们绝不会有什么怨言。

    但我却不愿把屎屙在洞里,因为我不愿放弃到洞外去透透风的机会,虽然即便是我出去屙屎,那几个负责看护我的猴子也会形影不离地跟着我。开始时我还以为他们仅仅是怕我跑掉,但很快我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有一次一只公猴子只是在我去屙屎的时候多看了我几眼,结果就被抓住剌瞎了眼睛。有一次我主动和一只公猴子打召呼,结果那只公猴子被抓住割去了耳朵。而我和母猴子之间却可以随便接触。他们把我看管得如此之严不过是为了防止我和别的公猴子接触,这样我就成了猴王的独有财产。

    那个猴王,在下令处死了那几个王后之后便接着干起了我来。那猴王和我干当然也和那几个新的王后干,但我想那猴王和我干的次数一定比和那几个王后干的次数多。渐渐的,那猴王天天把我抓在身边,对我言听计从,弄得那几个王后恨得咬牙切齿的。这矛盾是不可避免的,除非我死,没有别的办法。但她们谁也不敢怎么样我,因为刚发生不久的事谁也没有忘记,毕竟那事还没有过去多久。但此时我对猴王的控制力还仅限于洞内,或者说仅限于干那件事情。但这却把我的胆量培养起来了。我不再那么对他怀有恐惧了,因此我便可以有胆量按照我的意愿利用我的聪明和智慧来干我的事、来解决我的问题了。

    我略施小计便让那几个侍卫成了我的狗。我跑回了我的家。我多么希望当我回到我的家的时候我的哥哥正在我的家里等着我呀。但是没有,洞里和我走之前一样,我在洞穴的中央坐下来,想重新在想象中体验一下做母亲的美好的感觉,但却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于是我只好站起来往外走,我想我除了重新回到猴群中去没有别的出路可走。走在路上,我在想我的问题。来到猴群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我的问题还一点眉目也没有。这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我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呢?

    那些日子,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对那几个王后进行观察,当然是偷偷地,我不能让她们看出来,那样会让她们产生误会,使我们之间的矛盾进一步被激化,那对我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观察到她们也像我一样每天除了吃喝屙撒睡还有偶尔地被猴王干几下之外不做什么别的事,但奇怪她们的肚子怎么会渐渐地大起来了呢?那天,猴王指着她们的肚子让我看,然后又指着我的肚子摇头晃脑,我当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这和我要解决的问题有联系呢?难道那渐渐变大的肚子是和猴大王干那件事干大的吗?那我比她们被干的次数只多不少,我的肚子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变大呢?难道她们那渐渐变大的肚子里装的就是她们的孩子吗?如果那就是她们的孩子,那孩子最终怎么出来呢?是从她们两腿之间的洞穴中爬出来吗?那么大的孩子怎么可以从那么狭窄的通道中爬出来呢?

    一路上我想着这些问题,想得我的脑子都要炸了,但却想不出任何的答案出来。是我笨么?也许是吧。但承认自己笨并不等于问题的解决,问题依然是问题,谁也不会因为我笨来可怜我,让我的问题变成答案,这答案还是要靠我自己这个笨脑子去想办法解决。我准备打持久战,我要看着那四个王后的肚子变大再变大,我想总有一天那四个肚子会大到不能再大,那时我总能见出个分晓来。

    但事情的发展却没有给我打持久战的机会,我还没进猴洞,就听到了东王后的呻吟。东王后躺在那里,双腿劈开着,那裂缝之中正有一只小猴子往外钻着,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了小猴崽子“呲呲”的叫声。当那小猴崽子被她抱在胸前时,她的乳头就喷出白色的奶汁来了。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竟然真的就是我想的那么回事。那小猴子,那么大的一只小猴崽子竟然就从她两腿之间钻出来了。而与此同时她的乳房中就有了奶水,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不用说,这猴崽子的产生定是干那件事的结果。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原因呢?但我也干了那件事,在我的两腿之间为什么没有钻出小孩子来呢?解释只有一个,我是人,人和猴子是不同的,一个女人只有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才能生出小孩子来,与此同时女人的乳房中也会有奶水喷射出来了。但谁能在我的两腿之间播种人类的种子呢?我的哥哥,当然是我的哥哥,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但我的哥哥,你在哪里呢?我当时伤心极了。

    在经历了这么长久的探求之后我终于找到了我的问题的答案,但这答案却等于同时要了我的命。我悲痛极了,难道我的命运就真的这么差,连一只猴子都不如么?难道我真的永远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完全的人了吗?我哭着跑上了悬崖,又一次站在了悬崖的边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叫我死了吧。我不是已经“闻道”了么,那就叫我去死吧。苍天啊,我不能完成你的任务了,你把你的大任去交给别人吧。就在我想要把我的脚朝着悬崖的下面迈出去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你,我的哥哥,你的身影出现在天空中,你对我说:“妹妹啊我亲爱的妹妹,你不要死,你要等着我回来,让我们一起来干那件事,一起来完成上天交给我们的使命。”我收回了我的脚,我听了你的话,我决定脱离猴群,既然我已经知道了我要知道的,既然我只有和我的哥哥在一起才能解决我的问题,那我再去和那些猴子们瞎混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要回到我自己的家里去,我要回到我和我哥哥的家里去,在那里等待我的哥哥回来。

    但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看来这句话真是一点不假。当我打定了主意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站在我身后的是两只身强力壮的猴子。他们一个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拖回了猴洞。我想这回糟了,一定是我随便往外跑激怒了猴王,一泡屎屙了大半天就已经是个问题了,然后又私自跑到悬崖上去看风景这是猴王能允许的事吗?这种事情如果是允许的,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允许的呢?不过这两点还不是我最怕的,我最怕的是那两个看守把我去屙屎的时候和他们干的事以及我回了人洞的事说出来那可就糟了,我想那才是猴王绝对不能允许的事情。如果是那样我今天就绝对地不会有好果子吃了。我想到了那几个被石头砸死的王后,我是不是也会遭到和她们同样的命运呢?我想到了她们那四处飞溅的脑浆和鲜血,白花花的,红兮兮的,还有那几张平铺在地上的肉饼,让我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我就要晕过去了。

    我终于被拖回了猴洞,猴洞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我被拖回来了,使洞中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我被放在了猴王的面前,不过并没有被按在地上,我感到事情也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糟。我看见东王后正抱着那只小猴崽子坐在猴王的边上,那本是我的位置,我因此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从那东王后的睛神中看得出来,她现在是十分得意的。我环视了一下四周,也看见了南西北三个王后,她们都挺着大肚子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听见她们仿佛在说:看啊,我们面前有一个十足的废物,她不会为我们猴王生崽子,这样的王后,我们要她有何用呢?我觉出这样的话的言外之意,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我看见那东王后正在和猴王说话,她的手上下摇着,分明是在让猴王下令把我用石头砸死。我的身体开始打晃。那猴王的手举起来了,我看见它在空中挥动了几下,我的身体倒在了地上,我昏了过去。

    迷朦中,我仿佛看见有两个恶鬼向我走来,他们的手里举着铁钩,我知道他们是来送我下地狱的。我犯了什么罪吗?难道不能给猴王生崽子,这也是我的罪过吗?我是人而不是猴子,我不能为猴王生崽子并不意味着我不能为人类生孩子啊?如果不信那你们就还我一个哥哥来。如果那时我还不能生出孩子来你们再来收拾我吧。那时我会毫无怨言地和你们走,或者你们不来我也会找你们去的。我用这样的话竟然让那两个恶鬼改变了主意。他们随手抄起一桶凉水泼在我的头上,扭过头朝着来的方向走了。

    我被从内洞驱逐出来了,当时我以为我已不再是一个王后。既然我已经不是一个王后我想我也就没有必要遵守什么王后的规矩了。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了。我要回去,我要去重新开始我人的生活。我要回去,去我的洞中等我的哥哥回来。当我抬起脚往外走时却被拦住了,拦住我的当然是那身强力壮的看守。我想冲破他们的阻拦但是不能够,因为他们全是身强力壮的猴子。我用手抓他们用脚踢他们但是最后还是被他们拖回了原处。

    那地方不仅小得转不开身而且还臭烘烘的。我不知道那猴王怎么会这么狠心把我放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想如果说在这以前我对那猴王一直因为他收留我并把我立为王后而心存感激的话,那么从这时开始我便开始了对那猴王的仇恨。我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弄死这猴王。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对那几个王后还认为她们同我一样都是靠两腿之间的窟窿讨生活而存有同情的话,那从这时开始我对她们就只有厌恶了。我暗暗地发誓我在杀死那猴王的同时也要杀死她们。

    但我从那里开始下手呢?我等待着时机。大概是第十天的样子,情况有了突然的改变,猴大王的腰好了。那猴大王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他先是把那四个为他下了崽子的王后从内洞里轰了出来,我看见她们抱着猴崽子出来时哭哭啼啼的。怀里的猴崽子有的一只有的两只,总共是几只我却没数清楚,但甭管几只反正也都“呲哇”地乱叫着。我看见那几个王后向我瞪了瞪眼睛咬了咬牙齿。我感到事情可能是在向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果不其然,猴王在她们走干净了之后就让看守们把我送了进去。

    那猴王先是对我拱拱手表示歉意然后就和我抱在了一起。我表面上像以前一样和他这样那样地干,但心里想的却是让他的腰比上一次疼得更厉害,疼得不能动,我好能有机会用石头来砸烂他的猴头。但这次那猴王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那猴王干起来总是不顾一切的,这回他干起来却总是畏手畏脚的。最后把我累得够呛他却轻轻松松,这可怎么办。尤其可恶的是那猴王仿佛对我已经有了防备似的,和我干完了之后便让看守重新将我带回外洞的那个角落,使我在他睡觉的时候下手也成了不可能的事。

    但这却又更加坚定了我要杀死他的决心。我在想办法,我想只要我可以接近他,那弄死他总是有办法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是哥哥告诉我的。终于我想到了那种让狐狸没完没了地和我干以至于最后被累死的草根。记得那是哥哥告诉我的,他说那是一种可以让身体强壮的药材,但不能多吃,否则会上火流鼻血的。但那次狐狸多吃了之后并没有流鼻血,只是被重新点燃了欲火和我没命地干起来。我想如果把这东西给那猴王吃下去也许会让他的自制能力受到破坏,那不就可以达到我的目的了吗?说干就干,我对杀死那猴王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以屙屎为借口来到洞外,草草地让那两个看守干了一会儿,然后我示意要回家里看一看,并示意他们在此等候,我便走了。我到有这种草生长的那座小山上转了一圈,弄回了一些那种草根。夜里,我被猴王从外洞拖进了内洞。我突然觉得很伤心,眼泪便哗哗地流了出来。那猴王看见我哭了,便用舌头来舔我的脸。他的嘴很臭,让我恶心得要吐,但我强忍着不敢动。他的象貌很丑(没有哪个猴子在我看来不丑),让我很厌恶,但我强忍着也得看。我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很险恶(这种程度当时也许被我夸大了),随时都有被处死的危险,所以我必须老老实实服服贴贴的。不管使用什么样的方法,能讨得这猴王的一分欢心我就多了一分的安全,我的事也就多了一分成功的希望。

    想起了我的计划,我立刻便停止了伤心的哭泣,因为我清楚地知道现在哭泣对我一点用也没有。我要抓住一切的机会来实现我的计划。虽然我还没有让他吃到我的草根,但我可以用今天为明天垫上一个底。如果我今天就能让他趴下那是最好不过了,那明天我就有了让他吃那草根的借口了,我可以把那草根让他当作药吃下去,这一点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的。这样比起把草根当作水果进献给他不是好得多吗?于是我开始精神百倍地干了起来。终于,那猴王被我弄得神魂颠倒了,第二天,他便又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一大早我就爬了起来。我要去屙屎。两个看守跟着我。我采用同样的办法稳住了那两个看守,又采回了许多的草根。那两个看守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我便开始给他们解释。我在地上画了个躺在地上的公猴子,然后又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画了四只母猴子。然后我指着中间的那个猴子的腰自己又做了个很痛苦的表情给他们看。然后我把草根塞进了嘴里大嚼特嚼起来。接着我脸上痛苦的表情变成了快乐的表情。我又站起身子走了几步跳了几下。他们脸上的疑问的神情没有了,我知道他们已经明白这草根是干什么用的了。回到洞里我便让这俩个看守把草根全拿到内洞里去了,不用说,他们是会给猴王解释清楚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担心。那猴王要是不吃怎么办?那猴王要是以为那是毒药怎么办?那两个看守要是把我的意思理解错了怎么办?比如那两个看守把我的意思理解成是要让他们去杀死那猴王,并且把这样的意思向猴王来了一个汇报怎么办?但很快事实就证明我这些胡乱的猜想完全是多余的,两个看守出来了,他们示意让我进去,猴王有请王后娘娘。

    猴王站在那里,显然,他的腰已经不疼了,那草根已经显示出它的威力来了。为了让我自己在这无休无止的战斗中所感到的不是痛苦而是快乐,我也在每一个回合结束的时候吃一点草根。但我控制着自己一定不要多吃,因为我知道那是很危险的,危险到可以让我的计划完全地泡汤。因为每当我感到了快乐的时候我的心就开始变软,我会觉得那猴王是一个很不错的猴王,甚至连他的那张脸也变得让我喜爱起来。我真不忍心让他再吃那草根了。我真想就当下去这王后了。我甚至不想当什么人了。只是当我想到因为我不能下出小猴崽子来所以我也永远不能成为一只完整的猴子这一点的时候我才突然地停住我的脚步,再往下一看,那是一个万丈的深渊。于是我只好让他接着把草根大口大口地吃下去,直到他吃着吃着草根睡着了,我怎么摇晃他也不醒了,我才走了出来。临出来之前我看了他最后的一眼,他红光满面,面带微笑,以至于我对他的死都产生了怀疑。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再用石头砸烂他的脑袋。是由于我吃了那草根的缘故吗?

    当我从内洞中走出来时天已经朦朦亮了。我虽然有些困但我却没有睡,我总觉得那猴王并没有死。我总觉得那猴王天一亮就会从内洞当中走出来。而且我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弄不清楚自己是希望那猴王死呢还是不希望那猴王死。我不知道我所做的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不好的事。这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真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但事情已经做了,我只好等待它的结果,我已经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了。但我想结果也不外两种。一个是那猴王不死,它将证明那草根除了能增加干那件事的能力之外并不能置生命于死地,而那只狐狸之所以死掉是另有原因。当然这种结果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我在从内洞出来之前对他进行了检查,他虽然满面红光面带微笑,但鼻孔中已经没有气息的出入了。但如果那只是暂时的呢?那我就结束我的行动,就在这猴群中继续混下去,当然这要以我的境况不再改变为条件,如果不定哪天那几个王后又回来了,猴王又因为什么原因来整治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我将重新开始行动,我想我总会想出更好的办法的。那时我就将毫不手软,一定要用石头将他的猴头彻底地砸烂,绝不给他的重生留下丝毫的可能性。但如果他这次真的死了,那我就一不作二不休,我要做这猴群中的第一代的女猴王。我要用我的方法来统治这猴群。我要把这猴群治理得像一个国家一样。

    那猴王当然是死了,直到中午内洞中也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为了等候这一消息,我连尿也没出去尿一泡。那几个看守时不时地朝着我这边看,尤其是那两个该被轮到跟我出去的看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他们不能理解,我今天为什么那么安静,那么能憋,他们可是有点憋不住了。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们是最听我的话了。我把他们叫过来,指指外面的太阳又指指内洞的洞口。我想如果不是我提醒,他们也许还不会想起他们的大王来呢?这几个看守,经过我这几天的努力工作,他们的心中除了我也许已经没有放入别的东西的位置了。另外经过我不断的调教,他们虽然不会人语,但对我的画语却能很清楚地理解,就是说我已经可以用画语来和他们进行简单的交谈了。

    他们进去了又出来了,双手一合头一歪,告诉我猴王还在睡着哪。我用手指着鼻子,然后用力地呼吸。他们先是很惊奇,然后又很惊恐,最后很慌张地钻进了内洞。钻进去了又钻出来了,嘴里“呲呲呀呀”地叫着,甚至也可以说是在“哇哇”地哭着,我知道这是在告诉我他们的猴王死了。另外几名看守听到声音也都从看守室中跑出来,当他们得知猴王去世的消息后也都“哇哇”地哭起来。我突然觉得猴子也是一种复杂的动物。这些看守,那么容易就背叛他们的猴王,但猴王死了,他们却还是要为他哭泣。而且,那泪,我觉得一点也不虚假。但这又让我的心里有一些发虚。他们会不会用对猴王的这份感情来代替对我的感情呢?他们对猴王的这份感情会不会因为猴王的死而重新发展成对猴王的忠诚呢?他们是不是对猴王根本就没有什么仇恨只是为了讨好我才把那塑像砸碎砸烂的呢?他们是不是根本对我就是一点忠诚也没有只是为了我两腿之间的那个窟窿眼儿才对我唯命是从的呢?他们会不会因为猴王的死而突然悔过了呢?甚至他们会不会怀疑到正是我杀死了他们的大王呢?我想了许多,但只是在一瞬之间,因为我非常清楚地知道现在对我来说每一分钟都将是十分宝贵的。另外我也不敢再多想了,因为我发现如果再这样想下去我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因为当我想到他们也许会怀疑是我杀了猴王的时候我已经毛骨竦然了。我知道一旦这样的情况出现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那就是我的脑袋被砸成泥。我现在是该行动的时候,而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不能给这些猴子以思考的时间。我要在这些猴子还没有醒过梦来之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我想我现在是该用上那个成败在此一举的词的时候了。到底能不能成功我只好看上帝的了。我开始发号施令了。

    我让这几只猴子停止哭泣,他们很听话,使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然后我开始给他们画画。我先画了一只躺在地上的公猴子,他们知道我画的是猴王。然后又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上画了四只坐着的母猴子,他们当然也知道那是王后。然后我把猴王涂掉换上一个小人又指了指我。他们显然有点不能接受,因为猴群中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另外恐怕他们还会有许多疑问,比如那几个王后怎么办,他们这几个看守怎么办等等。但当我把那四个母猴子涂掉并画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公猴子又指了指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明白并且欢呼了起来。让这几个看守做王后我觉得这是我全部计划中最漂亮的一笔。有了这一笔,其他的部分做起来就容易多了。或者可以这样讲,这一笔为我后来的许多行动铺平了道路。当然也并不是说这以后的事情就都是一帆风顺的了,其实还有很多的风险在等着我呢。

    我在看守当中挑了两个最强壮的留下来听使,让其余的看守去把其他的猴子都召集回来。我让那两个最强壮的看守把猴王的尸体从内洞抬出来放在正中央,我就在以前猴王所坐的位置上坐下来,我让那两个最强壮的看守就站在我的两边护卫着我。猴子们一个个地回来了。他们看见猴王的尸体便大哭了起来。那几个看守很自觉,他们让众猴子(也包括那四个王后)在四周围成一个圆圈,然后他们便在以前应属于王后的位置上坐下来。我用人言加上手势向猴子们宣布猴王已经死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猴王,而那几个看守,他们就是王后。我没想到我的意思他们竟然懂了,猴群中立刻出现了骚动,竟然还有猴子向我扑了过来。当然这几只猴子立刻便被制服按在了地上。仔细一辨认,除了那四个王后之外竟然还有两名看守,竟就是那两个送草根给猴王的看守。幸亏那两个站在我边上的护卫,否则石头就要砸到我的头上来了。

    那两个看守在“哇啦哇啦”地不停地说着,说得那几个看守你看我我看你的。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便把早已经准备好的草根拿了出来,并当着众猴子的面大嚼特嚼了起来。那两只吃过这草根的猴子最先走过来拿起草根和我一起吃,接着你争我抢地众猴子都吃了起来,同时也包括那四个王后和那两个背叛了我的看守。我的心里有底,这草根只要不多吃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果然猴子们都吃了草根,但没有一个躺下的,而且一个个都渐渐地满面红光起来。我想我要抓住这个机会除掉祸患。虽然两个背叛了我的看守已经在向我求饶了,但我却不能饶恕他们。我让看守们把这两个叛徒和那四个王后重新按在了地上,然后一声令下,猴子们一拥而上,立刻便让他们变成了一堆肉酱。到这时我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凶狠的人。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只要我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为我的狠毒而感到内疚。但在当时我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因为我没有想这些事情的时间。因为立刻,那草根的威力已经在众猴子的身上显现出来了。他们都在希望战斗快一点打响,因为他们都已经按捺不住了。

    战斗立刻便打响了,不用说也可以想象得出那战斗的激烈的程度。我仿佛听到大炮在轰鸣,原子弹在爆炸,整个世界都似乎要在这场战争中被毁掉。而我在这场战斗中更是遭到了前所未有过的连续的攻击,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猴子险些没有把我弄死,这也是我后来始终没有公开那草根的来源的原因,因为它太可怕了。

    战斗结束了,猴洞里一片狼籍。他们睡了,但和同样躺在他们中间的猴王不一样。他们睡了还会醒来,但那猴王睡了却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我也睡了,并且做了一个让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梦。梦中,我看见那猴王向我走过来对我说出了许多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话。

 

 

                                    

 

    夫人呀我亲爱的夫人!

    我就要走了,就要永远地离你而去了。在我就要和你分手的时候我发现还有很多的话要和你说,这些话一直憋在我的肚子里无法说出来,就因为我是一只猴子。是的,我是一只猴子,但我是一只多情的猴子,一只痴情的猴子。这样的猴子遇到了你,怎么会不发生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呢?

    那时我还很小,当我在水边上发现了一个大盆时,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外星来的飞船呢。我扒着那盆边往里看,先看见了你的哥哥,然后就看见了你。看见你哥哥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妈妈和我说的那些很坏的外星人。但当看见你时我却真是高兴极了。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娃娃呀!她的脸蛋儿那么红。她的皮肤那么白。他的身上没有毛。她的觉睡得那么香甜,一定是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吧。我要在这里等着她醒来。她醒来之后我要和她在一起玩。我要摘果子给她吃。我要给她吃最甜蜜的果子。

    这样我便在那大盆的边上坐下来等,但左等也不醒右等也不醒,我又不想把你叫醒,可急死我了,直到爸爸妈妈来找我,当时他们正在为我的小妹妹的死而伤心,而我当时却还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看到那大盆之后很害怕。他们也一定是把那大盆当成了外星人的飞船了。他们拉起我就走,但我却把他们又拉了回来。他们悄悄地走过去,好像那是个大炸弹似的。但当他们看到了里面的你们时,竟然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跳到盆里去。爸爸往你哥哥的嘴里喂水,妈妈把你抱起来,又把乳头塞到你的嘴里,直到你的哥哥和你都醒了过来。我当时那高兴的心情即使是现在也是无法表达出来的。

    后来我就整日地守在你的边上一边哄你玩一边等着你长大。那时候这山上还有老虎和狼,他们对我们这些猴子不太友好,我们也不和他们来往,但自从有了你他们便经常地来搔挠我们。后来我们发现他们是对着你来的。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用意何在以为他们是要伤害你便整天把你藏来藏去,但最后终于还是被他们把你抢走了。你不在的那些日子我痛苦极了,整天地哭还叫嚷着要去拼命。爸爸妈妈怕我真的干出傻事来,便把我用绳子捆了起来。幸好你的哥哥非常地勇敢,也幸好那老虎和狼为了争夺你相互打起来最后来了个两败俱死,你才被你的哥哥抱了回来,我们才又得以重见。渐渐地你长大了,不用吃妈妈的奶了,可以到处地跑了,我们便天天在一起玩耍。

    那些日子我好开心但有时也很苦恼,因为我发现自己和你是不一样的。我的脸上和身上都长着毛和我的爸爸妈妈一样,而你的脸上和身上全是光溜溜的和你的哥哥一样。我觉得身上没毛的你是那么美丽而身上有毛的我是那么丑陋。我要是能和你一样该多好。我能不能变成你那个样子呢?能不能让爸爸妈妈也变得和你们一样呢?于是我去和爸爸妈妈商量说能否把我们身上的毛都拔掉。当时爸爸和妈妈正在忙着,像是在打架,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们进行的是一种什么工作。他们经常地干这种事,我知道他们干起这种事来的时候是没有工夫理我的。

    于是我就自己干起来。我为我的行动想了一个很好的词儿,叫作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我开始拔我自己的毛。从脸上开始拔,一根一根地拔,一撮一撮地拔。那是很疼的但我能忍受,直到把多余的毛发全拔光我才住手。当我光溜溜地站在刚刚干完了那工作的爸爸妈妈的面前时他们被我的样了吓坏了。他们以为我是得了什么病呢。当知道这毛是我为了让自己和人类一样而自己拔掉的时候,妈妈面对着墙壁哭泣,爸爸把我狠揍了一顿,但这都没有改变我要变得和你一样的决心。是的,我不但要变得和你和你的哥哥一样浑身光溜溜的,而且我还要变得和你一样当然也和我的妈妈一样两腿之间要空荡荡的。我不要像我的爸爸和你的哥哥一样两腿之间滴哩嗒啦地总是坠着那个劳神子。我要那东西有什么用呢?你们没有它不也照样地尿尿吗?有了这东西不过是碍手碍脚给我添麻烦而已。

   于是我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行动的第二步就是把那东西割掉,但这第二步的行动却因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具而夭折了,我因疼痛而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已是在爸爸妈妈的身边。他们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便毫不隐讳地对他们说了。他们被我的行为吓得脸都白了,结果是我被捆住手脚不许出门在家里关了好几天。

    但突然你的哥哥提出要离开我们了,妈妈苦苦挽留也无济于事,我更是急得直给你的哥哥下跪,但是不行,你们还是走了。你们走了之后妈妈经常地哭泣,只要妈妈一哭我就也哭。但爸爸对你们的走却无动于衷,见到我和妈妈哭还大吵大嚷。后来爸爸做了猴王有了许多的王后,妈妈就受了冷落。再后来我也长大了。

    但我仍是一只忧郁的猴子。看着我身上又长出来的毛发我很悲哀,我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我这辈子只能是一只猴子了。那个将来要和我一起工作生育儿女的只能是一只猴子么?一只男性的猴子就不能和一个女性的人在一起工作么?那工作除了生儿女之外就没有别的意义了么?但我是只不喜欢猴子的猴子。为什么我会成为一只不喜欢猴子的猴子呢?我既然是一只不喜欢猴子的猴子为什么还要为了生育猴子而同一只女性的猴子去一起工作呢?一只男性的猴子和一个女性的人一起工作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他们是绝对不会有儿女产生出来还是偶尔也会有儿女产生出来呢?如果我和她在一起工作会不会出现一个偶尔呢?我又为什么不喜欢猴子呢?是因为见到了人类的缘故么?我又为什么不喜欢我自己呢?是因为见到了你的缘故么?这些问题是没有谁能回答我的。我一问妈妈妈妈就哭,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哭。

    爸爸做了猴王,我连见到他的机会也很少,更不要说向他提出这样的间题了,我想他会因此而杀了我的,因为在爸爸看来没有什么动物会比他所是的猴子更可爱了,不然他怎么会去当那猴王呢?

    但我又想其实他们未必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即便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了答案那答案也未必可信或对我能有多大的意义,因为他们虽然是通过做他们所谓的工作把我生成并养大,但他们必竟是浑身长毛的猴子。比如我问妈妈我的那个身上光溜溜的小哥哥和小妹妹哪里去了,妈妈说你们是乘着飞船回你们的星球去了,我问我可不可以也到你们那个星球呢,妈妈就说不行,我们是没有飞船的,我又问你们的飞船是那里来的呢,妈妈就说是你们来时乘的那个大盆。这简直就等于是在说你就死了这条心踏踏实实地做你的猴子吧,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母亲的话我也根本就不信,明明是一个大盆,怎么突然就成了飞船了呢?

    当时除了想你我还想的就是我的爸爸,但我不是想我怎么爱他而是想我怎么恨他。猴群中有许多猴子不知道他们的爸爸是谁但是我知道。我的爸爸就是那个猴大王,就是那个当了大王就不要自己老婆和孩子的猴大王。而且我还怀疑是爸爸把你们赶走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的胡闹。这怀疑渐渐变成了确信,于是在又过了几年之后的一天,我终于决定去杀他,因为那时我不仅确信是爸爸赶走了你们,而且我还确信我这辈子除了爱一个人之外我不可能爱上别的什么。

    妈妈说要给我娶妻并给我领来了一只女性的猴子,可一见到那猴子我就恶心。我想如果让我为了生出几只猴崽子去和这只猴子工作那还不如就让我死了的好。我想我也许天生地不该是一只猴子,因而我也没有为猴群增加丁口的义务。如果我因为两腿之间长了个棒子就必须工作的话那我就只能和一个人一起工作。是的,当时我确实已经有了很强烈的工作的欲望,我已经感觉到工作除了像爸爸妈妈说的那样可以生儿女之外一定还会让我的身心体会到无尚的快乐,但前提必须是和人。我不管别的猴子。我必须是这样。但人在哪里呢?我想像我这样的猴子在猴群中是绝无仅有的。

    但上天是给了我机会的,上天给我送来了一个人却又走了,是谁把我的机会给破坏掉了呢?无疑,那就是我的爸爸,所以我要向他要我的人,他不给我就杀了他,杀了他之后我就自杀,然后就让一切都归于沉寂,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也与这世界上的一切无关,这就叫一了百了吧。

    猴王所居住的那个洞我从没去过因为我讨厌那个地方,所以那些猴子们都很少见过我,而我长得又和爸爸很像,再加上经常想这想那地弄得我未老先衰,我和爸爸就没什么两样了。这正是我可以利用的一个极好的条件。

    我大模大样地走进了王洞,没有一个猴子认得出我来,他们全把我当成猴大王了。内洞里只有爸爸一个,那些王后娘娘不在。爸爸仿佛知道我要来,而且也知道我来的目的。他让我先不要动手,让我先听他把话说完。他说:

    “儿子呀我亲爱的儿子!我知道你很恨我,但你也要理解我的苦衷。我之所以冷落你的母亲那实在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猴群有猴群的传统,猴王有猴王的规矩,这也是你应该知道的。咱们猴群的传统就是猴王的位置只能让最有生育能力的猴子占有,所以一只猴子一旦做了猴王就一定要抛弃他的妻子和儿女,他要把他的全部都贡献给猴群,这规矩是不可违背的,违背了就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我何尝不思念你的母亲和你。每当我想起和你们在一起时的那段快乐的日子,我就恨不能插翅飞回到你们的身边,只是我不能由于我的不慎给整个的猴群带来不幸啊。

    想当初我是看到我们的猴群日渐衰落才来竟争这猴王的位置的,想不到我来了也并没能挽救猴群日渐衰落的趋势。我是个无能的猴王,我因此是有罪的。我盲目的自信使猴群已接近了灭亡的边缘。你来了,这正好,我该走了。我临走的时候所能留给你的一个最重要的忠告,就是作为一个猴王,不要和我们猴群以外的动物交合,当你同我们猴群以外的什么动物交合之日,就是我们猴群的灭亡之时。这忠告是上一届猴王在把我扶上王位的时候对我说的话。今天我把它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还想着那个人类的女子。其实对于这个女子我也是非常的喜欢,但这些年来为了遵守这条古训我只能在很远的地方望一望她的身影。我想如果我不是当了这该死的猴王的话,我也会拼死去追求她的。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如果我不能得到她,我也不能让别的猴子得到他,即使是我的儿子也不成。想当年他的哥哥带她走的时候我没有过分地阻拦一是因为那女子还太小,二是因为我想借这个机会让她离开你,因为我已看出你长大后一定会追求这个女子,而那时我恐怕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我在这座山的后面给他们找了个山洞,因为我不愿他们走得太远,我要看着那女子渐渐地长大。但我却对你和你的母亲封锁了消息,我是想等那女子长大之后收过她来当二房的,可谁知后来我又头脑一热当了这该死的猴王呢?当了这该死的猴王就注定是得不到那个女子了,因为一个猴王他应该以整个猴群的利益为重,自己的私欲是应该放在一边的,再说一个猴子和一个人去结合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更何况还有那条古训在呢?但是我得不到的别个也休想得到,即使是你——我的亲生儿子也一样。我在猴群中颁布命令,谁碰那个女子一下就处死谁,谁也不许告诉你那个女子的住处。并且我还派猴子把守住通往那边去的道路,如果见到谁尤其是你往那边去就将你拦住。我还专门把你母亲叫来对她说如果是她泄露了秘密也将受到严厉的惩处,就这样我将这个秘密一直保持到现在。

    现在你来了,你来了我也就该走了。走之前我把这秘密也告诉你。你要仇恨我就仇恨我吧,但我希望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忠告,它也许会对你有用处。我走了,我把这猴王的位置也留给了你,你用不着竞争就得到了这个位置,我这个做父亲的也算是对得起你了。我走了,我把这个猴群也留给了你,从今以后它兴也是你的衰也是你的成也是你的败也是你的。你乐意怨就怨我吧,我是无能的,我是有罪的,但事情是我做出来的,我无怨也无悔。我是无能的,我是有罪的,我无须你来对我动手,你就让我自己来结束了我自己吧。”

    说完,我的父亲,就自己把自己的头颅撞在了洞壁的岩石上。白花花的脑浆和红兮兮的血液渐得到处都是。我不敢想象,父亲的头骨被岩石撞得粉碎时他的感觉是怎样的,我只觉得我的心脏在收缩,我的身体在抽搐,我感到很寒冷像是得了寒病。听父亲说,我们的世界在到处都是水之前曾经到处都是冰,我们是从那个非常非常冷的世界中挣扎着活下来的动物。我们不怕冷,因而我们也不怕死。但父亲的死却让我害怕。听了爸爸的这些话,看到了爸爸的死,我可以说是完全地傻了。我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爱他,我的父亲,他和我是多么的一样啊!他爱上了一个人,我也爱上了一个人。他爱你而得不到你但也绝不让别个得到你哪怕是他亲生的儿子,而我也曾经这样想,只要你不是去了别的星球我就一定要得到你,如果我得不到你我也不会让别个得到你哪怕那是我的父亲也一样。但我和我的父亲又是多么的不一样啊!父亲他为了猴群置自己的情爱于不顾,每天并不情愿地和自己所不喜爱的猴子在一起,而自己所喜爱的人儿却只可以望一望她的身影。他每天的心情会是多么的痛苦啊!和父亲相比我是多么的渺小啊!我每天在树林里在山洞里想啊想啊想的全是自己却从没有想过猴群。我忘记了我只是一只猴子虽然可以有非非之想但却不能忘记自己是一只猴子。我发现我自己虽然已被非非之想愁白了头发但其实还是一个小崽子,还没有离开妈妈的两腿之间,还始终是在那块有限的空间中游戏呢。

    于是我决定从爸爸的手中接过这猴王的位置,让在爸爸的手中没有兴旺起来的猴群在我的手中兴旺起来。

    当时如何处理爸爸的尸体成为爸爸给我出的一个大难题。怎么办?我当时是不能把爸爸的尸体搬到外面去埋葬的。怎么办?我只好就在洞中想办法了。我想在洞壁上弄出一个洞来。我于是看见了那块把爸爸的头颅撞碎了的石头。它一半埋伏在洞壁之中一半暴露在洞壁之外,由于爸爸那奋力的一撞它竟然有一些松动了。我不能断定爸爸把头偏偏撞在了这块石头上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正是由于爸爸把头撞在了这块石头上才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的通道。

    我并没费多大的力气就把那块石头从洞壁中拔了出来。我判断不出那石头是不是被谁搬动过的。我发现在那石头的后面是一个更为狭窄但却更加深暗的洞穴。我为发现了这个洞穴而格外的兴奋和激动。

    从小到大我都对洞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我见到一个洞穴就没有不钻它到底的,以至于有一次钻是钻进去了但险些没有钻出来在洞里闷了好几天。但这一次我没有钻,因为我有更要紧的事。我把爸爸的尸体放了进去便立刻堵上了那块石头。然后我便开始处理各处的血迹,好像是一个正在销毁证据的罪犯。我突然觉得我很不光彩,我怀疑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是否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猴王的角色演好,演得一点马脚也不露出来。

    我处理完了,那四个王后也回来了。这时我才知道,这才到了我最难闯过的一关。别的猴子对他们的猴王总是有着一定的距离的,因此他们区别不出我和我的父亲是自然的可能的,但这几个王后却不然,她们天天和猴王在一起对于猴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们怎么会分不出我和我的爸爸谁是谁呢?即便上面分辩不出来下面也会分辩出来的。原来,她们是出去找药去了。她们对我说按照我的旨意她们采了很多。为了不引起怀疑我没有问采来的药是治什么病的。我想那药也许是用来滋阴壮阳增加生育能力的,因为父亲毕竟是老了,为了猴群的兴旺他肯定是要没日没夜的努力工作,那是没有谁能经受得住的,但他却又不能停下来,只好寄希望于找到一种药来坚持住革命的工作。

    是的,那确实是革命的工作。它首先革的是自己的命,当我来到他的面前时他肯定是已经支撑不住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其实是很能干而且也是很肯干的,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父亲为了民族的兴旺耗尽了毕生的精力却一点收获也没有得到。我听母亲说他登基时选定的那几个王后一直没有被更换过。因为我们的猴群有这样的规矩,旧王后一旦生了猴子就会被新的王后所代替,也就是说父亲自从登基以后就没有让那几个王后生育过后代,这样父亲所做的革命工作就不仅仅是革了他自己的命,而且也同时是在革整个猴群的命。当时我们的猴群已经到了快要灭亡的时候了,但我不禁要问这是因为什么呢?我听说有的猴子是不能生育的,是爸爸不能生育呢还是那几个王后不能生育呢?如果是爸爸不能生育那妈妈怎么能生下我呢?如果是那几个王后不能生育她们又是怎么凑到一块的呢?怎么会这么巧四个王后都是不能生育的呢?如果真会有这样的巧合那猴群的灭亡就真的不是谁能挽救得了的了,那是天意啊,这猴群是犯了什么罪招来这灭族之灾的呢?我不信,但我又不知该信什么。我只能等待,等待着上天的启示。

    果然,这几个王后认出了我这个猴王不是他们猴王而是个冒牌货。她们先是让我吃她们采来的药,那也是一种草根,和你弄来的那种很相似。我才吃了一个鼻血就流了出来,这很让她们奇怪,药力上行,这是初次食用才会出现的现象。她们看我的两腿之间,一边看一边摇头。她们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摆出了姿式,但我却因为控制不住的厌恶而“哇哇”地呕吐了起来。我终于知道了这猴王的工作可真不是什么好干的活,我终于想逃了。但现在是即使想逃却也逃不掉了,四个王后一齐掉过头来把我围住了。她们质问我到底是谁。我只好如实交待。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们听了我的话不但没有发怒反而非常高兴甚至欢呼了起来。她们对我说她们不知道大王还有我这样一个和大王长得如此相像的儿子,如果知道的话她们也许早就这样做了。她们说她们完全可以不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而就让我把这猴王当起来。但是她们有一个条件。她们对我说她们之所以这么长的时间没有生出孩子来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举起那些草根来对我说全是吃了它的缘故。她们说并不是她们非得吃是猴王喜欢吃也非让她们跟着一块吃,但这草根虽然可以增加欲望却不能让猴崽子产生出来。她们说这一点她们虽然知道但我父亲却不知道,他还以为这草根既然能让他干得更好也就能让这些王后们生出更多的猴崽子来呢,他还以为这些王后们之所以没生出猴崽子是他自己工作得不够努力因而还要更加倍地努力呢。但她们说她们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父亲,因为那样她他做王后的日子就不会太长了,所以我父亲虽然在她们的身上耗干了自己的精血但却一个猴崽子也干不出来,她们却因为一个猴崽子也没生出来而把王后一直当到了现在。我问她们为什么不把用在我父亲身上的办法继续用在我的身上以此来继续保持她们王后的地位不变。她们说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已经有一些猴子对她们生不出猴崽子的事提出了质疑,建议设定一条新的法规,规定王后在一定的时间内生不出猴崽子便应予以罢免,正好我出现了,她们要借着这个机会改变一下她们做王后的方式,她们想生出几个猴崽子来尝尝做母亲的滋味,但又不想因此而失去王后的位置。她们说她们不愿再天天地吃那苦味的草根了。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这几个王后娘娘的意思。她们是要和我做一笔买卖,如果我要做这个猴王就得让她们继续地当王后,如果我不让她们继续当王后我这个猴王也就做不成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我做不做这个猴王。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不愿意做猴王的,一个连猴子都不愿做的猴子做猴王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但我也很清楚如果我不做这个猴王就会通过比赛选出一个新的猴王来。而根据猴群的传统王后还会继续做王后,几个猴子是反不了天改变不了猴群的传统的。而一旦那样的情况发生,父亲的事情就永远说不清,父亲就要永远背着一代无能之君的恶名了。而我的话是不会有谁来相信的。所以为了父亲这个猴王我也当定了。所以我向她们发誓一定让她们继续当王后。但我在心里也发下了誓言,用不了多久,当我在猴王的位置上站稳了脚根之后,我会给这几个王后娘娘点颜色看的。

    我也对她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把我父亲弄出去埋葬,对于这一要求她们没有反对。也许不是我提起她们根本就不会想起这件事,因此我说了之后便有些后悔,因为这样就把那个洞穴的秘密暴露给了她们,幸亏她们不像我对洞穴有着特殊的爱好。我搬开那石头取出父亲的尸体,她们对那个洞穴的存在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我想她们也许以为那只是我弄出来的一个一次性使用的壁橱呢,因为当我把那块石头放回原处之后她们就再没有注意过那地方。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尸体弄出洞外而不被别的猴子发现。我真佩服那几个王后,她们立刻就想出了方法,怪不得父亲会让她们制得那么惨。她们要把父亲五体分尸,然后一块一块地弄出去,这也太残忍了。我不能同意她们这样做。我提出由她们想办法把那些看守支开,然后由我把父亲扛出去埋掉,她们很痛快地答应了。她们对那些看守说去屙屎,那些看守便跟着她们去了。我找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把父亲埋了,立了一块石头当记号,并且趴在父亲的坟上痛哭了一场。当我重又回到洞里之后她们才回来。她们显然有一些疲惫倒下就睡了。我便利用这个机会重新搬开了那块石头进了那个洞穴。

    那洞穴很窄但很直,不一会儿我便爬到了它的尽头。那尽头处是一个挺宽敞的所在,我在洞壁上摸索本是想看一看那洞室到底有多大却摸到了一块突出且活动的石头,我一用力那石头便被我拔了出来。光从那一边泄到这一边来了。我趴在那洞孔上往外看我看到了一个更大的洞室,那洞室有一个出口我通过那出口看到了蓝色的天和金黄色的月亮,于是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山的另一边了。我知道这个洞就是你们兄妹所居住的洞,但当我用眼睛在洞室中寻找你的时候我却什么也没找到。你们去了哪呢?这不是我当时能够找到答案的问题,因为猴群中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在等着我,我发现对猴群我已经有了一种责任感了。我把那小窗子重新用石头堵住,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迅速地爬了回去。那几个王后还在睡着并且打着很响的呼噜,我抑制住恶心的感觉在她们的旁边躺下来不知不觉地竟然睡着了。然后我便梦见了我的母亲。

    仅仅是一日不见,我的母亲,她已经衰老了很多很多。她坐在了我的身边,一手抚摸着我的脸,一手抚摸着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做,我觉得她已经很久没有对我这样了。她对我说出了一席让我永远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话。她说:

    “儿子啊我亲爱的儿子!我知道你现在已经继承了你父亲成了新一代的猴王,从今以后我们母子已再不是母子因此我们再也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所以我要把许多年以来埋藏在我心里的话毫不保留地全都告诉你,这些话你从别个那里是听不到的因为这只是我心里的话。

    我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爱的虽然你最爱的并不是我,是的还有你的父亲,我也是爱的,但和对你的爱比起来那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我从你进入我的肚腹中的那天起就爱上了你,因为从那天起开始我就发现你的父亲他是不值得我来爱的,因为从那天开始他就成天猴群长猴群短的好像他不是我的而是猴群的,而我却觉得他嘴里讲的和他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他利欲熏心官迷心窍说得好听是要挽救猴群但实际上是为了那几个王后娘娘。他被那几个王后娘娘的妖术迷住了便把我扔到了一边。我恨他但因为有你在我的肚子里而拿他没有办法。终于你出生了,当时我是多么地不情愿啊!因为我知道只有你在我肚子里时你才可能完全地属于我而只要你一离开我的肚子你就永远都不可能再属于我了。当时我便使劲地夹住我的双腿为的是让你在我的肚子里多待一会儿,直到再让你待下去就会把你憋死时我才不得不让你出来,因为让你出来这好像是天意,我们分开这是命中注定,我是无法抗拒和阻止的。

    也许是你在我的肚子里待得时间过长的缘故你一出生就仿佛已经是好几岁了似的。整个猴群都为你的早成而感到惊奇,有的说你是会给猴群带来好处的有的说你是会给猴群带来坏处的。我却不管别个怎么说只是爱你,爱你,爱你。我想让你回去回到我的身子里去。我总是把你放在我的两腿之间希望你会主动地往我的身子里爬爬回到你所从来的地方去,但你总没有那样做让我对你很失望。我经常地把你往我的嘴里塞,塞不了全部就塞一部分你的手你的脚。因此让你的爸爸经常地骂我不要脸。直到我们遇到了那兄妹俩在那个大盆里,当时我之所以用我的奶水去喂养那个小姑娘其实全是为了你高兴,因为我知道这个小姑娘将是最终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人。我曾想把那个小姑娘害死所以当她被老虎和野狼夺来抢去时我虽然表面上着急但心里头却快活急了。但谁承想那小姑娘福大命大造化大竟然没有被吃掉又被他的哥哥抱了回来。从那以后我便不敢再有加害于那小姑娘的心了,我觉得那小姑娘是有神灵在保佑着的。

    另外我之所以不再对那小姑娘存有加害之心还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可以在我的心目中替代你的人,那便是那小姑娘的哥哥。我想即便我再爱你最后我也还是得不到你,那就让我来爱一个我在未来也许能够得到的人吧。但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你的父亲竟然也爱上了那个小姑娘。这样我们一家三个人都爱上了猴群以外的人,这真是一个怪现象。我总觉得是由我们来发现他们而不是别个,这不是偶然的事,而我们都不爱自己的同类而爱异类这就更不是偶然的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深意隐藏着。

    我想是当他从虎穴狼窝中把他的妹妹抱回来的时候我爱上他的。那时我多么希望我就是他的妹妹被他抱在怀里呀!我爱上他了爱得终于发了狂,一天夜里,我竟然趴到他的身上去了。我把他弄醒了,我把他吓坏了,第二天他便带着他的妹妹离开了我们。我非常地伤心,但我无法阻止他们走,幸亏你的爸爸爱上了那个小妞儿而没有让他们走远因此还给我留下了机会,我便经常地去看他,当然是从远处望望而已。我在等着他长大。

    终于,我发现他长大了。我在进行了一番为了让他认不出我而不得不作的化装之后利用他睡着了的机会接近并占有了他。那是很美妙的感觉是我和猴子在一起时所感觉不到的。当然为了达到和他干的目的我还不得不和另外几个猴子干,因为我的事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便以此要挟我使我那一阵子生活得很放荡,但我没有办法,否则我将活不下去。后来你爸爸在许多路口处加强了防守,我才不得不有所收敛,也因为后来我去找他却往往找不到他,而且我的欲望也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而减弱,最后就干脆不去冒这个险了。至于我为什么对你编出他们去了别的星球的谎话我想你的父亲已经告诉你了。

    自从我不再去和那小妞儿的哥哥约会之后我的心思渐渐地又回到了你的身上。但这和以前不同,这回我想我是真正以一个母亲的心思来爱你,我希望你好,希望你幸福,我才不管什么猴群不猴群呢。你爸爸愿意当猴王就让他当吧,我却希望能把那个小妞给你弄过来做你的老婆,生得出生不出孩子且先不要管他,异类相通生育了儿女的事也并非就没有先例,也许碰巧你们能创出个奇迹生出个人猴或者猴人来呢。如果上天就是这样的意思想让人猴结合创造出一个新的种族呢?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准备再进行一次冒险。我要找那个小姑娘,我要把你的心思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我就把她带过来给你。昨天,你一天没回家,我以为你又是到哪个树林中山洞里想她去了。晚上我便出了门,我想事情不能再拖延下去,因为那样便会把你耽误了的。我让那个看守路口的老头子占了回便宜便闯过了封锁线。我像每次一样爬到悬崖上去观察动静。但这时我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我的头“嗡”地一声变大了。

    我看见他在向我招手,我听见他的向我召唤,我的身体向着他扑了过去。我一时间仿佛有了翅膀,我会飞。我是一只鸟,飞呀飞。我是一根羽毛,飘呀飘。我变成了人,我会说了人言,我有了思维,和人的一样。我身上的毛没有了。我的肌肤光滑白晰。我了肉体丰腴美丽。我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一道风景。猛然间,我开始分离,分离成无数个我,然后我在无限幸福的感觉中消失。我没有完成我的任务,但却也完成了我的任务,这是我一生所要完成的任务,最大的任务。我从生命的一环进化到了另一环,我从生命的一个层次上升到了又一个层次。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感觉到了更多的东西,我因此很满足。

    我回来了,我想带你走,但我又不能带你走了,因为我们已经属于不同的世界,而且你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猴子了。

    你是一个猴王,你肩负着挽救猴群的使命,也许这也是上天的旨意,也许上天还要让这猴群在这世界上再存在一些时日,也许上天要给这猴群一个引路者并选中了你,那你就带着这群猴子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摸索吧。但上天确切的主意我是不知道的。为了知道一切我还需进一步的飞升。我不知道我前面的路还有多远,我不知我们这一次告别是不是就是永别,但我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我不想告诉你什么古训,也不想给你什么忠告,因为我已经知道那些都是靠不住的。靠得往的唯有自己的眼睛,所以现在就把你的眼睛睁开吧!”

    我的眼睛在母亲的呼唤下睁开了,但睁开了又闭上了。我不敢看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我甚至不相信我曾经把眼睛睁开。我以为我还是在做梦。母亲走了但突然来了四只狐狸,这四只狐狸像是母亲变的,每一只狐狸都是母亲的四分之一。四只狐狸从东西南北四个方面看着我,她们的八只手组合成两只手,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身体。我的脸在发烧,我的身体在发热,我被吓坏了,我被吓昏了,我下意识地向着我从来的那个世界逃走。

    我似乎是又睡了,但也似乎是又没睡。我看见我的前面有一个身影,既像是妈妈的身影,又像是你的身影。我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那身影跑去。我觉得我是一束光,或者是比光的速度更快的什么。时间被甩到我的身后去了,空间变得越来越狭窄。只有那人影变得越来越大,大到我已认不出那是不是人影,大到我已不能判断那是什么。我觉得那是一座山,是一个正对着我的人向后倒下去之后形成的山。人的腿披开着,中间是一条山谷。山谷的尽头又是一座山,山顶上有许多树,从上到下有一道裂缝,裂缝上挂着瀑布,瀑布的后面是一个洞穴,这是我非常熟悉的风景。但这是远观,等我再向前跑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感觉到是跑到了一场大雨中来了,哗哗哗,是瓢泼大雨,是倾盆大雨,是我从没有经历过的那么大的大雨。到处都是水,水,水,是山洪爆发了,要将整个世界都冲走,要将一个山的世界变成一个水的世界。我奋力地冲,冲冲冲,我冲出了这个世界,这个水的世界。但我又进入了一个湿漉漉的滑溜溜的软绵绵的充满了泥泞的世界,那是雨后的世界。当我在这个世界里跋涉的时候觉得是那么的艰难,但当我经历了无数次的摔倒和起来已经被泥泞包裹起来已经不再有重新站起来的愿望干脆就在一个烂泥塘里躺下来时我才发现那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舒适。我被这舒适的感觉包裹着,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它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已经没有知觉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那几个王后却还在睡着。我仔细地端详她们的面孔,那面孔上一点狐狸的迹象也没有。我本想就把夜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当作是一场梦,但这时却听见洞外有吵嚷之声。我跑了出去,看见几个猴子把什么东西抬进洞里来了。是一只猴子,我看见那毛皮。是一只死猴子,说是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我一听是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心里就有些毛,等我过去一看,我惊呆了。那毛皮是母亲的毛皮,那是我小时候经常在上面蹭来蹭去的毛皮,那是我小时候经常在上面寻找跳蚤和盐粒吃的毛皮。当我扑在母亲的身上准备大哭一场在时候,那张毛皮从两腿之间的那道裂缝开始往上裂开了一道口子,是被谁撕开的吗?我听见了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但也许那是我的幻觉,因为我看见那茬口不是新的。但更让我惊奇的是这毛皮里面包裹着的不是母亲的血肉之躯而是一个人的石像,那石像的模样分明就是你的模样。但当我用手抚摸那石像时那石像却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堆碎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我的母亲本不是一只猴子而仅仅是一个包裹着猴皮的石人吗?难到这碎石一堆就是被分裂成无数个自我的母亲的躯体吗?我的母亲是一个不能生育后代的石女吗?父亲就是为此而离开她去当猴王的吗?那我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不是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吗?是不是母亲一开始是一只猴子,但生下了我和我的那个早死的妹妹之后就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石女了呢?母亲是因为对父亲死了心才变成一个石女的呢,还是和你的哥哥绝了情之后才变成一个石女的呢?我发现这世界上让我找不到确切答案的问题太多了,我已不能再用以往思考问题的方法来思考问题了,因为用这样的方法思考问题,什么都要弄个水落石出,那我就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了。但如果那样真能把问题都搞得清楚明白也行,但我恐怕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所面对的问题是没完没了的,每一个问题的后面还隐藏着一连串的问题,我即便是一台解决问题的机器恐怕也会出乱子。所以我还不如就给它来一个糊涂理论,给它来一个直觉分析,给它来一个潜在意识,给它来一个混蛋思维。我不管那毛皮里包着的是什么,是一堆石头也好,是一堆臭屎也好,既然我认定那毛皮是母亲的毛皮,我就把那看成是我的母亲好了。

    我的母亲死了,我怎么能不哭呢?即便我不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也是在她的抚育下成长起来的。她是那么地爱我,虽然除了我之外她也爱过别的猴子,虽然她除了爱猴子之外她还爱过一个不是猴子的人,但她最终还是最爱我的,她死了也是为了我,虽然在最后那一刻又突然地偏离。但那不是她的错。她做出了她所能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如果不是这样,她所见到的那个人影不是你哥哥而是你,如果她是为了向你转达我对你的情意,或是要把你带到我的身边来才坠下了悬崖,我想当她被摔碎,被由一个自我分裂成无数个自我的时候是不会产生那种幸福的感觉的,她也许会后悔。她会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个的情爱而贡献出我自己呢?那是我的儿子吗?我那个因为我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便爱上我又因为我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头而抛弃了我的丈夫,不知是把谁下的崽子偷了来往我的怀里一塞那就成了的我的儿子,不知是从哪个母猴子的乳房中挤出的奶水用一个袋子装着塞进我的胸腔那猴崽子吃了这奶水长大了,他就成了的我的儿子,而我就要为了他贡献出我的生命么?即便我不是一个披着猴皮的石人而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猴子或人,即便他就是从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我的儿子,我就该为了他的情爱而献出我自己么?既然他已经爬出了我的肚子,他就已经是他自己了,不然我的手划破了他的手为什么不流血呢?他已经是另一个猴子,另一个个体了,不然为什么即便我千呼万唤他也再不会回到我的身体中去了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该多么对不起我的母亲。如果我知道是绝不会让母亲这样去做的,就像我不会同意父亲为了猴群牺牲自己一样我也不希望别人甚至我的母亲为了我而不要他们自己,同样我也不会为了哪个别人甚至是我的父母甚至是什么猴群献出我自己。我要想一个两全之策,我会因此而更完美。

    我的母亲死了,她的尸体就放在我的面前。我不能想那毛皮中包裹的是血肉还是石块,其实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当我们把尸体解剖就如同切开一个皮囊,那里面也许有血有肉有骨头但也许还会有未消化的食物和未排出的粪便,臭烘烘的,这并不比一堆石块好多少。我不能因为母亲的皮囊里包裹的不是血肉骨胳和粪便就说这不是我的母亲。我不能因为母亲是一座石制的人像而不是一只肉制的猴子就不为她的死而悲痛。

    我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大哭了起来。我的哭声惊动了天地感动了鬼神,空中乌云密布,雷鸣电闪,大雨倾盆,大雪纷飞。我的身体开始时被那石块硌得生疼,但渐渐地那疼痛就被软化成一种舒适,是母亲把我抱在怀里还是我把母亲抱在了怀里我说不清,但那同样都是一种舒适,我在这种舒适中渐渐停止了哭泣。我抬起身子,发现身子下面除了一滩黄色的泥巴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死亡对于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了。一个生命来到这世界上追求这个追求那个,但死亡来到了你的身边,你便成了一坯黄土,或一滩烂泥,如此而已。

    我不知道那些猴子看到我如此悲痛是什么感觉,他们当然不会想到那是我这个新猴王的母亲,但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那死去的猴子就是他们旧猴王的前妻。不过我并没有因为悲痛而忘记我当时的处境,所以我只是哭而已,嘴里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那些猴子看到发生在我眼前的这些奇怪的事之后有什么样的感受,但我又怀疑这一切所谓的怪事只发生在我的眼前并没有发生在他们的眼前,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其实除了一只猴子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了被他们发现之后抬了回来而那猴子就是我的母亲我父亲的原配夫人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让他们把那尸体埋了,埋在哪里也许并不重要因为那不过是一坯黄土一滩烂泥而已。我让他们把那在我的眼中已是一坯黄土或一滩烂泥的母亲埋在了父亲的边上,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里边的意义,因为他们不知道真的猴王已死而我是真猴王的儿子是个假猴王是个冒牌货。我之所以把明明是发生在我眼前的事实当是我的感觉那不过是为了赶快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告一段落,不要让它们发展得更为复杂。我要赶快地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地一个人待上一会儿,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思维方法来思考问题但总还是要思考,因为不思考就得不到答案。这些问题没有一个相对明确的答案我就无法确定我的行动计划,没有一个相对确定的计划我甚至连寸步也难行。这是猴群不是母亲的两腿之间。不是某个山洞或某片树林,那山洞再深树林再密只要我做好了标记就能走出来,在这里标记是没有意义的。你即使拉着绳子也不行,因为绳子是可以被割断的。在这里你一旦迷失就永远也别想走出来了。父亲不就是这样的么?想当年,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离开了母亲和我,但他做了猴王,他做猴王的目的绝对不会是在石头上撞碎自己的脑袋,他怎么会想象得到从他做了猴王那一天开始他坠入到一个大骗局和大阴谋当中去了,就继上一代猴王之后做了又一个王后们手中的玩物呢?这一切的一切我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想不好也要想,想不通也要想。于是我把猴子们都轰走自己独自坐下来坐在父亲和母亲的坟边。

    这地方很偏僻很偏僻,也因此很宁静很宁静。当我的屁股坐到地上的一刹那,我首先坚定了一个信念,这一切都是真的。夜里发生的一切是真的,白天发生的一切也是真的。梦中的事是真的,因为它有白天的事做印证。白天的事更是真的,因为那是我亲眼见到的事实。但这时我觉得屁股下面的土地微微地晃动了一下,是不是我的结论下得过早过于肯定了呢?我立刻又觉得我应该更慎重一些,首先我决定进一步认证一下我的判断,我要回家去一趟看一看母亲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其次我夜里应该再醒一次或者根本就不睡来看一看那几个王后是不是真的是狐狸精。

    第一步做起来是太容易了。我回去了,家门依旧,陈设依旧,周围的景色也依旧,只是没有了母亲。看到这一切我感到很亲切,没了母亲我很伤心。邻居们都来对我表示慰问,而我只能简单地应付应付之后便和他们告别。我对他们说我要走了,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我要到那里去找我的母亲。他们都以为我是因过于悲痛而发了疯,他们谁也想不到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以经代替父亲成了他们新的猴王。

    第二步工作就要复杂得多了。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进行了一番仔细的思考,又把夜里发生的事和小时候母亲给我讲过的有关狐狸精的故事联系起来,于是得到了一个比较清楚的线索。我想那几个王后无疑是几个狐狸精,她们白天变成猴子骗人夜里便恢复了原形。他们之所以对我感兴趣一是因为可以通过对我的要挟来达到为所欲为的目的,二是因为我还是个童贞的男子,白天她们想得却没有得到夜晚便迫不及待地下手了。不是母亲让我睁开眼我还以为让我失去童贞的是我的母亲和我喜爱非常的你呢。只可惜我当时已经被吓坏了,结果我想我的童贞还是被那几个狐狸精夺去了。

    理清了头绪之后我又回到爸爸妈妈的坟上。坐在爸爸的坟边,我对爸爸说:

    “爸爸呀我亲爱的爸爸!虽然你在处理情爱问题上表现出了极度的自私,但我不怨你,因为如果换上我也会那样来处理的。谁让我们父子俩爱上了同一个人呢?我曾经深深地恨过你,以至于杀了你,我还以为自己是一个英雄呢,现在看来只能证明我的无知和可笑。

    但也许这也是天意吧,我的一次无知可笑的行动却揭开了一个秘密。如果不是母亲的帮助,不但我将会继你之后成为这一秘密的又一个牺牲者,我们的猴群,这个你几乎是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想使其兴旺发达的猴群也将因此而灭亡。那将是一个多大的不幸啊!

    不过现在不同了,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就不会再成为它的牺牲者了。而且我发誓要为你报仇,我要杀掉这几个狐狸精,我要还这猴群一个干净。然后我就在全体猴子面前说明事情的真相。我要告诉全体猴民,我们上一届的猴王是一个好猴王,猴群在他的领导下没能兴旺发达不是他的错。然后我要组织一次大选,在公平竞争的原则下选出新一代的猴王,而我是不在那候选者之列的,因为我天生不是一个做猴王的料。我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又未老先衰。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猴群而只有我自己,甚至我不想做一只猴子,我以我是一只猴子为耻。

     我想做一个人,一个身上没有毛,嘴里会说话的人。我要去找她,那个美丽的小姑娘,那个也被你爱过的小姑娘。你因为要守那古训牺牲了自己的爱,但我却不,我愿意牺牲一切来获得那情爱,也许有一天我会用牺牲整个猴群的办法来换取那情爱都说不定。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最好尽早地离开这猴群,离开得越远越好。”

    我觉得屁股下面的土地微微地震动了片刻,我知道那是爸爸因我的话不符合他的心意而在生气哪。我说要为他报仇他肯定是很高兴的,但我说要不当这猴王他肯定是不能理解的。多少猴子做梦都想当猴王而不能,我毫不费力得到的位置却要拱手让给别个,这不是一个官迷心窍者所能理解的事。而我说我以当猴子为耻还要用牺牲猴群去换取人的情爱就更是一个猴子的父亲一个愿为猴群牺牲一切的圣者所不能容忍的了。但能不能容忍是他的事,他爱生气就生吧,我和他讲这些并不是要他同意要他高兴的。

    我把屁股往母亲的一边挪了挪,对母亲说:

    “母亲啊我亲爱的母亲!我不管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但是我爱你。你为了自己所爱的人走了你走得值得。你在活着的时候给过我很多的爱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在临走之前又到我的身边显灵这又使你的爱伟大到无限。你知道儿子的脑子笨便弄出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来让我明白,你让我看到了处境的险恶让我因此把你的爱体会得更深。

    你和我一样,我们都不该是一只猴子应该是一个人,上天把我们弄到猴群中来这不能不说是上天的一大错误。现你已走了,去了人间,你向往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一定会遇到你心爱的人,和那个小妞儿的哥哥一样的人,会遇到很多很多。我还不能就走,还要在这猴子的世界里耽搁一些时日。我早晚也会走出一条和你相同的路,因为只要我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永远是一只令我讨厌的猴子,永不快乐。

    我要回去了,我不能想象有什么样的情况在等待着我。但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会改变我对人类的向往。母亲我亲爱的母亲,为你的儿子祝福吧!祝福他能像你一样在不远的将来飞向人间且永不回来。”

    这时一股狂风从两坟之间卷起,那是一股黑色的旋风,在天上变成了一群乌鸦,渐渐地升入了高空不见了。我张开手,手中有一片黑色的羽毛,我弄不清它的含义。我把它珍藏起来,它便成了我最珍贵的宝物。

    回到洞里,天色已晚,那几个王后呼啦啦把我围起来。她们指责我在没经过她们允许的情况下到处乱跑。她们说真假猴王的秘密一旦被识破我将是很危险的。她们说明天是一个月圆之日,是猴子们聚会的日子,聚会的日了就是交配比赛的日子。她们说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在众猴子面前亮相。她们说她们有办法让我在比赛中获胜像我的父亲一样。她们说我现在还是一个很不合格的猴王。她们说我如果想把这猴王当好就一定要听她们的话,她们让我喝水,我就得喝水,她们让我吃饭,我才能吃饭。说着她们就真的拿来了水让我喝拿来了饭让我吃。我想她们即便想杀死我也不会是在今天,而且我也确实是又渴又饿便大着胆子吃了个饱喝了个足。吃饱喝足了我便又困了。我想不睡但不能不睡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我想我是被她们灌进了迷昏药,我觉得我像是又钻到那个神秘的洞穴里去了。

    那洞很狭窄但不曲折,片刻之间我就来到了那尽头。我拔出那石头打开那小窗,我看见了一座小屋。那小屋的门虚掩着伴着你的呼吸晃动。突然门从里向外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群小孩子。他们美丽健康活泼可爱在你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圆圈,接着便唱起歌跳起舞来了。我被眼前的景象陶醉了。我想象那些小孩子是我们俩努力工作的结果。我真想从这小小的窗口中钻过去,加入到那群小孩子的行列中去,但突然这群小孩子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便非常迅速地钻回到他们所从来的你两腿之间的洞穴中去了。果然一个黑影出现在洞口处,是一只猴子,他的背后正是那圆圆的月亮,这逆光的效果让那猴子的轮廓很清晰。我的心里已经在发誓一旦让我抓到他我就非要了他这条猴命不可。那只猴子走进洞中来了,他影子越来越大,我就要看清他的面貌了。但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洞室里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而就在这时我的两腿之间有一阵疼痛掠过。

    我醒了,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那四只狐狸用八只眼睛在看着我。她们各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脑门上。我感到那手很凉很凉,有一股冷气流从我的头顶钻进我的身体。她们的另一只手放在我两腿之间。我感到那手很热很热,一股热气流从我的尿道进入我的身体。两股气流仿佛两条什么虫子在我的身体中爬来爬去,好像在我的身体中曾经有很多堵塞着的管道现在全被这两条虫子给疏通了。我感到舒服极了。但和这舒服比起来我宁肯要那疼痛,我预感到它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危险。

    终于她们放手了。仿佛是刚刚干了一件非常用力的活计似的她们全歪在一边喘气休息。仿佛她们是刚刚干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似的,她们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那表情很美,美得让我毛骨竦然。她们解开了捆绑我手脚的绳子。我的两腿之间有隐约的疼痛,于是我想起来我醒来的原因。我赶紧去看我的两腿之间,我感到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发现那东西已不是原有的样子了。它已变得和爸爸的一样,和我见过的其他的成年猴子的一样,不仅让我讨厌而且让我厌恶。我又产生了要把它割下去的念头,如果不是又见到了你我想我是会那样做的。是谁把它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我把头抬起来,我看到了几个笑眯眯的脸孔。我听见她们用那抿得瘪瘪的嘴对我说:

    “猴王啊我们亲爱的猴王!你一点也用不着害怕。我们的双手不是用来伤害你的魔爪。你看它们不仅温柔而且神奇,是天上的流云,是地上的流水,是水里的游鱼的鳍鬣,是云间的飞鸟的翅翼。它们可以让软的变硬硬的变软。它们可以让你从一个冒牌的猴王成为一个真正的猴王。

    你是不是因为那东西变了样而奇怪呢?你是不是要问那是谁干的呢?那当然是我们干的,除了我们还能有谁呢?还能会有谁这样关心你爱护你呢?是的,我们是几只狐狸,但我们可不是坏狐狸。我们不过是过腻了狐狸的生活想过几年猴子生活罢了。不定哪天我们过腻了猴子的生活想过人的生活时你想留我们还留不往呢。是的,我们生不出小猴崽子来,即使不吃那草根也同样生不出来。但是我们能让你快活这比什么不强呢?当猴王当王后,在和平的年代里,不愁吃不愁喝,想玩就玩想乐就乐,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猴王啊亲爱的猴王,请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现在你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好地睡觉!明天还有一场战斗在等着你,那才是你显威风的时候呢。”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爪抚摸我的身体。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前到后甚至也从里到外,抚摸遍了我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那确实是很温柔很温柔的手爪,像行云,像流水,像鱼之鳍,像鸟之翼,所到之处,让我筋松骨软,让神飘魂荡。这确是很神奇很神奇的手爪,在这手爪的抚摸下,我忘了我是一只猴子一只让我讨厌的猴子。我突然觉得什么都无须改变,做一只猴子很好,做一只狐狸也很好,做一只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能找到一种感觉,就是我正在体验着的感觉。我感到很满足,我愿意永远睡在这美好的感觉之中。我就这样睡了。是她们让我睡的,只要是她们让我睡我就得睡。我的全部都掌握在她们的手心里了。但这只是在夜里在她们变成了狐狸的时候。当我醒来,当她们又在阳光下变成了几只猴子的时候我也又变成了我原本的自己。但我知道我要想在夜里在她们都变成狐狸的时候在她们都睡着了的时候杀掉她们是不可能的事了。我要想别的办法。当时我还不知道一个猴王的一挥手会的多大的威力,但你来了,你让这在我当时看来很难办的一件事很轻松地就被我解决了。

    那天早上我是被一阵喧闹之声吵醒的。猴子们来报,有女人求见。我知道那女人只能是你不会是别人。那几个王后想拦住我但她们怎么可能拦得住我呢?我冲了出去。我一眼便认出了你虽然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个小妇人了。但你的音容依旧,你的笑貌依旧,你的美丽依旧,你就是我日日夜夜都思念着的那个人。但你在来到我这里之前已经属于过别的猴子了。那只可恶的猴子他在哪?在你的身后我看见了他,在众猴子之间我看见了他,我发过誓是不会饶过他的,我就在他的身上试一试我猴王一挥手的威力吧。于是我下令抓住那只猴子处他以死刑。我没想到我的一挥手竟会有那么大的威力。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猴子们都来了,聚会开始了。

    我让你坐在我的身边,虽然你已被别人碰过但那不关你的事。一个女人睡着了,一只猴子溜进了她的寝室,这怎么能怪她呢?你既然来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的,虽然你也许并不是为了我而来的,但只要是你来了,我就要以最隆重的礼节来接持你。如果你说明天要走,我就会以最隆重的礼节来欢送你。然后当我把猴群的事办完,我会去找你,不是以一个猴王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的猴子的身份,以一个从小就爱上了你的猴子的身份去找你。我并不奢求你会爱我,一个人怎么会爱一只浑身长毛的猴子呢?只要你不讨厌我让我倍伴在你的身边就足够了。你没有认出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来了,不是我去找的你是你来找的我即使是爸爸也不会不接待你的。于是我下令,谁要是伤害你就用石头砸死谁。谁承想那几只狐狸竟然就敢以身试法呢?

    那天从我的本意来讲我并没有想要和你干成那件事,但当你坐到我身边时我的两腿之间就呼呼地着起火来了,我想那是那几个狐狸给我做的手术奏效了。不仅如此,我还怀疑她们对我施了什么功法妖术,我还怀疑我们喝的饮料是那草根煮出的汤来冒充的啤酒。那天,你让我体会到了一种成功的喜悦,我发现这种喜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开始喜欢这猴王的位置了。我因此没有公开我的秘密,我又选出四只猴子做王后,我让你做了王后的王后。

    我虽然非常讨厌那几个母猴子,因为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快乐。我有时很痛苦,这痛苦在我发现那几个王后的肚子大起来之后才得以减弱。因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做了有益于猴群的事了。是我把那几个狐狸精杀掉才使猴群的复兴成为可能,而且后来我还知道那几个狐狸精不但不生猴崽子,还要以猴崽子为食,猴子们反映他们的许多孩子是被狐狸在夜里的时候叼走吃掉了。而且也是我让这几个王后的肚子大起来,使猴群又有了重新繁荣的希望。

    我知道你和那几个王后之间有矛盾,但我当时不得不站在她们的一边,我这时如果还要站在你的一边来处置她们逐她们出宫那我就太对不住猴群太对不起我的父亲了,况且我知道她们做王后日子已不会太长久了,一旦猴崽子生下来她们就要被新的王后来代替了,到那时我是可以加倍地来补偿你的。

    当你让看守送来了草根的时候我之所以会吃就是想和你痛痛快快地干一场,就算是为了加倍地补偿你吧。于是我便大吃特吃起来。大吃特吃的同时当然就伴随着大干。我当时什么都忘了,当然不会想到那东西会要了我的命。即便我想到那东西会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想得到你就是来要我的命的。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但我死了。我已迈过了一道门坎不能再迈回来了。这是由于我没有因循守旧违背了那条古训所应受到的惩罚呢,还是因为我改革开放把一个异类带入了后宫而理应得到的奖赏呢?我不知道。但我不后悔。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和你在一起吗?现在我已经做到了。我已够满足了。至于那个未被公开的秘密,当我成了一个过来者之后再看它,它已经无足轻重了。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成为秘密吧。我想这也一定是父亲的想法,我已看见父亲那满意的微笑了。

    我走了。如果你想要的话,这猴群也许会成为你的猴群。但请听我给你的忠告吧:不要做什么猴王,不要在这猴群中待得太久,不要让自己成为一只猴子,不要因为孤独而堕落,立刻在你已经走上的错误的道路上悬崖勒马,离开这猴群,让这群猴子自己去发展自己,他们自然就会兴旺发达起来,回到你自己的世界中去发展你自己,去等待,你的哥哥,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走了,但我要去的那个世界并不是人间,那将是一个比人间还要美好的地方。这全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已让我经历了一个人所应经历的痛苦和幸福,我已无需再去做人。重复地做一件事是会令我烦厌的,那也不是上天愿意看到的。我不知道那地方在何处,我不知那地方有什么样的景物,但我知道我的母亲正在那里等着我。我知道那里不会有我的父亲,因为我看见他正在人间生活着而且生活得很快乐。他已不再是一只猴子,身上和脸上已没有了那些讨厌的毛发。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姑娘是你么?这人间怎么会还有一个你呢?我走了。请不要怨我走得太匆忙。我已听见了母亲的呼唤,我所要乘坐的那只飞船也已经起锚,我听见它的发动机已在轰轰地震响了。你,我亲爱的夫人,你也该从你的梦中醒来了。

 

 

                                   

 

    我睁开了眼睛腾地跳起来。我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洞外正有一股狂风卷起。我看见在那风的顶端有一个圆形的物体,像一个盆子,更像一个碟子,还像一根羽毛,旋转着飞走了,转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悲痛向我袭来,像一个巨大的钟锤撞击我的心灵,我大哭。我的哭声回响成雷鸣,我的眼泪滂沱成暴雨,我把白天哭成了黑夜又把黑夜哭成了白天,我哭醒了那些昏迷不醒的猴子。那几个看守,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猴子,那几个被我立为王后的王后,他们把我扶进了山洞,他们把我再一次放在了猴王的宝座上。所有的猴子都跪下来向我顶礼摩拜,他们要让我成为真正的猴王。不!当这个闷雷似的否定就要冲出我的喉咙之际又被我吞了回去。我突然想到还不能把这个字说出来,因为我还没有把我的错误改正过来。如果我就这样一甩手地离开猴群,这猴群就会立刻出现一次大动乱,尤其是那几个看守,他们一定会为了争夺猴王的位置而大动干戈。这几只身强力壮的猴子,因为和我的接触已经变成了恶棍,这是我的错误造成的后果,我要把这几个恶棍除掉。而且已故猴王尸体还没有被安葬,虽然那只是一只猴子的尸体,但那是他的尸体,他是因为爱我而死的,他是被我害死的,我要为他举行一次隆重的葬礼。因此我还不能走,这样的走只能更加重我的罪过。什么天堂啊地狱呀我是不信的。我只知道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不然的话我也许已经死过不只一次了。

    梦是什么呢?

    梦是我们对过去的回忆。过去的一些事被我们忘记了,但并没消失掉,它们被我们的大脑封存了起来,不定什么时候它们还会跳出来让我们大吃一惊,怎么,我还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么,我们对它们已经是很陌生了,而其实那就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不过是被稍稍地改变了形状而已。

    梦是我们对现实中正在发生着但却不被我们知道的事情的猜想。这世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迷宫,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很多很多的事,每一件事都是一个谜,每个谜又由无数的谜组成。有些谜也许很容易,我们一看就得出了迷底。有些谜也许很困难,让我们搅尽了脑汁也找不到答案。有些谜看上去很复杂,也许要你用一生的时间去猜,但等你知道了答案,才知道它是如此地简单,你会后悔自己在上面耗废的精力。有些谜看上去很浅显,我们以为明白了便不再去想,但也许它实际上很深奥,我们连它的边还没沾上。但还有一些是我们没有看到的,但没看到并不等于没有感受到,我们的大脑会自己去感受那些事物。它有它自己的方法,那是不能被我们明确地把握和随意地使用的方法。它在去感受之前不会向我们提出申请找到答案之后也无需来向我们汇报。但不定什么时候,也不管我们是否需要,它就在我们的过去与未来之间架起桥来。这桥有时很大很牢固,但也有时很小很脆弱,因为所谓的现实有时不过是匆匆的一瞬,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我们并不给它以多少活动的空间,那桥也许刚刚架起来便又被拆掉了。

    梦还是我们对未来的预测。过去是无穷无尽的,未来也是无穷无尽的,它们都不会受我们自身的局限。我们不仅可以回忆我们生前的事,也可以预测我们死后的事。

    对过去的回忆,对现实的猜想,对未来的预测,这三者连结起来,便构成我们思想的轨迹,是一个圆环。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预测可能正确,因为它在沿着一定的轨迹运行,但也可能错误,因为它偏离了一定的轨迹,进入了一个无限自由的空间。在这个自由的空间中,我们也许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成了这个神那个仙。但也许感觉很差,以为自己成了什么鬼什么魔。前者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因为它美丽,所以也就具有了很强的诱惑力。后者是一个丑陋的错误,因为它丑陋,谁都在尽力地回避。每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轨道,各不相同,但可以相互并行或交叉,因此我们便可以在梦中相互地见面,我们便可以知道许多离奇的事。唯有现实是最真实的,因为我们可以用我们的生命来直接地感受它。

    一个生命,死了就是死了,谁也不能再把他唤醒。他躺在那里,如果我们不埋葬他他就会变臭,臭得像一滩粪便。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会因为他的尸臭而受损,因而我们必须在他的尸体还没有变臭之前就把他埋进土里,这样我们就看不见他尸体腐烂的过程,他尸体的臭味便不会钻入我们的鼻孔,他在我们的心中便保持了一个相对完美的形象。之所以只能是相对完美的形象,是因为一个生命的形象不可能绝对地完美。再伟大的生命也是肉长的,只要你吃你就得屙,你吃的东西再好屙出的屎也是臭的。更何况除了屙屎之外他还要干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听哥哥说,在人的社会里有很多忌讳的,吃的时候不能提到屙,喝的时候不能提到尿,两腿之间的东西不能让别人看。这是我们知道的,但我们不知道的不知还有多少呢。所以当猴子要比当人容易得多了。猴子屙撒是不用上什么厕所的,不像我们,还要到洞外的偏僻之处去解决。猴子两腿之间是毫无遮掩的,不像我们没有布也要用树叶或兽皮来遮掩,弄得身体很不舒服。就因为那猴王每天还要有臭屎从他的肚子里屙出来,所以他就不可能绝对地完美。

    但谁又可以完美呢?只有神仙。因为神仙是可以不吃不喝的。不吃不喝,自然也就不屙不撒,这样就有了达到完美的可能。但神仙在哪里呢?只存在于我们的心中罢了。据说在一座山里住着个神人,可以不食五谷,但是还要餐风饮露,但只要餐饮,也就必然要屙屎撒尿,只要他屙出的屎臭撒出的尿臊,那他就同样不可能完美,那也就不是最符合我们理想的形象。不过也许他餐进的是碳屙出的是氧,饮进的是污水撒出的是纯净水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猴王是一只猴子,虽然他在死之前认为自己是去了神界,但那不过是他对未来的预测偏离了一定的轨道的结果,我们不去管,因此他只能相对地完美。而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不要因为我们的缘故而使他变得更加不完美而已。

    于是我下令,把猴王的尸体抬到了洞前的那片松树林中,在正对着洞口的位置挖了一个很大的坑,然后开始下葬。猴王的尸体的下面铺垫着松枝。猴王尸体的上面覆盖着松叶。依据猴群的传统习俗,先在猴王的身体的上面薄薄地覆盖了一层黄土而把猴王的尾巴留露在外面。然后就站立在坑边等待,等待着猴王的复活。

    我比直地站在众猴子中间,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我也希望他能突然地醒来,仿佛是刚刚睡醒了一觉,而这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他的一场噩梦。那样,他继续做他的猴王,或者跟着我去过人的日子。

    一只苍蝇飞来了,我知道它为什么要来。苍蝇围着那坟坑转了一个圆圈,然后飞出一道直线,落在猴王的尾巴尖上。突然,猴王的尾巴尖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要把那苍蝇轰开,那苍蝇的脚爪让他尾巴生痒了么?“乌拉!”那些猴子欢呼起来。猴子们一轰而上,扒开那层薄薄的黄土,揭去那层碧绿的松叶,把他们猴王的尸体又抬了出来。猴王的尸体被放在黄土堆的堆顶,猴子们围在猴王身体的四周胡乱地喊着,但猴王并不因为他们用尽了力气的叫喊而给他们以回答,于是他们的叫喊渐渐地变成了哭嚎。被他们的悲情所感动我也放声地大哭起来,一时间这世界又一次被哭声充满,又来了一个天昏地暗,大雨滂沱,让这些猴子和我一起都洗了个泪水的澡。

    泪雨中猴王被第二次也是正式地埋了起来,黄土一层层加厚,猴子们又从别处弄来黄土,终于堆成了一座坟山。

    我让猴子们搬来了一块巨石立在了坟山的前面。我从家里拿来了刀在朝向前方的石面上刻下了几个大字:猴王永垂不朽。

    当我刻“猴王”两个字的时候眼里满含着热泪。当我刻“永垂”两个字的时候,我想好了对付那几个看守的办法。当我刻“不朽”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同时便磨快手中那把刀。这把刀,是我们从那一个世界带来的,是哥哥用来狩猎和砍柴用的。哥哥把它留给了我就是为了让我用它来刻这几个字杀这几个恶棍的吧,我突然省悟到了这把铁刀的重要性。

    刻好了碑文,我又去弄了一些那种草根,我回到内洞里本想先休息一会儿,可那几个恶棍也跟了进来,看来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我让他们吃一些草根,他们一下子就吃了很多。他们的棒子顷刻间便长过了他们的腿粗过了他们的胳膊。我简直要被吓坏了,别弄不死他们反让他们给我弄死啊。但事情到了这种程度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只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但事情是那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还没等我和他们干起来他们自己便一个一个地倒在了地上。我看见他们的棒子还在不断地增长,渐渐地要顶着洞顶了。这时我突然举起了我的刀奋力地砍了起来。从东到南,从南到西,再从西到北,血溅得到处都是。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断裂,我意识到有什么危险要发生,我扔下刀从内洞里跑了出来,只听见身后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内洞的洞顶整个地塌了下来。可惜我的那把铁刀,和那几个恶棍一起,被砸在了巨石之下。是我用刀砍塌了这洞穴么,还是上天要助我一臂之力来除掉这几个恶棍呢?我也说不清。

    这巨大的轰鸣声把刚刚散去的猴子们又都招引了回来。这些猴子,平时受尽了这几个恶棍的欺压和凌辱,当我告诉他们说那几个恶棍已被砸死在洞里的时候,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都欢呼跳跃起来了。于是我没有让他们散开,而是像往常那样围成一个圆圈坐好。于是我用手势对他们讲起话来。没想到他们竟然好像完全都听懂了我的话,而且竟然也能用手势来和我说话,我不能不说,这真是一群聪明透顶的猴子。

    我对他们说:

    “乡亲们,你们好,今天是我们大悲的日子,但也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们的老猴王去逝了,但我们也除掉了那些经常欺压凌辱我们的恶棍,不仅如此,今天,就在今天,我们还要选出我们新一代的猴王和王后。”

     我的话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一只猴子喊到:

    “我们要你做猴王!”

    他这一喊,众猴子们也跟着喊起来:

    “我们要你做猴王,我们要你做猴王!”

    他们一边胡乱地打着手势,一边“呲哩哇啦”地喊,喊声震耳欲聋,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等喊声终于落下来之后,我接着说:

    “对于乡亲们的好意我会铭记在心,永不忘记,但这猴王我却是当不得的,首先因为我虽然是一个女人,但却不能为猴群生出后代,因此不利于民族的兴旺与发达,其次我还是个软弱的女人,一旦遇到外族的侵略,我没有能力带领大家去冲锋陷阵,另外我既然是一个人,我就应该去过人的生活,我也想有我自己的孩子,人的孩子,我要等我的哥哥回来,我要和我的哥哥一起生儿育女,建立起一个人的社会,我虽然走了,但我不会忘记你们,我永远永远都是,你们的朋友。”

    于是猴子们先选出了四个母猴子来做王后,接着又推举出四只公猴子为猴王的竞选者,标准当然都是身强力壮。不管怎么说这群猴子现在是在开始按照他们本来的方式来生活了,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我也就该走了。王后选出来了就确定了,只有等她们生出小猴崽子之后才会被替换下来,可四个猴王的候选者还要竞争。竞争的方法很简单,他们各自拉过一个王后来,众猴子一声令下,他们便开始了战斗。他们一干,其他的猴子也忍不住了,各自找到自己的对象干起来,干得真是个热火朝天。我发现已经没有谁来注意我了,便从他们中间溜了出来。

    外面,月明星稀,乌雀乱飞,景色很美。离开了那些猴子,离开了那些纠纷,我突然感到很轻松。站在悬崖上,我突然觉得自己要能变成一座石像该多好,因为对于那些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游戏,我已本能地有些烦腻了。我看了看我的双手,那两条小鱼,它们依然美丽,但它们会不会在我变成石像之后被认为是多余的东西而被斩断呢?爱之神维纳斯,她的两只手连同她的双臂哪里去了?她的两只手也像我的,是两条美丽的小鱼么?我又突然地想起那猴王的母亲,我的奶母,她难道真的是一个石女么?一具石像,而且是人的石像,被一只猴子发现了。他看着那石像,脸上没有毛,身上也没有毛,屁股后面没有尾巴,胸前虽然有乳房凸起但硬硬地绝对不会被挤出奶水来。但他天天地看,天天地看,看着看着便喜欢起这石像来了。于是他便把一只死猴子的皮剥了下来给那石像穿上了。于是那石像就变成了一只有生命的猴子。没有小猴崽子生出来便偷一个来抱在怀里。没有奶水就要一些来灌进胸腔。她的儿子便这样被养大了,当然那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不仅如些,这样的一个母亲,还用同样的方法养活了我这人类的弃婴。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母亲呀!而那个父亲,在创造了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之后便又遗弃了她,就因为她生不出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离奇的故事啊!这是不可能的。一座石像不可能变成活的生命,同样,一个活的生命也不可能变成死的石像。我不能寄希望于我的想象,更不能寄希望于梦幻。

    我回到洞里,那是我的洞,那是人的洞。我发现那洞中已没有了那些塑像,甚至也没有了那些泥土,但还有那把铁刀,似乎比先前更锋利了。怎么回事,它不是和那几个恶棍一起被砸在猴王的洞穴中了吗?我想起猴王所说的那个神奇的通道,是不是那个洞高于这个洞,这铁刀便从那个洞漏到这个洞里来了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只有感叹造物的神奇和我的生命之伟大了。除此之外还会有别的可能吗?我在洞中绕了不知有多少圈,把这个问题不知问了自己多少遍。当我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我的一场梦的时候,便全身心地感受到了一种比已往所感受到的更强烈无数倍的惊恐。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莫过于梦幻。它是一个恶魔。它用一个个我们无法解开的谜语把我们引入它的迷宫似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们竭尽了我们的心力,耗尽了我们的情感,最后当我们为了自己的成功而欣喜若狂的时候,它却一下子把我们从那个世界中揪出来,告诉我们那一切都是无有。但我不相信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但我又不敢去证实,因为我怕那真的就是一场梦,当我去到山的那一边时发现什么都没有,或者那些猴子只是一些猴子,他们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动物,甚至把我当成怪物迅速地逃开,或者群起而攻之把我当成狩猎的对象而开一次浑。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去过山的那边。而那些猴子也没到山的这边来找过我,我和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过任何的瓜葛,他们也许早把我忘了也说不定。

    从那之后我便整天地坐在洞口前的那株柏树下等着你回来。悬崖上我是不去立的,因为我怕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比如你回来了,我在悬崖上看见了你,我怕我会迫不及待地扑向你的怀抱,结果像那个伟大的母亲一样在岩石上把自己摔个粉身碎骨,还以为自己变成了无数个自我呢。比如你没回来,我因为站久了,便变成了什么望夫石,变成了一个像维纳斯那样的石像,不定哪天被一个猴子看见了,只要给我披上一件死猴皮,我就会去做一个伟大的母亲。这都不是我希望的事。我希望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与你在一起,然后我的肚子就一天天地大起来,然后就有一个个的孩子钻出来,他们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爱他们,他们也爱我们,我们和他们一起,重建一个人的社会,一个美好的人类的社会。

    夜晚,我当然要睡觉,但我在睡觉的时候,总是要用石块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我害怕又有一只猴子、狐狸或其他的什么动物溜进来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偷袭我,或者在我没睡着但意志最不坚定的时候来和我求欢。我只能等待,虽然那是很痛苦的,但不等待会让我更痛苦。我手里拿着那把刀,谁要是不让我等待我就杀了谁。当然没有谁会来管我的事的。狐狸死了。猴子们把我忘了。或者也许他们都根本就不存在。这世界上除了你和我没有任何的生命。甚至连你也已经没有。只有我。只有我的等待,也不过是一种无望而已。

    但当我这样想着,想得近于绝望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知道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并非是一无所有,否则这时光之兔怎么会撞在我所倚靠的那株树上,突然地昏死过去了呢?

    那是一只兔子,那是一只正在生小兔崽子的兔子,那小兔崽子刚刚被生出一半,另一半还在留在他母亲的洞穴里,我想那兔母亲是在因生不出兔崽子而着急时看到了我,她肯定不知道那个守株待兔的寓言故事,否则她是不会撞到我所倚着的那株树上来发昏的。我当然不是那个守株待兔的宋人,因为我是在等我的哥哥。她也不是到我这里来找死的,她到我这里来是来求我帮助的,于是我便来帮助她。我用手中的铁刀把她的洞穴的出口加大了些许,那小兔崽子们便出来了,一共有五只。那个兔妈妈却有些不幸,她因为疼痛而从昏迷中醒来,又因疼痛而昏迷了过去,直至心脏停止了跳动,肺叶停止了运动,直到我用铁刀剖开了她的肚腹,我想看看她的肚子里还有没有兔崽子留在里面。

    我剖开了她的肚腹,果然发现了一只残存在里面的小兔崽子,我想就是这只残存在她肚子里的小兔崽子要了她的命。现在取不取出那只小兔崽子已经不重要了,我想如果我早一些剖开她的肚子也许还能救她一命,即使不能救她一命也能救那小兔崽子一命,这下可好,母亲憋死了孩子的同时孩子也憋死了母亲,我不知道这是谁之罪。

    但既然肚子已经剖开我也就顺便把她的内部研究了一番,研究的重点当然是她两腿之间的那个洞穴。于是我看见那洞穴由外洞和内洞两部分组成,那条小蛇是由外洞进入内洞的通道。可别小看这条通道,它看上去很狭窄,平时连根手指都伸不进去,但必要时却能钻出一只小兔崽子,我在研究中发现那些小兔崽子原来是住在那内洞里的。以前我见过一条小蛇吞吃一只老鼠,为它的喉咙之大而惊叹不已,现在我不得不为这条小蛇能把五只小兔崽子吐出来而再一次惊叹不已了。

    但那第六只小兔崽子为什么卡在它的喉咙里了呢?是那第六只小兔崽子太大了么?当然不是,我把他和另外五只进行了比较,他比那五只还小不少呢。是那兔妈妈生出了五只之后便再没有力气来生出他这第六只了吧?不是说六六大顺的吗?怎么他这个六会如此地不顺呢?是他自己不想出来的吧?是不是当他已经摆好了出来的姿式做好了出来的准备而且头部已经进入了那通道之后又突然有些后悔了呢?他突然理解了他妈妈为了他长大之后能多一些音乐细胞而对他进行胎教时经常唱的那首流行歌曲的含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既然如此我还是不出去的好,伟大的哲学家康德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家乡不是也成了伟大的哲学家么?我不离开母亲的肚子也许也会成为伟大的什么家,而且说不定比康德还要伟大也说不定呢?因为时代进步了,现在的世界不仅有电视还的电脑,不仅有卫星还有飞船,“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那还出去干什么,况且这通道是这样的狭窄,我受罪我母亲也跟着受罪,何苦来的呢?

    于是他便用手使劲地扒住那洞口不放,结果那洞口一收缩,他再想出也出不来了。面包不会有了,牛奶也不会有了,于是他死了,像那些可怜的苏联人一样,我不知道怎样来哀悼他。

    我之所以用他而不用她,是因为当我劈开他的两腿对他进行例行的检查时发现他的两腿之间有一根小棒子而不是小窟窿眼儿。我对所有的小兔崽子都进行了检查,发现正好是三个窟窿眼儿和三根棒子。可他这一死便造成了两性在数量上的不平衡,我不知这会不会造成什么社会的动乱,如果社会的动乱是由此引起的,那他又成了酿成这动乱的罪魁了,但我又想造成社会动乱的原因不会是如此简单的,因为处理两性数量不平衡的办法是有很多的,而且即便两性在数量上很平衡,也还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使其不平衡起来。像猴群,一个猴王不知会有多少个王后,像我,虽然有个哥哥,可他又不知到哪里去了,而他的出走又是因为我的出走而造成的。

    总之,这世界上的事情是太太复杂了,绝不是用我们所拥有的那一点可怜的知识可以把它弄清楚的。所以,我想通过什么办法找到那被我丢失了的密码,把我在我读过的那两部书中获得的知识从我大脑的硬盘中提取出来,那时我便可以解释清楚我所面对的这个世界对我提出的所有的问题,甚至包括那场把我们兄妹俩无情地抛到这荒岛上来的灾难。

    是的,我们所居住的这块陆地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个荒岛。从狐狸那里回来之后,为了找你,我走遍了这个岛屿上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我来到了大海的边上,虽然我已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但却像是河伯见到了海若,我第一次感到了世界的伟大和自身的渺小。我沿着海岸寻找,希望能看到你的身影。你也许正在捉鱼,伸出你那长长的手臂。我记得你给我讲过的关于长臂人的故事。我还背得出那首诗,你说那是我们的父亲为了题画而写的:“长臂之人手臂长,挥去拿来任其想,揽月不必上九天,捉鳖无需下五洋,万物生来为我用,信手拈来不用忙,我愿双肩生长臂,赤海黑河任来去,风之口兮浪之尖,看我奋臂捉飞鱼。”我还记得你给我描绘的那幅画上的景象:在苍茫的大海上,长臂人伸长了手臂,鱼儿从水中飞出来,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一座悬崖被一道裂缝分开,泉水从裂缝中射出白如奶油,一座岛屿上有一个洞穴,一个母亲正在给她的孩子喂奶。我多么希望那画中的情景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你就是那个长臂人我就是那个洞中的女子而被我抱在怀里吃着我的奶汁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儿子或者女儿,而当我吃了你为我抓来的鱼奶汁便会像那山缝中流出的泉水一样绵绵不绝。但是海面上没有你的影子,直到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的那个地方。

    站在岸边的礁石上,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我想,父亲为什么画了那样的一幅画又写了那样的一首诗呢?他是不是对于我们现在的境况早就有所预见了呢?我们现在的生活是父亲的一个噩梦呢还是父亲的一个美梦呢?是不是父亲他过腻了群居热闹的现代生活而突然地又想过一种独处冷清的原始生活于是便做了一个梦,梦见带着他的夫人我们的母亲和他们的儿子我的哥哥你来到了一个没有人迹的荒岛过起了神话传说中的长臂人的生活,于是在梦醒之后他便画了那样的一幅画。他本想就带着母亲和你去过这样的生活的,但是由于什么原因而没有去成,于是他便又和母亲干出了我来,然后编出一个什么洪水泛烂的谎言来骗你,让你带着我来到了这座荒岛,让他的梦想实现在了我们的身上。为了让我们过上一种真正的原始生活,他甚至没有把生儿育女的方法告诉给我们,让我们凭着自己的大脑去想,用自己的身体去实验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这个父亲真可谓荒唐到了极点。那我们的母亲呢?难道她也像我们的父亲一样的荒唐吗?或者是我们的父亲背着我们的母亲干的这件事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一是在这里等待,等待我们的父亲有一天突然地反悔,突然觉出了自己的荒唐,或者迫于我们的母亲的压力,母亲一定会天天和他吵和他打甚至威胁他要以违犯少年儿童保护法把他送上法庭如果他不把我们接回来的话,当然这要以我们的母亲不是像我们的父亲那样荒唐,或者父亲真的是背着她干的这件事,或者她虽然也荒唐地参与了这件事而后也有所反悟等等为前提条件;而且当然,当他们把我们接回去的时候他们肯定已是老态龙钟而我们也已经不再是少年儿童了。当然我们的等待并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要弄出我们的孩子来,建起一个社会来,防备我们的父母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永远也不会来接我们,我们就只能按照父亲的梦想生活下去。可你在哪里呢?

    二是像哥伦布那样去航海,但不是为了去发现新大陆,而是去寻找旧大陆,去寻找我们的父母,而你是不是已经去了呢?那你是怎么去的呢?你不会是游泳去的吧,虽然我知道你的水性很好,但这是在大海里,大海里有鲨鱼会吃了你,大海里有怪兽会吞了你,而且你要去的地方也许会很远很远,要游到那里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你是不是坐在那个盆子里去的呢?不可能,因为那盆子明明白白地还在我们的洞里放着。是不是你来到海边的时候正赶上我们的父亲来接我们回去,而你们因为找不到我又等不及我便驾着船走了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可就糟了,那可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荒岛上了,我就成了父亲或父母亲这场恶作剧唯一的牺牲品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害怕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我一脸一身,但一股大浪撞击在岩石上,溅起的海水又把我的泪水冲去,让我从那乱想与胡思中猛省。不,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的父亲可以是一个诗人写出那样的诗,可以是一个画家画出那样的画,但他绝不可能荒唐到分不清梦想和现实,绝对不会混蛋到拿他的儿女来开这样的玩笑,让他们已经进化成人之后再去过野兽的日子。但是后来,当我也经常在现实与梦想之间摇摆不定,甚至分不清它们的界线的时候,我便会又想起我站在礁石上所进行的这些假设,并因此而恐惧,因此而流泪。

    有时我站在山顶上,那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孤岛上的至高点,我几乎可以看到这座岛屿的全貌。远处,海洋和天空连在了一起。这时我想我很像笛福笔下的鲁滨逊,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只帆船驶过我的视线呀。然而没有,什么也没在,只有一片茫茫和茫茫的一片。于是我又意识到我和鲁滨逊是不一样的,我们遇难的原因不同,我们遇难后的遭遇也不同,如果鲁滨逊见到我们他一定会为我们的遭遇惊叹认为自己是小巫见大巫,而我们会说鲁滨逊的遭遇不过是小儿科了。但就因为如此我们就不会像他一样了么?我很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我只好又从空中降落到地下,来干我面前的具体的事物。

    我面前的具体的事物是那几只兔崽子。兔崽子,我知道那是骂人的话,但我现在把它用在小兔子的身上,却是找到了唯一使这个词失去了贬义的方法。但我之所以用这个词来称呼他们而不用兔孩子来称呼他们并非没有原因。因为这些小兔崽子还真是够小兔崽子的,不管我怎么关心他们爱护他们,他们总是不仅一点的感激也没有,而且还经常地逃跑,好像我是不配做他们的妈妈似的。我想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他们从他们母亲的肚子里弄出来的,而既然他们已经从他们母亲的肚子里出来了,他们和他们的母亲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当然,我的乳房里没有他们要喝的奶,但他们也没从他们母亲的乳房里喝到什么奶呀?为了把他们养大,我把食物嚼碎然后又嘴对嘴地喂给他们。可他们还是那么没有良心。再说我之所以把他们关起来一是怕他们惨遭不幸,虽然这岛上除了猴子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野兽,但空中还不时地有鹰在盘旋,二是我不过是想研究研究他们,这对他们也没什么坏处啊?可他们到了还是跑掉了。一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没有了,只发现了一个洞在我用泥土给他们围出的墙下。

    我进一步地分析他们之所以要逃跑的原因,是因为什么呢?不是因为棒子和洞穴的问题吧?就算是两性在数量上有点不平衡也不至于非集体逃跑不可呀?不过我确实没有观察到过他们两性之间干棒子和洞穴的事,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都是一母所生就不干了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和我的哥哥也是不可以干的了,但我不和我的哥哥干又能和谁干呢?去和猴子干了,但是没有结果呀。我后悔和猴子们相处的时候我没有研究这个问题了,但我也没有因此而再到猴群中去,我实在是怕再惹出什么麻烦而耽误了对你的等待。这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也就只好作罢,把兔崽子们离开我当成是另有原因,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认为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就因为我是人而不是兔子。直到有一天,又有一只兔子撞到了我所倚着等你的那株树上,才使我对兔子的研究又深入了一步,不过兔子们跳跑的原因以及一个母亲所下的崽子能否干棒子和洞穴的事以及干了会有什么结果等问题,我还是没有解决。

    那只兔子可不是求我来帮助的,因为她虽然也是只母兔子,但两腿之间却没有小兔崽子夹着,而且她在那树上撞得是那么狠,连头骨都撞碎了,当我把她抱起来时她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我准备在把她当成我的肉食之前好好地研究一番,因为当我把她的两腿劈开时发现,她的两腿之间湿乎乎的有许多白色的粘液,因此我知道她也许是刚刚被干过。我想研究一下那白色的粘液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怎么就会变成小猴崽子和小兔崽子。我把挂在我脖颈上的我们从我们从来的那个世界上带来所谓的宝物——这个透明的镜片拿在手里放在眼前,像我小时候在你的指导下研究那些小蚂蚁似地我透过那镜片来观察那些白色的粘液,我没想到那曾经让我们发现过蚂蚁身上跳蚤的镜片又让我看到了一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景象。我看到了水,水中的许多游动的小鱼,这些小鱼显然因为那水的不足而要游不动他们的自由泳了。我没有办法给他们以救助,只有看着他们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活力,变成了鱼干儿。

    我用那把铁刀把兔子的洞穴剖开,我在那洞壁上看到了同样的景象,大海在渐渐地干涸,鱼儿在一批批死掉,这悲惨的景象让我不忍看不忍观,我感到整个的世界都在毁灭,连同我自己。我想起了那场所谓的人类的灾难,那是世界上突然地来了那么多的水,让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鱼鳖造成的。哥哥说过人类一开始也是生活在水里的动物,脖子两边也有腮可以在水中呼吸,后来人来到了陆地上生活,腮便退化掉了,所以便不能适应水中的生活了,也因此大水一来人类就完了。我总觉得如果是现在哥哥给我讲这些事,我肯定还要向哥哥提出如人类为什么要从海里爬到陆地上来,人的腮退化了为什么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来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当时听起来似乎却是那么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疑问似的,是理所当然似的。但我们人类所遇到的灾难和这些小鱼所遇到的灾难是相反的,他们本来是生活在水里的,但突然水没有了,他们不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从水中的动物变成陆地上的动物,他们虽然有腮可以在水中呼吸,但是他们没有肺不能在陆地上呼吸,所以他们死了。

    但如果这只兔子不在这株树的树干上撞死,那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那些被弄在洞外的小鱼们不必说了是他们的运气不好,但那些弄在洞内的呢?那洞穴里并没有足够的水他们又是怎样渡过从水栖动物到陆栖动物这一进化过程的呢?于是我继续我的研究。我把镜头移动对准了那条小蛇,于是我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由此我觉得我真正地发现了生命得以产生的秘密。我看到在那小蛇张开着的嘴里有一群小鱼在进行着战斗,战斗的目的是要争抢一个无脚的瓢虫,但结果是谁也没有成功,因为水没有了,因此气便没有了,他们便全部地遇难了。

    我用刀把那小蛇的身体剖开了,我看到了一个无脚的瓢虫,这瓢虫正张开她的嘴巴,把一条小鱼吞进肚里去,或者是那条小鱼正在往它的肚子里钻也说不定。那个瓢虫虽然没有脚,但她却在向里面移动着,仿佛是有一只神秘的手在推动着她在拉拽着它似的。当然很快它便不动了,也是因为水干了吗?还是那只神秘的手停止了推动和拉拽了呢?我用刀剖开了内洞。我在内洞那松软的壁上又找到了几个无脚的瓢虫,她们躺在那松软的床上,好像是要准备睡觉了,但我不能不打挠她们。我先观察她们,发现她们是透明的,仿佛是用和我手中镜片相同的材料做成的球。在那里面,我看见了那条小鱼,他正在里面自由地游泳呢。怎么,难到那瓢虫是一个养鱼的缸么?那小鱼就是在这缸中渐渐地长大并渡过他由水栖动物到陆栖动物的进化过程的么?

    我真不想去破坏他们的美梦,但又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已经把问题研究到了这样的地步不能在就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停下来。我用刀切开了那瓢虫的身体。我想我做的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我在没事的时候总是磨那把刀这回它可帮了我的大忙。但到最后与其说我是在用那刀来切,却不如说我是在用我的眼神来切,或是用我的意识来切,但不管是怎么切的,我终于是把那瓢虫的身体切开了。水哗地奔涌而出,在我的眼里,这同样不亚于一场洪水的爆发。大水淹没了无数的城市和村庄,到处是一片汪洋。我看见一条小鱼被冲走,冲到了一个荒岛之上。

    我看见那鱼睁着眼睛看着我对我说:

    “你说我是一条鱼吗?对,我就是一条鱼。

    你看,我有眼睛,但是我没有眼皮。我活着的时候眼睛这样睁着,从不会眨一下,即使有一把剑向着它剌来也不会,即使死了,我的眼睛也不会闭上,即使没有什么冤屈也不会。我有嘴,活着的时候,它一开一合,不停地吞,吞,吞,但吞下去的可不全是食物,即使我死了,我的嘴也会永远地张着,像是在呐喊但又不是在呐喊因为我本无话可说。你看,我没有脖子,但我有腮。这腮将来会退化至没有,而且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同时,在我的胸内,会生出肺叶来,样子和腮差不多,不过有时会生气发火,惹出许多的是非来。但如果我死了,这一切就另当别论。你看,我这一身的鳞片,比起将来一身的毛来一点也不逊色,我真不愿为了变成一个小兔崽子而把它脱掉。

    你说我是一条鱼么?不,我还不是一条完全的鱼。

    我还不知道我的性别,还没有过自己的孩子,甚至我还不知道撒尿和屙屎是怎么回事,因为我还从没有过要撒尿和屙屎的感觉,我还没有体验过尿从我的尿道里排出来屎从我的肛门中排出来时我是否会感觉良好。我的尿道在哪?我的肛门在哪?你能否告诉我,或者就蹶起你的屁股来,让我研究研究,但愿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知道了你的,也就知道了我的,不要害羞,用不着不好意思,一个生命不过就是一个生命而已,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的东西。像我,产生于一个欲望,也灭亡于一个欲望,也是一个生命。如果我进化了,由一条鱼变成了一个小兔崽子,那就是我的成功么?如果我没进化,没有从一条鱼变成一个小兔崽子,那就是我的失败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宁愿做个失败者。

    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要参加那场战争,为什么要做一名战士,为什么不坐在自己的家里过和平清静的日子。这个问题我可没有办法来回答你,因为这一切并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过是我主人豢养的一条虫子。我的主人养了许多的虫子,而我不过是这些虫子中的一个,我和这些虫子之间是有区别的么?如果是有的,那其时是微乎其微,我不过是想早一点知道我的尿道在哪,我的肛门在哪,我想早一些体验一下撒尿和屙屎的感觉,如此而已。

    一位圣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叫做“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也是我的座右铭。请记住,我是不想当那个兔崽子的。”

    说着,那鱼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把他翻来翻去,真的没的发现他的尿道和肛门,于是便顺手把他塞进了我两腿之间,我已不忍看着他在沙滩上渐渐地被晒成干。我想起了那个披着猴皮的石像,真想不出生命和生命之间到底会有多大的差别。

    再看那几个所谓的瓢虫——当然就是受精卵,我本不想破坏她们的美梦,但她们的美梦肯定已变成了噩梦,因为她们已明显地瘦了。再进一步的研究下去,我发现了那些瓢虫的两个巢穴,那巢穴中还有许多的小瓢虫,但当然是永无长大的机会了。

    临末了,我听见了这些卵虫们的合唱:

    “我们是瓢虫,无足的瓢虫。圆圆的身子,是一个圆圆的梦。梦见一只鸟,飞入我们的胸怀。梦见一条鱼,游入我们的心境。我们是一个缸,一个养鱼的缸。我们把一条小鱼,养成一条蛟龙。我们是一个笼,一个养鸟的笼。我们把一只小鸟,养成一只凰凤。是谁破了我们的计划,是谁坏了我们的事情。让我们美梦成空,让我们噩梦接踵。我们结束于未始,我们夭折于年轻。一个圆圆的星球,变成了一张大饼。

    我们是瓢虫,无足的瓢虫。心里装着梦想,身上挂着星星。穿过时间的隧道,进入宇宙的黑洞。一股神奇的力量,吸引着我们前行。那里有辉煌的宫殿,那里有松软的床榻。那里有甜蜜的事业,让我们心想事成。于是带着另一半的自己,美丽的小鸟或小鱼。进入了那神奇的世界,满怀对生命的憧景。走入那辉煌的宫殿,上了那松软的床榻,干起那甜蜜的事业,我们要成真那美梦。我是一半的自己,你是自己的一半。一半与一半结合,组成了一个整体。我是一个皮球,你是一根木棒。木棒击打皮球,是一种绝妙的游戏。我是一个零蛋,你是一个单一。零分解成无数的一,无数的一合成一个零。当无数个零分解成一个一,当一个一合成无数个零。当零和一成了一和零,我们的计划就会成功。

    是谁破了我们的计划,是谁坏了我们的事情。让我们美梦成空,让我们噩梦接踵。我们结束于未成,我们夭折于年轻。一个美丽的梦想,变成了一堆粪便,臭气烘烘。”

    她们唱得那么美妙、那么动听。我的情感被这歌声浸透,我的生命随着她们的歌声升腾起来。她们的歌声渐渐地弱了。她们的队伍从我的两腿之间穿过,然后便不知去向,我也又一次迷失了我自己。

    生命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我是生活在梦之中呢,还是梦生活在我之中呢?我是谁?我是我吗?我是我梦中的我呢,还是我梦见了梦外的我呢?我是父亲的梦想正在父亲的头脑里徘徊呢,还是我是母亲的梦想正在母亲的头脑中犹豫?或者是我的父母和我的哥哥都是我的一个梦想,连同这整个的世界也都只是存在于我的梦想之中呢?我不停地向自己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却连一个答案也找不到。

    我坐不住了,便站起来了,我站不住了,便走起来了,我不能远行,便围着那株树转起圆圈来了。我低着头,胸前挂着那镜片。我背着手,手里握着那铁刀。我一圈一圈地走,思考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我一天一天地走,用我的脚在树的周围磨出了一条圆形的沟,(比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的地板上磨出的那道沟更深)。但我找不到答案。我也知道之所以找不到答案的原因。我没有忘记孔夫子的那句名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知道我是思考得太多学习的太少,我知道我是钻到牛角尖里去了,我知道我要是再不出来就危险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我虽然知道马克思主义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但他的著作我的哥哥一本也没给我讲过,因此它也就不能给我以任何的帮助。我倒知道有一个日本鬼子说过:“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但日本鬼子的话也是可以相信的吗?于是我又想到了那只狐狸,想起了我曾经读过的那部百科全书,那些知识一定还藏在我的脑子里,但密码在哪里呢?那部所谓的百科全书到底会全到什么程度呢?那里面有马克思主义吗?那部所谓的百科全书会不会就是爸爸的那个秃了顶的光头呢?听哥哥说爸爸的书房里有很多很多的书,爸爸整天地读,有时连吃饭都忘了,觉也不睡,那么爸爸的头脑就一定是一部百科全书。我作为爸爸头脑中的一个梦想,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爸爸的头脑中转了一圈,便把这部百科全书流览了一遍。但为什么书一合上,这些知识就无影无踪了呢?它们到哪去了呢?是存在于我的脑海里了吗?我为什么不能在我的脑海里找到它们呢?难道真的必须要用什么密码才能把它们提取出来吗?还是要用一把钥匙来把一扇大门来打开呢?这密码是谁设计的,那钥匙在谁的手里呢?如果我们真的是父亲头脑中的一个梦想,那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无疑就应该是父亲的整个的大脑了。那我只要研究身边的世界不就等于是在读着一部百科全书了么,难道读这部书还需要什么密码什么钥匙么?我不是有我们的眼睛么?我不是有我们的头脑么?我不是还有手中的这把刀么?我不是还有胸前的这镜片么?是不是我的镜片就是我提取那些知识的密码呢?是不是我的铁刀就是开启那大门的钥匙呢?

    你听我给你说我的这些想法,一定会觉得我仿佛是在绕圈子。但在当时我就是在不停地绕圈子,绕了一天又一天,最后发现自己还是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一点进步也没有。于是我只好又坐下来,继续我的研究。

    我研究的对象就在我的身边,就是那些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我找了一个体形较大的蚂蚁,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切开了他的脑壳。他的白花花的脑浆被脑膜包裹着,一点也没有被我的刀尖弄破。我之所以如此小心地工作,是要研究存在于他大脑中的活的思想。我想知道他的梦想。我想知道他的一个美好的梦想会不会造成一个和我的命运类似的蚂蚁的命运。我的目的当然是达不到的,因为这不过是一只蚂蚁而不是我们的父亲,而如果我们的父亲站在我的面前我又用不着非切开他的脑壳不可了。

    但如果真的当我的镜片对准蚂蚁大脑中的某个细胞,发现那就是这只蚂蚁的一个梦想,并在它的身上发现了和我的某些共同之处时,它也不会比我当时看到的真正的景象更令我惊讶。因为我看到的景象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在这只蚂蚁的大脑中看到的景象和每天晚上我抬头看天时所看到的景象几乎就是一样的,那同样是一个宇宙。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那镜片把它在夜晚从天空中映照下来的景象反映在了我的眼中。但是马上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了,因为虽然都是满天的繁星,但星星和星星是不一样的。虽然哥哥的星象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弄得我对天上的星星也所知了了,连北斗七星都找不到,但我可以通过到天上去找蚂蚁大脑中的星星和到蚂蚁大脑中去找天中的星星的办法来验证。而且当我把几只蚂蚁的大脑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时发现,每一只蚂蚁大脑所展现出的又都是不同的宇宙景象。但当我想透过镜片去观察某一颗星星,想从上面看到我从我的身边所看到的景象时却很令我失望。虽然我把那镜片的中心对准我所要观察的那颗相对来讲大得多的星星时却也是只看到了它圆球样的形状,其余的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我倒是由此受到了启发,跑到山顶上去靠那镜片的帮助去观察宇宙,于是我看见了太阳表面一次又一次的爆炸和月亮表面一座又一座环形的山脉。我还看到很多星体它们要么像太阳一样在爆炸,要么像月亮一样很荒凉,要么它们表面的景象就不是我用这个镜片所能看清的了。于是我便觉出我的科学研究是已经到了它的尽头了,而我的关于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的问题,却依然没有得到解答。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除了等待,我还能干什么呢?

    然而就在我从山顶上满怀着失望走下来的时候,我突然地发现我怀了孕了。我的肚子在膨胀,一直膨胀到滚圆。我的手只能摸我的肚脐而不能管两腿之间的事了。现在要是谁来偷袭我他百分之百是可以得手的,因为我和他之间是有着一座喜玛拉雅山来间隔着的,他是在印度,我是在中国,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只有我们同时登上珠穆朗玛峰才能在山顶上相见,而我的肚脐正是插旗子的好地方。我的肚子里面还有很多只脚在不停地蹬动,仿佛是在敲着一面鼓,让我高兴得心里直发慌。

    我真的要生小孩子了么?那万分之一的偶然现象真的让我赶上了么?这么大的肚子,我一定会生出一堆的吧?我生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们会不会是猴子或者狐狸或者兔子呢?想到此我又有点害怕了。如果我真的生出一群野兽来,一脸一身的毛,屁股后面还托着条尾巴,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会说,整天围在我身边“呲呲”地叫,扔了他们吧舍不得,养着他们吧不情愿,不定哪天你一回来还不得连我也杀了才怪呢?我多么希望我生出来的是人而不是兽啊!哪怕其中有一个也好。那我就只留下那一个和我在一起,如果你回不来了,我就等他长大之后和他一起繁衍后代,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我的乳房也在膨胀,一直膨胀至滚圆。我的视线只能通过它们之间的缝隙才能望见珠穆朗玛峰顶上的积雪。它们也是两座山,一座是太行山,一座是王屋山,立在愚公家门的南面,挡住了人们的去路。于是愚公带着他的儿子和孙子们来了,下定决心要用铁镐和箩筐将这两座山搬走。愚公坚信的道理是这两座山虽然很高,但却不会再增高了;他死了已后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不会穷尽的,只要不停地挖下去,将这两座山搬走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我想在我的面前也有两座山,一座是愚昧,一座是无知,这两座山紧密相连互为因果,它们挡住了我的去路,使我永无登上世界屋脊的机会,使我永不能了解这世界的秘密,我下定决心,要带领我的子孙们用聪明和才智把这两座山搬走。我坚信的道理是:这两座山虽然很高,而且也许还会再增高,但我要让子孙们增多的速度超过它们增高的速度,只要不停地挖下去,将这两座山搬走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们一定会把旗子插到珠穆朗玛峰的峰顶的。我们一定会揭开这世界的一切秘密,我们将证明这世界是梦,或者证明这世界不是梦,然后我们再明明白白地生活下去。但现在凸起在我胸前的这是我的乳房,把我的乳房充满使它膨胀至滚圆的是我的乳汁。我知道我的孩子们是会来把它弄成原有的样子,那样子既不像日本也不是平壤,但那时我的青藏高原却又就成了华北平原了。

    那些日子,我总用手摸着那一大二小的三个东西这样那样地遐想。

    终于,我的两腿之间开始疼痛了,我在唱了几道迎宾曲之后一使劲,虽然最后一个遇到了一点困难,但还是全被我像屙屎球儿一样地屙了出来。数一数,一共是九个。察了察,全是儿子。只可惜除了最后一个之外全都是浑身长毛的半人半兽的怪物,而最后那一个也很可疑,身上虽然没有长毛,但嘴巴有点尖,眼睛有点圆,也不像是个完全的人。我本想只把最后一个留下而把前面的八个都掐死。但看看他们的屁股的后面,没有尾巴,听听他们的哭声,是“哇哇”而不是“呲呲”,我便想先把他们养起来,看他们是否可教。如果他们能懂人事能说人话仅仅是身上有一些毛或者毛长一点有什么了不起呢?

    果然,后来证明我当时的这个判断并没有错,至于现在看来还是当时把他们掐死的好,那是因为后来又发生的一些事,他们太令我失望了。

    开始时我不知道他们谁大谁小,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等他们渐渐地长出点样来了,我才根据他们在相貌上的差异给他们排出了大小,并给他们起出了不同的名字。

    首先我发现他们虽然总的来说都有人相,但又分别具有猴相、狐相和兔相。没想到我和猴子狐狸的事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到现在才有结果,我更没想到和兔子之间那一点怜悯和好奇竟然也会结果出来,这样的偶然性恐怕已不是万分之一而是亿分之一、兆分之一了吧?根据我和这些东西接触的先后顺序,我把他们分成了猴、狐、兔三组。第一组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大长得最像猴儿,所以我便叫他人猴儿。老二长得既像猴儿又像狐狸,我便叫他狐猴儿。老三长得既像猴儿又像兔子,我便叫他兔猴儿。依据这样的方法,另外的六个儿子被排成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和老九,名字分别是人狐、猴狐、兔狐、人兔、猴兔、狐兔。在这件事情上也是老九让我犯了些难。一是他长得既不像猴子也不像狐狸,而要说他长得像兔子吧,他的嘴也不像人兔和猴兔是三片唇,但你说他比人兔更像人吧,他的嘴巴上唇盖着下唇且使劲地朝前蹶着像鸟,他的眼睛圆圆地瞪着没有眼皮似地像鱼。但我想我是没有和鱼鸟发生过什么关系的,因此他不可能是鱼鸟的后代。没有办法我只好按前面两组的样子把他硬排在了老九的位置上,并取名为狐兔。好在也只有他做老九最没话说,谁让他是最后一个出生的呢?好在由于音同,我再叫他的时候,心里想的总是糊涂。好在后来我受这糊涂二字的启发给他们都来了一个糊涂,即干脆就不叫他们的名字而只叫他们的排行了。而后来我竟然发现,这个糊涂也真是一个难得的糊涂。

    该到受教育的年龄了,我想我教育他们和你当初教育我的情形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他们能说话的时候我便教他们说话。他们能写字的时候我便教他们写字。他们稍稍懂得了一些事情的时候我便给他们讲故事,除了你给我讲过的那些之外我还瞎编烂造了一些。当他们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的时候我就开始给他们讲语文讲算术了。我把我从你那里得到的知识全都讲给了他们,只少不多。然后我给他们讲了我们所经历的那场灾难,即我们的世界之所以变成如此只剩下了这座岛屿人类之所以只剩下了我们这一家人的原因。我当然也和他们谈到了你。我对他们说:他是一个和你们一样的男人,他既是我的哥哥也是你们的父亲,他之所以没在你们的身边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岛屿太小,又去寻找新的大陆去了,不定哪一天,他就会来接我们去到一块新的比这个岛屿大得多的陆地上去生活,让我们一起来为他祈祷吧。至于我们来到这岛上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却一句也没有和他们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是我和猴子、狐狸和兔子结合的结果,为了掩盖这一事实,后来我称呼他们老几,连他们的名字也无形中给取消了。

    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叫一母生九子九子各别吗?现在这句话是应验在我的身上了。我生了九个儿子,我用我的乳汁把他们养大,我又把我所仅有的那点知识全都教给了他们。我发现他们全都很聪明,不但我教给他们的他们全都毫不费力地掌握了,而且还能举一反三、举一反百、举一反千、举一反万、举一反亿、举一反兆,好像他们也读过我和狐狸在一起时读过的那两部书,而且在合上那书之后又随时可以通过向大脑中输入什么密码把书中的知识提取出来。我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的那把钥匙好像就在他们的手里拿着,或者就是他们的手指也说不定,因为一遇到什么问题,他们只要把手指往头上一指一敲或者一转那问题就被他们解决了。但时间长了我便发现他们虽然一样地聪明但爱好却不相同。

    老大喜欢做工,整天制呀造的,在那把铁刀的基础上又制造出许多的工具,还说将来要办工厂,搞集团公司,让我们住高楼、坐汽车哪。老二喜欢务农,整天栽呀种的,说我们是杂食动物,桌上的食品应该是很丰富的,说要让我们在有生之年就吃上粮食和蔬菜。老三喜欢经商,整天买呀卖的,当然是自己和自己,但他说将来的社会是商品社会,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未来做准备,在将来的商海中他要搏风击浪,做一个大富翁。老四喜欢学习,整天书呀本的,他把我给他们讲过的旧知识和兄弟们的新成果收集起来,编辑成册,装订成书,当然是用一些竹片木板,说将来的时代是知识的时代,他要建一个图书馆,做一个学者。老五喜欢打仗,整天枪呀炮的,他说虽然现在是和平年代,他也无意挑起战争,但一旦战争爆发,也许是在人类之间,也许是在星际之间,那他不是一个统帅,也得是一个将军。老六喜欢天文,整天星呀月的,说他发现了许多疑点,证明我们所居住在这个星球并不是人类所居住的那个星球,说要在宇宙中寻找出原来人类居住的那个地球来,然后和老大一起造一只飞船,载着我们重返家园。老七喜欢医术,整天针呀药的,不管见了谁,都会先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不管你回答有还是没有,他都会捏着你的手腕子给你诊脉,让你吐出舌头来看你的舌苔,然后若说你有了什么毛病就会给你一些草根树叶的让你吃下去。老八喜欢教育,整天讲呀教的,学生当然是只有我一个或一个也没有,因为没有人爱听他翻来复去地讲一些中小学的课程,但没人听也不要紧,他可以对着墙壁讲,就像弟子满堂一样,还说自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干的是太阳底下最神圣的职业。老九喜欢艺术,整天诗呀画的,把画刻在岩壁上,把诗写在树皮上,尽是一些胡涂乱抹和胡言乱语,说这是现代艺术,而且非常的前卫,这些东西当然是没人看的,只有我,因为我在其中发现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八个儿子中,我当然是最喜欢老九的了。老大至老八到这时身上的毛似乎是少了些,但是他们的相貌却丝毫也没有改变。只有老九,他长得已经和人没有区别了。当然我所说的与人没有区别主要是说和你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到现在为止除了你我还没见到过一个真正的人呢。或者说他比你长得还像人,因为你和我说过,你是因为小时候得了病才弄成现在这种样子的。否则的话你会比现在精神得多:你的个子会比现在高,你的腰板会比现在直,你的腿脚会比现在利落,你的相貌会比现在美丽。可我的老九,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他是一个美男子。当然,当时老大至老八也很让我满意,因为他们都很听我的话,而且很聪明。

    我很为自己的这些儿子们骄傲,但也为他们担心,因为我还没有把如何生孩子这件事告诉他们,我在等着他们来问我,但如果现在突然地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问我便死了他们会怎么办呢?他们会不会又去和什么野兽搅和在一起呢?那可不是我所希望的。他们是我的儿子,我不会再让他们因为这个原因再回到野兽的堆里去的。

    但后来证明我的这些想法纯粹是我的一个美好的幻想罢了。事情根本没有朝着我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他们不仅不会去和野兽们发生关系,连我他们也不会来碰一下。尤其是老大至老八,他们的两腿之间刚刚有一点起色就提出来要和我分居。理由一是太挤太乱影响他们各自的工作。二是老大用石头和树干为他们每人造出了一间房子。这我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但有一天他们集合在一起向我提出问题,可是不妙。带头的当然是老大。他们问我们是不是亲兄妹,问他们九个是不是一胎所生,而且是不是我们俩结合生出的,我给他们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他们走了,样子不是失望,而是绝对的失望——绝望。当时我想可能要出什么事,但却没有想到会出那么大的事,直到老九来了,带着一身的血迹,对我说他的哥哥们全都跳了悬崖,我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原本是最不喜欢这个老九了。我生这九个孩子的时候,前八个生得都很顺利,唯独这第九个出了麻烦。我明明觉得肚子里还有,但却怎么也生不下来,我想起了那只被憋死的兔子,心里有点发慌。我想我死在你的肚子外面无所谓,你死在我肚子的里面也无所谓,但让前面那几个死在我肚子的外面可是万万不可以的。他们既然已经出生就必须活,而你既然不想活不能让别人也陪着你死,而要让他们活我也就不能死,因为我死了他们也就必然死。我抱着弃一个保八个的想法,用我的双手按着肚子里的那个硬疙瘩使劲地向下推,推,推。我当时想,既然你要死那你就去死吧,既然你命都不想要你还会要你的胳膊腿儿吗?终于,他的小腿出来了。别人都是小脑袋先出来,他却是小腿出来,这说明我的判断并没有错。于是我一只手继续推着防止他再钻回去,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腿使劲向外拉。在这两股力量的作用下他终于屈服了。“呲溜”,他钻了出来,还没等我打他的屁股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九个孩子,就数他能哭。别人只要奶头塞进嘴就老实,可唯独他,你怎么把奶头塞进去他就怎么把你的奶头吐出来。接着便又“哇哇”地大哭起来了。我想起了那条躺在沙滩上瞪着眼睛对我说话的小鱼,想起了那条小鱼对我说过的话,突然间我也“哇哇”地大哭起来了。我一边哭一边把他抱了起来。我让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身体。我想起我自己。如果我在出生之前就知道我出生后的事,是不是也会拒绝从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呢?当我在母亲的强迫之下不得不钻出了母亲的肚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想到我即将遭遇的磨难我能不因此而大哭特哭吗?

    妈妈呀亲爱的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再把我抛弃吗?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把我抛弃到这荒岛上来么?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我到这荒岛上来过这种非人的生活的么?现在我已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这荒岛上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看见了没有呢?这几个孩子,半人半兽,你能接受他们做你的外孙吗?如果你还记得你的女儿,那你就可怜可怜你的女儿来帮一帮你的女儿吧。

    我一边哭一边对我的老九说:“孩子啊我亲爱的孩子!要哭就让妈妈和你一起来哭吧。妈妈知道你是不愿意到这世界上来的。你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受难,你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做一个小兔崽子,你不愿意从生下来就没有你的父亲,你不愿意和你的妈妈一起在这座荒岛上过孤儿寡母的日子。让你来到这个世界是妈妈的错,妈妈后悔了,妈妈向你认错了。妈妈知道你想回去,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去。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妈妈好想回到妈妈的妈妈的肚子里去,即便就死在妈妈的肚子里也比活在这世上好一万倍。可妈妈做不到了,即使妈妈的妈妈在妈妈的身边她也是做不到的,就像你再也不能回到妈妈的肚子里一样虽然你的妈妈正把你紧紧地抱在她的怀里。但你的妈妈不会像你妈妈的妈妈,你的妈妈永远也不会抛弃你,不会把你抛弃在这荒岛上让你孤苦零丁地生活。你的妈妈要永远地守护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等待着你的爸爸回来,回来,回来。”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因为我看见他静静地睡了,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意,我想就是他从此永不醒来,我也不会奇怪的。

    然而没有,在睡了很长时间之后他醒来了,醒来了便不再哭了。饿了,他会“呀呀”地嚷,但他不哭。渴了,他会“啊啊”地叫,但他不哭。摔倒了,自己爬起来,但他不哭。只是当找我找不到的时候他才会“哇哇”地哭起来,直哭到我出现在他的身边。学说话,他掌握得最慢,但讲故事的时候,他听得最入神。上语文的时候,他精神最集中,但上算术的时候,他却心不在焉。尤其是对那次人类所遭到的劫难,他比谁都更关心。而当我结束了所有课程之后,只有他向我提出了问题。

    他问:“我们是哪来的呢?”

    我说:“当然是妈妈生的喽。”

    我没有用什么拣来的啦、石头子里蹦出来的啦、泥巴捏的啦、地缝里钻出来的啦等谎言来骗他,但后来我有点后悔,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寻根究底。

    他又问:“妈妈是从哪生出的我们呢?”

    我犹豫了犹豫便劈开腿指着我两腿之间说:“就是从这里呀。”

    他只斜着眼睛看了看,耸了耸鼻子,摇了摇头说:“不可能,那是屙屎撒尿的地方,我们怎么可以从那里面生出来呢?我们是你的屎尿么?”说完,他便一扭头,走了。

    可没过多久,他就又来了。我想,这回糟了。能告诉的我都告诉他了,剩下的可别让这小子给套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来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拉着我就走。我跟着他来到了一面岩壁前,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在那岩壁上,刻画着一个女人的形象,我知道那刻画的当然就是我。我躺着身子。面部很美,比我长得还要美丽一千倍。乳房很大,真像是太行和王屋似的。肚子也很大,当然是像喜玛拉雅山,世界屋脊。然后才是最令人惊奇的部分。那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就在我的两腿之间,这构思真是太奇妙了。这是出自我儿子的手么?当然,除了他还能有谁呢?我情不自禁地把他抱在了我的怀里,我的嘴使劲地亲在了他的脸上。

    我说:“谢谢你,我亲爱的儿子。你把你的妈妈画得太美了。”

    但他对我的话很不满意,摇着头说:“不,妈妈,你说得不对。我画的比你长得还差着一万倍呢。你的美是无法画出的,我正在为此而苦恼呢。”

    听他这样说,我的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而且,眼泪也涌出了我的眼眶。接着老九开始给我朗诵他的诗篇:

    “妈妈呀我亲爱的妈妈!我爱你的眉,你的眉是起伏的春山。我爱你的眼,你的眼是荡波的秋水。我爱你的鼻,你的鼻是隆起的石梁。我爱你的额,你的额是耸立的岩壁。我爱你的耳朵,你的耳朵是新生的草叶。我爱你的脸蛋,你的脸蛋是初放的桃花。我爱你的嘴唇,你的嘴唇是甜蜜的浆果。我爱你的下巴,你的下巴是喷香的木瓜。我爱你的脖颈,你的脖颈是天鹅的脖颈。我爱你的腰肢,你的腰肢是杨柳的腰肢。我爱你的手臂,你的手臂是雁儿的翅膀,带着我从南飞到北。我爱你的腿脚,你的腿脚是鱼儿的尾翼,带着我从东游向西。我更爱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是巫山的云雨,裹着我翻来又覆去。我更爱你的肚腹,你的肚腹是故乡的小屋,我愿烧上一盆碳火,铺上一床被窝,睡它一百年的懒觉,做它一千年的美梦,醒来后,就在被窝儿里,写它一万年的诗歌。是的,我不爱你的乳房,他挡住了我的回乡之路,我想把它们全部地干掉。”说着,他便把我的乳头塞进了他的嘴里。

    我兴奋极了,真想让他把我一下子吞进去。但老大至老八来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就从此成了泡影。当时我不明白,老大和老八见到老九趴在我的怀里叼几下我的奶头竟然会如此地不能容忍。他们把老九从我的怀里拉开把老九臭骂了一顿。他们骂他不是人是野兽,骂他是既伤风又败俗的混蛋王八蛋。他们骂他的话我都听不懂。我不明白所谓的伤风败俗是怎么回事。母子也是一男一女,为什么不能成为夫妻呢?母与子成为夫妻会是一件那么不能容忍的事情吗?你为什么没有给我讲过这些事呢?是你也不知道呢,还是你为了什么原因把这一点对我隐瞒了呢?

    终于,我的老九带着一身的血来了,对我说出了一些让我永远也不能忘记的话。

 

 

                                     

 

    妈妈呀我亲爱的妈妈!

    你看见我这一身的血迹么?这不是从我的身体中流出的我的血,而沾染的是从我的哥哥们身体中流出的我的哥哥们的血,是被我的哥哥们抛弃了的你的血。他们一起从悬崖上跳下,他们的鲜血染红了那座悬崖。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上那悬崖的。那是一个被你深深地隐藏又被他们苦苦地挖掘的秘密造成的。他们白天各自做着自己喜爱的工作,晚上却聚集在一起进行所谓秘密的研究。他们让我来问你这问你那把你的回答同他们研究的成果相对照,然后得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结论。首先,他们认定我们确实是在你的肚子里被孕育成形后从你两腿之间的洞穴中爬出来的。他们捉到了一只大肚子的兔子,看着几个小兔崽子从大兔子两腿之间的洞穴里钻了出来,大兔子的肚子随之变小了。其次他们又认定生命的产生是雄雌两性生命配合工作的结果。他们派老大打入猴群的内部,结果发现母猴子的肚子是被公猴子用棒子给干大的。再其次他们认定我们的产生和存在是一个非常非常偶然的现象,这样的现象万载难逢,因此不可能再有,因此我们是不会有什么未来的。

    这个又其次的结论得来很费了一番功夫,而且应归功于老大的不懈的努力。他为猴群中的每一只猴子都建立了档案,因此得到了许多真实的材料和确切的数据,为结论的正确提供了可靠的保证。经过分析,近亲之间的结合所生出的后代二分之一是白痴。兄妹之间的结合所生出的后代三分之二是白痴。母子或父女之间的结合所生出的后代百分之百是白痴。因此你和我们的父亲你的哥哥结合一次生了九个天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奇迹。因此,别说我们的父亲你的哥哥也许永不能回来,即便回来了也只能生出三分之一的正常人来。

    甚至,他们还怀疑我们是你和野兽结合的结果,因为他们看出自己的长相与这种或那种野兽相似。虽然他们还做不成这样的试验,但他们也不愿做这样的试验。他们说即便人和野兽结合能生出半人半兽的东西来他们也不会去和野兽结合。他们说那是堕落,是沉沦,是他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他们因此提出来要搬出去住,那是他们对你产生了厌恶。他们说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和野兽们干那种事,一想到他们自己可能就是母亲和野兽结合生出的半人就感到恶心。他们把罪责全归到了你的身上,他们实际上是遗弃了你。

    但我和他们不同。如果要说起我之所以和他们不同的原因那就话长了。实际上我从你们兄妹二人一来到这个岛上就爱上了你,而且作为一条鱼,那时,我已经在这一个星球的海洋中修行了几千年了。

    当时我正在为找不到一种新鲜的生存方式而苦恼。突然你来了,美丽,聪明,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仙子。一下子,我就选中了你,我想,这一定是老天因为我的虔诚而给予我的恩赐。当然你们很快就走了,离开了海边,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我不急,我知道机会是会来找我的。那天你为了寻找你的哥哥,围着这岛屿转了一圈,我也跟着你转了一圈。当你立在礁石上的时候,我把你从头到脚看了个够,发现你比小时候的你又美丽了一千倍。当时我真的怕你从那礁石上跳下来寻死,那样,虽然我会用我的灵性把你变成一条美丽的鱼,但我却会因此而失去一次进化的机会。我想告诉你你的哥哥是乘着一只独木舟走了,去周游世界了,但我的灵性还不足以让我说出人言。当我看见眼泪流了你一脸一身的时候,我真想去为你把眼泪擦干,但是我怕自己上了礁石便再也下不来了,于是只好来了个跃子翻身卷起一股浪来拍打在礁石上,让溅起的浪花将你的泪水洗去。你走了,目送着你的背影渐渐地消失,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让海平面因此而增高了许多。

    终于,我的机会来了。一只兔子,一只两腿之间夹着一根棒子的兔子来了。他不知在哪蹭了一身的臭屎,到海水里洗澡来了。我一摇动身子,便缩小了无数倍,变成了一条小虫子。借着一股浪,我附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上还很臭,我使劲地抓住他两腿之间的一根毛,强忍着满鼻子的臭气,等他洗完了他的海水浴,窜上岸来。我爬到他棒子的尖上,“呲溜”,钻进了他的棒子。那通道很窄,但我的身体更细,像一列玩具火车,钻进了一条真正的隧道,我很痛快地进入了他制造生命的秘密工厂。接着我就开始不停地折腾起来,又是翻跟头,又是练拳脚,让他片刻不得安宁。于是他开始到处乱跑,当然是去寻找母兔子。

    我知道这岛上已没有多少兔子了,因为夏天到海滨来度假的兔子前些年是很多的,但这时却寥寥无几了,我想肯定是被你们吃掉了。那兔肉的味道一定很香,这也是我想提高生命层次的一个重要原因。兔子少了,他找到母兔子的机会就少了,所以也就可能去找你,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和猴子干过,和狐狸干过,再和兔子干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而且我也知道当时你正在为生不出孩子而痛苦,见到什么都会和他干的。我虽然什么都知道一些,但什么也都知道得不是那么准确,并没有想到你当时已经不想和不是人的东西干了。

   也幸亏,那只兔子胡跑乱跑竟然还真的就碰到了一只母兔子,竟然就和那只母兔子干了起来,让我和很多兔虫子一起进入了那母兔子的肚腹。我想这下可糟了,人当不成了,只能当兔子了,兔肉也吃不上了,只能吃无味的草了。真是倒楣透顶!不如死了的好。于是当那无脚的瓢虫出现的时候,我明知道谁抓住她谁就生,谁抓不住她谁就死,但我还是使劲往后退。但谁知那瓢虫一眼便看中了我,抓住我就往她的嘴里塞,我像是一只被老鹰捉到的小鸡似地被抓在她的无形的手里,又像是一只被蛇咬住了的耗子似地一下子就被吞了下去。没想到她的肚腹里全是水,仿佛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一个鱼缸。鱼缸小但我的身体更小,所以游起泳来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和我在大海里一样。但突然这大海好像翻了个个,我一下子被扔到了沙滩上。没有了水,我的能力大减。我想变大,但变不大,只好睁着眼睛等死。

    但这时我发现有一只眼睛正在看着我,那是你的眼睛,你的美丽的眼睛,透过一个镜片在看着我。我看不见你的身体只看见你的眼睛,这情景让我想起了一首诗:我不记得我的母亲,当我从卧室的窗里外望悠远的蓝天,我觉得我母亲凝注在我脸上的眼光,布满了整个的天空。于是我对你说了那些话,像一个孩子对一个母亲在说话。我说我是一条鱼,不想做一个兔崽子,但我没说我想做一个人,因为我不能泄露这天机,我怕会因此而坏事。我知道你会把我送入你的身体的。你的心地那么善良是一定会给我一次机会的。

    果然我来到了你的洞穴之中,而且立刻就恢复了活力,甚至还就做起了雷锋,先是把两条兔虫子从已经快变成大饼的瓢虫的肚子里拉出来,然后又灵性大发将几只已经死掉了的不知是什么虫子的虫子击活,最后又都为他们抓来了足够数量的瓢虫让他们钻了进去,再由我所钻进的那只瓢虫带队,借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我们终于进入了内洞——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躺在那松软温柔的床上,做起我们的美梦来了。我梦见我出生了,长大了,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我梦见我有很多的兄弟,他们都对我很好。我梦见你先是我的母亲后来又成了我的妻子,我们一起分吃着一只兔子,吃完了我便去屙。兔子吃了一只又一只,厕所去了一次又一次。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当到了要从你的肚里出来的时候,并不是我不想出来,而是我的觉还没有睡醒,梦还没有做完,我还以为出去就意味着让我结束那美妙的生活呢。我大哭特哭,那其实是我在梦里哭呢。等我醒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你的肚腹之外了,那时我才高兴呢。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我越来越怀疑我对那些事情的记忆。我说的那些事情不仅仅是我遇到你之后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包括我在遇到你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情真的存在过吗?那些事情真的是我经历过的吗?它们是不是我的一场梦呢?到了我学会说话,能用语言来进行表达的时候,我甚至不敢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了。于是干脆,我就把它们埋藏在了我的心底里,有时连我自己都忘了它们在我心里的存在,就和从没有过那样的事情一样了。不过后来,当我发现了绘画和诗歌这两种东西之后就不一样了。我发现我可以通过它们来表现我心底里的这些东西,很快它们就像滔滔江水那样从我的心底里涌流出来,真可谓一发而不可收了。我把我的画刻在岩壁上。我把我的诗写在树皮上。我画了许多许多的画。我写了许多许多的诗。

     我本是无意要让谁来看的。但不久我的哥哥们来找我了。他们说要和我谈两件事。一是为了保护坏境请我不要再往岩壁上胡雕乱刻往树皮上胡写乱画了。我想他们说得也在理,因为我们毕竟是只有这一个岛屿,从大多数人来说,人们首先需要的是生活,而艺术对某些人来说甚至可以是可有可无的。我想我会找到别的更好的材料来做我作品的载体的。但他们接着又和我谈了第二个问题。这第二个问题不仅让我无法接受而且让我无法理解,也就是这第二个问题的提出造成了我和他们的分裂,以至于我常常想去杀了他们。是的,我曾经想过要去杀了他们。如果不是今天他们自己跳了悬崖的话,如果他们继续坚持与我作对而没有任何的悔改之意的话,总有一天他们会死在我的手里。

    他们和我谈的第二个问题是让我不仅不要再写诗作画,而且还要叫老七给我治病,治我的神经病。老七更恶毒,当时就要用铁刀把我的脑袋切开,说要把我的神经元来一次重新的组合。当我对他们说如果他们动我一下我就和他们拼命,并向他们展示了一下我的功夫,用手指碾碎了一块石头之后他们才不得不对我让步。他们给我划出了一个区域,并且对我说如果我到这个区域以外活动他们就对我不客气。

    我当然并不怕他们,我想,靠我这修了几千年的功夫对付他们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伤心。我想,想当初要不是我发扬雷锋精神拉了他们兄弟一把哪能有他们今天的生命呢?结果可好,他们不知道感恩不说,还以怨报德,对我这个老九耍起威风来了。你们以为我真的是老九么?告诉你们吧,几千年前,我是东方的上帝。上帝,你们听说过这个伟大的名字吗?他的一口吐沫就能把所有的生命都淹死。他的一个喷嚏就能让天塌下来地陷进去,让这世界毁灭掉。当然这些话我只是在心里说的,如果不是到了今天,对你我也是不能说的,因为谁都不会相信我的话,你也不会,虽然你是我的妈妈,是我最爱的人。

    但现在不同了,我可以把所有的话都知诉你了,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即使听了之后你不会相信那你也听吧,谁让我是你的儿子,谁让你是我的母亲的呢?

    是的妈妈,虽然你给我起了名字叫狐兔,但在几千年前我还有过一个名字,只是后来,也就是我被你从你的肚子里拽出来的那一瞬间被我忘记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原本是一种鸟叫出的声音,这种鸟就是五彩鸟,即它们的羽毛是由五种色彩组成的,非常之美丽,所以后来我的名字就成了美丽的代表。你看,我的长相那里像兔子呢?我那两个哥哥—人兔和猴兔全是三片嘴唇,而我除了上下两片之外并没有第三片嘴唇呀?我想当时你是因为无法把我归类才把我和他们划到一起去的。实际上我的长相更像鱼和鸟。之所以像鱼是因为我在海里隐居了几千年。之所以像鸟是因为我本来就是鸟的后代,不过不是一只普通的鸟罢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鸟。他们生下了我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仅是一只鸟,而且是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鸟。我不仅有两个脑袋而且还有一个人的身体。我有两个妻子,一个是日神,一个是月神。日神是一只乌鸦,月神是一只蟾蜍。我一共有十八个孩子,九儿九女,虽然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不是我亲生。

    这十八个孩子,有十个是我的大老婆所生,包括一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小的时候都是挺可爱的鸟,披着一身金色的羽毛,光彩夺目。可随着他们渐渐地长大我发现他们其实除了长得漂亮之外都没有什么才能。尤其是那九个女儿,虽然没什么才能可野心还挺大,整天像得了什么病似的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不离口。她们因为自己长了一身金色的羽毛便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了很大的不同,就好像她们是既不吃喝也不屙撒的神了。她们要贡献,要给予,要做圣人,好像她们个个都是救世之主。可我看她们不过是一些无聊的政客,一些居心不良的野心家,一些沿街叫卖的妓女。另外的八个儿子全都是我的二老婆所生。他们虽然个个都丑八怪似的,但个个都很聪明,都有很多发明和创造,一点也不在我这八个哥哥之下。他们在东南西北的各处荒原上建立自己的国家,国家与国家之间和平共处,老百姓们安居乐业。我虽然对大老婆的黑屁股和二老婆的一身癞很不满意,但因为她们为我生出了那么多的孩子,便也没有和她们闹什么离婚。更何况黑老婆也算得上是艺术家的一个雅好,丑婆娘还是先贤圣哲们骄傲的资本呢?

    是的,当时我是东方上帝的同时也算得上是一个艺术家。那时我最喜欢画的是竹子,为了画竹,我还种了许多竹子,那片竹林后来便以我的名字被命名。我种的那些竹子长得又长又粗,可以用来当船用,渡江渡河航海,甚至还可以航天。不过关于可以用它来航天这件事我可谁也没有告诉,连我的老婆们也不知道。后来没多久,我的孩子们便闹起事来了。

    先是我大老婆生的那九个女儿,本来我已给她们规定好了,每天只许一个上街去做贡献,即用一身金色的羽毛去给世界送去光明和温暖。但她们觉得不满足了,她们说:“我们有这么多有光和热,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黑暗和寒冷,我们怎么能在家里待得住,这对于我们这些胸怀远大理想的人来说是一种多么巨大的痛苦啊!”是啊,“这样一(些)才干出类的人,却没有更积极的建设性的工作给(她们)做,这是一个深刻的民族的悲哀。”她们不听我的劝告,全都光着屁股跑到大街上去了,弄得老百姓的离婚率一个劲地往上猛长,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去了。没办法,我只好把我的侍卫叫了来,赐给他一袋神箭,让他去把在黄道上进行裸体游行的我的那几个放荡的女儿射死。当然也顺便把我的二老婆赐给了他,因为我当时已经发现他们的奸情了,只是还没有想到她在与这个侍卫私通之前已经和所有的侍卫都通遍了。

    然后就是我二老婆生的那八个儿子。他们竟然为了夺地盘而打起来了。我当时的心情糟糕透了,心想,打吧打吧打他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我想我要叫他们充分地表演,表演足了我再来好好地治他们。我看着他们打了一次世界大战又一次世界大战不能再看他们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了。于是我“呸”地朝着他们吐了一大口吐沫,整个世界便发了大水,把什么都淹了。但我看见他们都坐在用从我的竹林中砍来的竹子上继续打着,于是我又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天塌了,地陷了,整个世界一片混沌,也许连一个小岛也没有剩下。而我却坐在我的竹筒里飞离了那个世界,到这个小星球上做了一条鱼。

    我之所以变成了一条鱼,全是由于我大老婆的一句咒语。我的那个大老婆虽然黑是黑了点,但也还真的有些灵性。当时,她看到我要吐那口吐沫,便知道我是要干什么了,便说,你要毁了这个世界,难到自己也不想活了吗?我说我是自有办法解决我自己的问题的。她看到我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想到我有逃离这世界的办法却没有告诉她。她便说:“你别高兴得太早!如果你自己逃走而不带着我,我就会用我的咒语将你变成一条鱼,让你永远到水里去游泳,成天没完没了地去吞食那苦涩的海水。”但我想,即便我变成一条鱼成天去吞食苦涩的海水我也不会把她带去,因为没有什么比整天和一只乌鸦生活在一起会更让我感到痛苦的事情了。于是我便独自一个来到这个比那个星球小许多倍的星球上来做了一条鱼。老六说他发现了一些疑点表明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星球不是我们以前所在的星球,这说法对于我来说是再正确没有了。

    但对于你们,对于妈妈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这就不是我所能判断的了,因为自从我变成了一条鱼之后,我的灵性就一点也没有了,和一条普通的鱼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我现在又有了一些灵性,那全是我后来又不断修行的结果。

    在我成了一条鱼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修行成一个完全的人,绝不要再做半人半兽的东西了。在大海里,我的嘴不停地开合,那是在默诵着我修道的经文,那是在咀嚼着我亘古的记忆。在大海里,我睁着眼睛游泳,那是在寻找着一个千年的梦想,那是在搜觅着向人类进化的机遇。我像是你后来给我讲过的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不时地咽下一口苦涩的海水,提醒自己不要因年久而懈怠。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鱼,他们要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我拒绝了他们。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鸟,他们要我重新回到天上去飞,我拒绝了他们。我遇到过海底的怪兽,他们是海里的霸王,他们要我到他们那里去做大王,但我拒绝了他们,他们不知道,对于我这条肚子下面连个洞都没有的鱼来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还遇到过外星上的来客,他们要带我到他们的星球上去,说他们的世界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妙如何如何没有痛苦如何如何充满快乐,但我也拒绝了他们,因为我不喜欢他们的铁皮脸。终于我来到了这片海域,发现了这个岛屿,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野兽,我下意识地觉得,我的机会就在这座美丽的小岛上。

    于是我哪也不去了,每天围着这小岛转一圈,像是这小岛的一颗卫星。我本以为这岛上会有我要找的真正的人,他们会在夏天的时候到海滨来度假到海边来洗澡,但是没有。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年一年地过去,一百年一百年地过去,岛上的野兽都快让我给等没了,但我要的人还是没有来。我等得好苦啊!但突然的一天,我在海边看到了一个盆子,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漂过来的,我甚至认为它是从天空中飞来的,因为我看见那盆子的时候它不是在水边上而是在一个黄土高坡上,而且那些外星怪物所乘的飞船也是盆子似的,和我到这里来时所乘的竹筒式飞船完全不同。可是后来,那当然是我成了人,成了你的儿子之后,为了证实一下这个问题,我把那个盆子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半天,发现那确实不过是一个盆子而已。但也许我是没有那种灵性,即使它真的是飞船我也看不出来。

    是的妈妈,我,你的儿子,天生是一个艺术家。许多的作品,当我还在海里游来游去的时候就被我构思好了。我构思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作品,我想就是把这岛屿上每一块岩石上都刻上我的画每一棵树的树皮上都写上我的诗也还是画不完写不完。于是,我一从你的肚子里钻出来就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工作。我尽可能多地喝,那是为了尿尿,而我的尿迹,那是我平面的绘画。我尽可能多地吃,那是为了屙屎,而我的屎橛儿,那是我立体的雕塑。我的“嗷嗷”叫嚷,那是我在朗诵我的诗。我的“哇哇”啼哭,那是我在唱我的歌。但我很快发现,我这样创作有两个很大的弊端。一个就是我有意创作和我的哥哥们无意创作所产生的作品很难区别开来。另一个就是这样创作出的作品无法长久地保存。因此我不得不寻找新的表达方式。我首先为我的诗寻找载体,首先我想到了竹子,但是这岛上没有,于是我找到了树干,用石片把我的诗一首一首地刻了上去。当然很快我发现不行,随着树木的生长,字迹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于是我改用木片,或者干脆就把它们和我的画一起都刻在了岩石上。当我的哥哥们对我把诗刻在树干上提出抗议的时候,其时我早已不再往树干上刻诗了,不过还经常去看一看我的旧作,如果模糊了就再加工一下,好让他们在我的有生之年能不消失掉。

    是的妈妈,我知道我会死,即使不得什么病我也会死。谁让我拼着命地要来做这个人的呢?要做人就要面对死这个冷酷的结局。但我不怕,因为我除了肉体之外还有我的艺术,它们是我的精神。肉体会死,但我的精神不会,它们会永远地活下去,只要这个世界不也来一个毁灭。为了给我的画寻找一个理想的载体费了我不少的时间。树干上可以写诗但画画就不行了,因为它是圆柱体,而且也面积有限。于是我选择既平整又宽阔的岩壁。但岩壁很硬,工作起来很困难,进度太慢。这样下去,别说再构思新的作品,就是在有生之年把已经构思好的作品的百分之一完成也是不可能的。怎么办?我要因此而发疯了。我恨我自己笨。我恨我自己无能。我把头往石头上撞,把手往岩壁上抓。但奇迹却因此出现了。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头撞碎了石头,但它自己却完好无损,我用手指把岩壁抓出一道道深沟,而它自己却丝毫不伤。我恍然大悟了。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是一个有灵性的人,一个有着几千年道行的人,一个有着极特异的功能的人。虽然我在某些方面不如我的哥哥们,甚至是个大大的笨蛋,但我所具有的才能却足以完成我要完成的事业。于是我开始用我的手指大干起来,没多久就把天然的石壁都画满了。正当我准备自己开出几块石壁来继续我的工作时我的哥哥们来了,他们说我破坏了岛上的环境,使我的工作搁了浅。

    我之所以没搞出什么立体的雕塑来,那是因为受到了技术上的限制。我试过用泥巴来搞,这方法还是你告诉我的呢。但是我后来放弃了,因为我觉得那样搞出的作品不好保存。或者也许是我没有使用当年你所用过的那种泥巴,我到你指给我的地方去了,发现那地方的泥巴很臭,我怀疑那是什么动物的粪便,而你知道我是很不愿意和动物发生关系的。我所用的那种泥巴粘度太差,一烧还裂,白白浪费了我很多时间。我想过实在不行就弄一些那种臭烘烘的泥巴来,但后来发现立体的东西不搞也罢,平面的岩壁已足够来驰骋我的才能了,而且后来我就干脆在岩壁上把平面和立体结合起来,专门的立体艺术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之所以没有搞出什么音乐作品来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没有什么应有的乐器啦,没有找到理想的记谱方法啦等等。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我对我在这方面所具有的才能信心不足,或者说我这方面的才能也许真的不够,也许我在这方面的才能被我出生之后的那场大哭给哭没了。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没有乐器我可以自己造,没有记谱的方法我可以自己发明,别瞧让我造一台机器我可能造不出,让我发明一种什么科学的技术我也可能发明不出,但让我造几种乐器出来,发明一种记谱的方法却难不住我,因为这本是我的份内之事。况且,我的儿子发明过许多种乐器,我不仅见过而且也玩过。尤其是琴瑟,那更是我当年爱不释手的东西。我不仅知道那些东西的不同结构和功能,而且也大概知道那些东西的制作方法。想当年,我和我的儿子们聚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就把各自喜欢的乐器拿起来,于是一场音乐会就开始了。音乐会演奏的曲目当然都是我的作品,我既是曲作者又是指挥,有时还要独唱独奏,那真的是很风光的。有时光演奏歌唱还不够,大家还要跳起舞来,从月亮升起来玩到太阳升起来那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当时我就对记谱很挠头,发誓要对当时的记谱方法加以改造,或干脆发明一种新的记谱方法。不过还没等我把这件事做成,他们兄弟间的战争就开始了。而后来当我变成一条鱼来到这个星球上之后我却又连那种被我认为是不够理想的记谱法给忘记,只能再发明一种新方法了。

    那战争打得真是太激烈太残酷了。我的八个儿子虽然是个个聪明绝顶,但也许正因为他们过于聪明了,所以才会如此地不安分起来。老大的手很巧,发明制造了许多轻型武器,实际上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些儿童玩具罢了。可他因此就不安分起来了,就想让几个兄弟都听他的摆布。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便打起来了,而且老大竟然就是靠着那些儿童玩具取得了胜利。老二和老三脑袋瓜也很灵,没几天又发明制造了许多重型武器,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些飞机大炮的模型罢了,因为那上面边一块铁皮也没有。但是他们就因此不安分起来了,他们联合起来对付老大。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又打起来了,而且他们竟然就靠着那些木制的模型让老大对他们俯首称臣了。由于战争,人死了很多,田地荒芜,那景象真可以用那两句诗来形容,叫做“千村薜苈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于是住在西方的老四老五也看到了机会。这些年他们和他们儿子一起潜心于发展农业,他们用杂交之法培育出许多新的良种,他们儿子又发明了牛耕之法,使粮食获得了连年的大丰收。于是他们便也就不安分了。他们与北方的兄弟联合起来,要给刚刚取得胜利却正在因填不饱肚子而发愁的老二老三点儿颜色。

    但就在这第三次世界大战将发未发之际,我却再也忍不往了。于是我给他们来了一个大声的咳嗽,我终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毁灭了那个世界。当然我的八个儿子也并不是所有的都参加了战争,但也都死于我制造的那场灾祸里了。不是有一句古话叫做“一人升天仙及鸡犬”吗?那这就叫兄弟失道秧及兄弟吧。

    不过有的儿子虽然没有参加战争,但在别的方面也有问题。比如那个发明制造乐器的儿子吧。他的母亲当然就是因为与侍卫私通而被我休掉的那只蟾蜍。这蟾蜍虽然生的是要多丑有多丑,但是对于干那种事的欲望是要多强要多强。当时我的父母之所以让我娶她为妻是看中了她的那个大肚子,想让她为我们的民族多生一些子民。可他们没想到这可把他们的儿子我给坑苦了。

     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我的父母是怎么了。他们是瞎了眼呢,还是瞎了心呢?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和这些乌鸦蟾蜍之类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吗?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是靠神交来生育后代而这些乌鸦蟾蜍之类的东西是要靠两腿之间的东西来交配生育后代,而我们的两腿之间是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的吗?他们把我交给了这乌鸦和蟾蜍之后一甩手就走了,他们好狠心啊。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走。他们把我交给了这乌鸦和蟾蜍可是把我害苦了。

     那乌鸦厉害得狠,整天的不是我这不对就是我那不对,而我知道在她的面前我最大的不对就是两腿之间缺少一根棒子。渐渐地她知道骂我打我也没用,便连理也不理我了。但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她虽然不理我了为什么却一个接一个地给我生开了孩子。是不是她和那蟾蜍不一样,不是非干两腿之间的事情才能生子呢?现在想起来,她生的那几个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我的孩子,不定是她同哪个侍卫生的孽种呢,要不那几个女儿怎么会如此地淫荡呢?不过是她在和那些侍卫干的时候没被我发现罢了。

     那蟾蜍可不,她一天到晚地缠着我,没日没夜地要我和她干,她也不看看我这两腿之间有没有和她干事的东西,真是个不仅丑陋无比而且还愚蠢之极的家伙。没办法,我只好用我的竹子了。我砍来一根特大号的竹子,在竹肚子里灌上牛奶。也许是她喝了那么多牛奶的缘故吧,她的身体愈加强壮起来了,她的欲望愈加强烈起来了。我渐渐地有些顶不住了,我要被她给累趴下了。我真希望谁能来顶替我这个要命的苦差事。可她竟然还怀孕了,还生下了八个儿子。

    但不久我就发现她经常去和我的警卫员私通。说起我的那个警卫员他别的不行,但先天生就一双长臂,射起箭来那可真的是一绝。我看他完事之后,站在那里,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箭并把箭认真地收好,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不得不在心底里产生一种慕羡之意,嘴里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一句有名的赞语:“善哉!吾观此君之技,得养生焉。”只是当我看到那只已因得到了满足而幸福地睡去的蟾蜍时,我才又险些恶心地吐出来。我不能不说这家伙真的是一个天才的射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虽然他偷了我的老婆让我戴了顶绿帽子,我也并没有因此而把他杀掉。

    其实我还在内心里对他怀有着感激,因为正是他救了我,让我找到了一个把这蟾蜍休掉的理由。不然长此以往,她会要了我的命的。而他所具有的那种高超的技术不用说我是学不会的,即使他来手把手地教我我也学不会,就像我手把手地教他画画也没把他教会一样。正好这时我那几个女儿闹事,天上十日并出,地上江河干涸,我便把这只让我已无法忍受的蟾蜍赐给了我的警卫员,并赐给他神箭一袋让他去射日,就此打发了这对奸夫淫妇。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也并不喜欢那蟾蜍,后来,他又娶了有夫之妇为妻,弄得与人家的前夫大干一场,射瞎了人家的左目。那蟾蜍则是去到什么宫里做妮姑去了。我的那个警卫员的下场也不好,被家众烹而杀之,老婆也归了人家所有了。

    那只蟾蜍虽然给我没留下一点好的印象,但她生下的那个会造乐器的儿子却很让我喜欢,虽然后来我才知道这儿子也同样不是我的儿子。这儿子虽然也是个怪物,一头三手三身,但不仅聪明玲俐,而且在音乐方面极有天赋,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但当他长大之后我才发现真是有什么样的母亲便会有什么样的儿子。他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种恶劣的本性,虽然不好战可是好淫。他和他的子孙都是一头三手三身的怪物。平时不管做什么事,总是要腾出一双手来淫。没事的时候便三五成群地在一起交配,那些交配活动从不以生育子孙为目的,那是一种纯纯粹粹的淫乐,弄得举国上下,性欲横流。那些孙子辈更有过之,他们男不娶妻女不嫁夫,竟然还在同性之间搞起来了,弄得举国上下已不是性欲横流而是性病泛烂了。

    我知道那病,很是可怕的,浑身上下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不说,两腿之间更是浓血淋漓。这是显性的。还的一种隐性的,得了这种病你不知道,不定什么时候一发起病来是一点救也没有。更可怕的是一旦得了这种病,你就成了这种病毒的携带者。只要你性交就会把病毒传染给对方,使对方也和你一样成为又一个这种病毒的携带者。只要你生孩子,这病毒也就被遗传给了后代。这样传染开去,这样遗传下去,这好好的一个世界还有不完蛋的吗?

    当时把我是急得不得了,带着我的那条白牛组织了一个医疗队,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他的国家,开始了紧张的救援工作。幸亏了我的白牛,他尝遍百草,终于找到了一种草根,使疫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为了惩罚这些淫夫荡妇,我把他们放逐到大西南去开荒。可没想到他们却并没有因此而改过而且竟然变得愈发不可收拾起来了。在大西南的荒原上,他们以为山高皇帝远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干了起来。他们娶马为妻嫁牛为夫,生出的后代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是蹄子,屁股后面夹着一根长长的尾巴,屙出的屎总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虽然那时候我们也都是半人半兽的,但为了进一步向人进化,我是明令禁止我的后代和完全的兽类进行性接触的,可他们可好,竟然和牛马做起夫妻过起日子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开始时谁也不知道他们会这样,谁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只是没多久一种奇怪的病又出现了,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病,谁也不知道那病源在哪里。我派人查来查去的,最后发现原来问题出在他们那里。原来那病毒的宿主是马,传到人身上就成了不可治的病了。那病更是可怕,发病之后,身体从手脚和棒子开始烂,烂肉一块一块地身体上往下掉,谁也拦不住。

    我那条白牛到处去找药,跑遍了千山万水。别小看我的白牛,那可是一条神牛。他乃是玲珑玉体,你能看到他的肺肝五脏。他总是先让自己染上要治的那种病,然后他带着这种病去寻找治这种病的药,如果找不到治这种病的药,他就会如这种病的患者一样地死去。上一次为找到治那种病的药,他尝遍了百草,一日中了十二种毒,都被他化解了。可这次不同,他和上次一样先用同患者进行性接触的办法不仅使自己传染上了这种病而且还又通过大量的血液接触来使自己很快就发起病来,然后便开始一种一种或几种几种地尝食起各种各样的草来。尝完了草,他便开始尝食虫子。他的时间很少,因此上来就找那些毒性很大的虫子来吃。最后他发现手脚和棒子头已经开始溃烂,没等自己的身体对毒素产生足够的抗体,便把一条百足虫——一条大蜈蚣吞了进去。但这条大蜈蚣在吞进去的时候是一条,到了他的肚子里便变成了一百条,每一只脚都变成了一条独立的蜈蚣,这些蜈蚣又在他的肚子中相互交配繁殖且千变万化,转瞬之间各种各样的毒虫就充满了他的身体。各种各样的毒虫有各种各样的毒素,他顾此失彼,顾彼又失此,忙得手忙脚乱。最后当这各种各样的毒素又合成了一种更强有力的毒素来攻击他的时候,他终于被彻底地击倒了。他倒下了,他说不出话,用眼睛使劲地瞪着我。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什么,后来,那是当我已经变成了一条鱼之后,那是当我活着时的眼睛也像他死后的眼睛一样的时候,我才醒悟,那也许是在告诉我,那条把他毒死的蜈蚣就是这种病的克星吧。

    他倒下了,哼也没有哼一声,我知道他不会对自己的死有一丝一毫的后悔。我看着他的身体一块一块地溃烂,脱落。最后,他变成了一堆烂肉丁,臭不可闻,是谁要用他的肉来炒什么大菜吗?我知道是我的子孙害了他。我知道也是我害了他。我悲痛已极。我愤怒已极。我为失去了我的牛——我的最忠实最亲密的朋友而悲痛。我为我养育了这些邪恶的子孙而愤怒。你说,如此这般邪恶的子孙,我还能留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吗?你说,一个被遭塌得如此令人厌恶的世界,我还留着它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我吸一口气都会恶心得大呕特吐的世界,就让我用这双把它创造出来的双手再来把它毁掉了吧!

    来吧,你这只乌黑乌黑的老鸹。那只浑身是癞的蛤蟆不是跑到什么宫里受冻去了吗?你这只乌黑乌黑的老鸹应该被投进火炉里去炼油!来吧,你这该被投进火炉里炼油的黑色的老妖婆!带着你的妖术来吧!念出你那黑色的恶毒的咒语来吧!不要说将我变成一条鱼,就是把我变成一只泥鳅,一堆臭屎,我也要把你留在这个世界和他们一起完蛋!

   “呸——”“啊——亟——”于是,我就这样地毁掉了那个世界。然后,躺在已准备好的竹筒里,我点燃了导火索。“嗖—————”我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已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且变成了一条鱼,我所乘的那竹筒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开始时,我对我是否已离开了那个世界很有点怀疑。我以为我并没有离开那个世界,一定是飞船在起动后出了什么毛病,我不过是从陆地上来到了大海里而已,因为这个星球和那个星球的自然环境太过于相似了。但当我一直地朝前游,没过多久就又回到了开始的那个地方时,我才相信我确实是已经离开了那个旧的世界而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因为在原来的那个星球只是从陆地的这一边走到陆地的那一边就需要比这长得多得多的时间,而这两个星球都一样海洋的面积是要比陆地的面积大得多得多的。

    是的,这就是我要来的那个地方。这就是我用我那两双比现在的这双眼睛明亮几千倍的眼睛观察了许多年才选中的星球。我的那两双眼睛没有骗我。我的竹子,我的秘密武器没有辜负我。我成功了,虽然我已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和普通的鱼几乎是没有什么差别的鱼。但我知道我和别的鱼还有区别,就因为我还知道我变成了一条鱼,我还知道我是我。就因为我和那些鱼有着这么一点点的区别,我也就还有希望,有希望实现我的一个梦想,一个美好的梦想——我要做成一个完整的人。我要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而不是一只乌鸦或是一只浑身长癞的蛤蟆。我要和她在一起吃,一起喝,一起撒尿,一起屙屎。我要和她一起睡觉。我要让她的肚子因为我的缘故而大起来。我要让她生出一个又一个孩子,有儿子也有女儿。那是我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于是我见到了你。你是那么美丽,那么善良。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我等你等了几千年,你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怎能不为之欣喜而若狂呢?于是我毫不犹豫,冒着成为一只兔崽子的危险奔赴到你的身边,终于成了你肚子里的一条虫子——一条可爱的、为你所爱的虫子,你的小宝贝儿。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当我还作为一条虫子游动在你的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永远记住那首歌,那首歌当我被你抱在怀里有时候你唱过,当我还在你肚子里做梦的时候你也唱过,不过我想那也是你在梦中唱的吧,不然怎么会让我在梦中也能听到它呢?妈妈,现在就让我把它唱给你吧:“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痛苦的生活。他参加了游击队去打击敌人。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当时,我不明白那“游击队”是什么意思。心想,妈妈这是怎么了?她歌里面的那位爸爸指得是谁呢?是那些猴子、狐狸、兔子呢,还是她的哥哥呢?而那“游击队”又是干什么的呢?那敌人是哪来的呢?记得后来当你已不再用唱这首歌来哄我睡觉时我问过你,但你却说这是我的爸爸教给你的,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谁呢?当然他绝不是你的哥哥,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但当时我还不能告诉你,我怕那会伤你的心。我的爸爸,还有我的妈妈,不是你这一个妈妈,是把我生成一只双头鸟,生成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的那一个,他们是谁呢?他们把我生下来之后就把我交给了那乌鸦和蟾蜍做了童养夫是为什么呢?他们肯定是两只神鸟,他们通过神交来生育后代,这是那只乌鸦告诉我的。但我想他们肯定不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因此他们才会把我抛给这些怪物为夫。他们生下了我,他们视我为怪物才把我抛弃给怪物。他们从他们的世界偶然地飞到了那个半人半兽的世界。他们在此神交的时候定是被那只乌鸦施了什么妖术,也许也是念了一句什么咒语吧,于是生下了我这个妖孽。他们不能带我回到他们所从来的那个世界里去。于是他们便把我抛弃给了那只乌鸦之后飞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或者他们回来过,他们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他们还有过这样的一个儿子,但当他们到他们抛弃我的那个世界去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毁了那个世界到了这个世界上来了。

    那只蟾蜍当然肯定是那只乌鸦的同伙,不然她们不会同时做了我的王后的。而我之所以能成为上帝,是因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怪物,我有足够的神性来征服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最后即使是在把我弄成怪物的过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乌鸦和蟾蜍也不得不俯首听命于我,而她们之所以没有再用妖术来算计我,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上帝,她们那样做对她们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把那蟾蜍赐给了警卫,那蟾蜍肯定还会感激我。而那乌鸦是很聪明的,她从我这里只要她能得到的东西,而想要的东西和我能给她的东西她是丝毫也没有落空的。只是当她看到我要毁灭那世界并且要独自逃离那个世界的时候,她才又想起她的咒语来让我变成了一条鱼。但也许是多年不用的缘故吧,她的咒语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灵。上一次他让我忘记了出生之前的所有的事,要不是她喝多了酒向我透露出一言半语的话,我连我爸爸妈妈是什么东西恐怕都不会知道,我也不会有足够的信心来调动出自己生命中的神性来征服那些半人半兽的东西而成为统治那个世界的上帝了。

    我终于实现了我的梦想成了一个完全的人。我的心中有着像火一般燃烧着的爱之情。

是的,这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交合之欲望,而且是一种精神的结合之向往。它们是燃烧在一起的两捆木柴,谁能把这肉体的欲望和精神向往分开呢?在这个孤零零的荒岛之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承受它们呢?我爱你,我不知道如果这世界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女人的话我会不会再爱上她。但现在这孤零零的荒岛之上除了你没有别的女人。我又怎么能不爱你呢?而且我知道你是爱着我的,从你把我从海滩上拣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甚至你对我的爱超过了对我的这几个哥哥当中的任何一个的爱。

    当我在你的肚子里,你用你的手轻拍着你的肚子唱起那首催眠曲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正睡在你的手下呢。我知道,你是在一边唱一边做着你的美梦呢。你梦见你的孩子出生了,他们是一个或是几个,但其中至少有一个,他既不是猴子也不是狐狸更不是兔子,他是人,和你一样的人。他不是你和猴子狐狸兔子等野兽们接触的结果,而是你和你的梦想结合的结果。你在想,如果你的哥哥不能再回到你的身边,你就会和他生活在一起,一起吃,一起喝,一起屙,一起撒,一起睡,那会让我们不再感到生命的孤独和生活的寂寞,那会让我们感到生活的快乐和世界之美好,而且还会给我们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但终于你的孩子们一个个地生出来了。当你看到他们一个个都是身上长着毛的半人的时候,我知道你该是怎样的失望啊!而当你费了很大的劲把我生出来,看到我的身上没有毛是一个光溜溜的身子的时候,我知道你该是多么的兴奋啊!当我渐渐地长大了,当你看到他们仍是一幅野兽的面孔而我却已经和你心目中的人没有什么区别的时候,我感觉得出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在想,你的美梦就要实现了。而我这时和你的想法是多么的一样啊!

    我是知道这些男女之间的事情的,而且早就知道。那时,他们让我到你那里问关于两腿之间的事情,我是佯装不知道,另外我也是想尽早地证实一下我的记忆。那天,当我把你给我的答案告诉他们的时候可把他们高兴得不得了。但没过几天他们便垂头丧气地告诉我说你是在欺骗我们,我也不想和他们争辩,因为我知道,他们不能做并不说明我也不能做。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想当初,要不是我帮了他们一把,他们不但不能成为半人,即便是想从你的肚子里钻出来成为生命也是不可能的。可他们就是要和我这个他们的恩人来做对,真让我后悔把他们从危难中解救出来。那天,我的哥哥们又来了。他们说他们已毁掉了我刻在岩壁上的所有作品,并作出决定只允许再让我在他们所规定的一块岩壁上作一幅画。当时,我真想就用我的拳头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砸烂。但我又怕这会坏了我们的美事,便强忍住心中的愤怒,接受了他们的决定。经过一阵苦思瞑想的构思之后,我便在那块下面有着一个天然洞穴的岩壁上画了我的一幅新作——你的全身像。我是想用这幅画告诉你,我们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作品完成了,我便把你拉了来。我让你看我的画,我知道你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了。我又给你朗诵我即兴为你作的诗,然后我就扑在了你的怀里。可没想到这时他们会突然地出现坏了我们的事情。

    当时我真想用我的拳头一个一个地砸烂他们的狗头,但我又不忍下手,因为他们毕竟和我有同胞一奶之缘,况且他们这样做从他们的角度来说真的是一点错误也没有。他们之所以这样对待我不是因为他们与我的什么怨仇,而是他们不了解我把我看成了同类。我想,该是我向他们说明这一切的时候了。但当时他们不给我说话的权力。他们让你走了,把我留下来。老大用他炼出的第一炉钢打了一付镣铑给我戴上,从此我便成了一名囚犯,罪名当然只有一个:我爱上了我的母亲。

    那些日子,我被关押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后悔我曾经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沽名钓誉当雷锋,我后悔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要做阿弥陀佛菩萨观世音,我后悔我“心太软心太软把一切问题都自己扛”当歌星,我后悔我没早一点把问题说明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谁我是谁。现在可好,成了一名囚犯,连为自己申辩的机会也没有,而我的功力虽然可以碎石断铁,可对付这精钢却还是差着许多的火候。但幸亏他们把我关押的时间并不长。

    今天早上,他们来了。他们打开了我身上的镣铐,把我带到了悬崖上。我想,坏了,他们要对我行刑了,是要把我推下悬崖摔死吧。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自己走到悬崖的边上然后转身坐下,却让我坐在离开悬崖有一定距离的一块石头上,好像不是让我接受他们的审判而是让我来审判他们似的。我想不管怎么样,该是我开口向他们说明一切的时候了。但这时老大却抢在了我的前头对我说了许多的话,让我觉得我已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他说:

    “弟弟呀我们亲爱的弟弟!我们知道你有话对我们说,我们也知道你要对我们说的话,因此你还是听我们来说吧。

    我们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这一点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记得我刚一懂事,就发现了你和我们八个的不同。你的身上是光溜溜的,而我们的身上却长着这样那样的毛。我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妈妈当时琢磨了好半天才说那是因为我们生出得早而你生出得晚的缘故。她说我们在她的肚子里的时候身上全都是有毛的,那毛是我们在她的肚子里时所穿的衣服,我们从她肚子里钻出来是应该把那衣服脱下来留在她有肚子里的,但我们几个出来是太急忘了脱而只有你不慌不忙干完了应该干的事情之后才出来。当时我便相信了母亲的话,我不相信她的话又去相信谁的话呢?现在想起来我不得不叹服母亲的这一解释,那是多么让人无懈可击的一个解释啊!

    但等我再大一些我又发现,我们的区别还不仅仅在于这身上的毛。我们的相貌是那么地不同,而且不仅我们和你不同,我们几个之间也有很多的异处。还有妈妈为我们取的那些名字也让我奇怪,虽然后来妈妈并不用这些名字来称呼我们了。我们的名字为什么会和野兽的名称连在一起呢?妈妈为什么会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呢?我们也问过妈妈,妈妈这次又琢磨了,而且琢磨的时间比上一次要长,而回答却要简单得多,也不像上次的回答那么能剌激我的想象,甚至那回答等于是比给了我们一闷棍还要让我们不自在。她说那是我们的爸爸临行之前给我们取好了的,为什么爸爸会给我们取这样的名字她也不知道,等爸爸回来问爸爸好了。但我们的爸爸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我们的爸爸去了哪里呢?我们的爸爸是一只猴子呢,还是一只狐狸或一只兔子呢?我们,老大至老八为什么不仅身上的毛和猴子、狐狸、兔子一样,而且我们的相貌也和猴子、狐狸、兔子们相类似呢?为什么老九却和我们不同,为什么他会长得比我们更像妈妈,不仅身上没有毛,而且也不像猴子、狐狸、和兔子,而且比我们更漂亮、更精神呢?为什么妈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们下禁令,禁止我们去和那些猴子们接触,让我们一旦见到狐狸也要躲着点儿,一见到兔子就立刻打死吃掉呢?但这些问题我只是在心里被提出来却没有去再一次难为我们的妈妈,我们怕她再给我一个更大的闷棍。

    后来当我们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许多问题是应该自己去找答案了的时候,我们就准备靠自己来解开这一个又一个的迷团了。我们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是派你去向妈妈提出一些问题然后把答案告诉我们。之所以要让你去完成这个任务不仅是因为我们已经觉出妈妈对你的偏心,而且是因为你和我们不同,不会引起妈妈的戒备,如果我们的问题真的是什么秘密的话。你当然是完成了任务,但我们却不能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你,因为我们觉得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而我们的计划就是要找出你和我们不同的原因来。尤其是你和妈妈是那么密切,保不齐你会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妈妈,虽然我们当时已经说好,即使是妈妈也不能阻止住我们的研究,但能不让她知道当然是更好的事。二是分成三个小组来分头行动。第一行动小组是人猴、狐猴、兔猴。第二行动小组是人狐、猴狐、兔狐。第三组是人兔、猴兔。从那时开始我们不再以排行相称而以妈妈给我们起的名字相称,目的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所肩负的任务并且不要忘记自己所做的事是一个和自己紧密相关的事,切不可三心二意,一定要做出成绩来。

    于是,我和狐猴、兔猴去找那些猴子。我们知道那些猴子就住在山的那边,而妈妈不让我们到山的那一边去就是为了避免我们去和那些猴子们接触。要不是有的猴子到山这边来偷摘我们的果子让我们看见,我们也不会知道原来自己的长相是与这些猴子一样的。我们不知道那些猴子为什么见了我们就跑,也许是我们虽然脸相与他们相同但脸上没有什么毛身上的毛也没有他们的多屁股上还没有尾巴,因而被他们当成是得了什么传染病的缘故吧?于是我们在树林里挖了一个陷阱在陷阱的边上放了一些很新鲜的果子,然后我们就在不远的地方藏起来等着,很容易就等来了一只猴子,扑通,掉进陷阱里去了。我们抓住了他,给他吃新鲜的果子,让他觉出我们并没有恶意,让他明白我们也没有病,让他带我们去山的那一边。他虽然不会说我们的语言,但却似乎听得懂我们的话。他听说我们要让他带着我们去山的那一边,连忙摇头表示不行。然后他开始用画画来向我们解释为什么不行。我们很容易便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说山那边有许多猴子,是一个猴子的社会。猴群的最高统治者是猴王。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猴王严格禁止猴子们到山的这一边来。他是绕过好几道岗哨才过到这一边来的,因为那一边的猴子越来越多,果子已经不够他们吃的了。所以他不能带我们去,如果让猴王知道他到过山的这一边他就没命了。他说我们最好也不要到山的那一边去,那也是很危险的。于是他给我们画了一张图,告诉我们如果非去不可的话怎么绕过岗哨,怎么找到猴王洞。第二天我们几个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站在了猴王的面前。猴王对我们很客气,一边让我们吃果子,一边给我们讲了妈妈在猴群中时发生的那些事,讲得我们一个个惊心动魄。他说猴群非常感激我们的妈妈为猴群除掉了那几个狐狸精,否则猴群也许早就灭绝了也说不定。他说猴群之所以禁止猴子去山的那一边是怕打扰我们的生活。临走时他把我们带到猴王的墓前,指着墓碑说那是我们的妈妈为上一届猴王立下的。我们看着墓碑上“猴王永垂不朽”那几个大字,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但激动归激动,当我们又回到妈妈的身边后就又陷入到深深苦恼之中了。

    事实已经证明我们三个,至少我们三个,是妈妈与猴王生的,猴王是我们的父亲,而那个所谓的既是我们的舅舅又是我们的父亲的人是否存在也已经是一个未知数了。

    很快,人狐、猴狐、兔狐、人兔、猴兔的工作也有了结果,那结果更是出于我们的意料之外。人狐、猴狐、兔狐去研究狐狸。这比我们其他两个小组的工作都难度大。因为猴子就在山的那边,我们翻过山去就是了,兔子虽然这岛上已不多,但不多不等于没有,只要他们去找就是了。可狐狸就难办了,实际上我们根本就没见过狐狸,我们对狐狸的了解就是妈妈给我们讲的那几个狐狸精的故事,至于狐狸的相貌,还是在你的画里才看到的呢?但虽然他们工作本身具有的难度大,但他们的运气很不错。他们本来是准备找遍岛上所有的山洞的,没想到当他们找到第一百个山洞的时候就出现了奇迹。当时他们走累了,见到一处温泉便在那里洗起澡来。洗着洗着就发现了一个水帘洞,他们就钻了进去,钻进去就躺在地上睡着了,睡着了就梦见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不等他们问就对他们讲述了母亲和狐狸之间的所有的故事,临了还送给他们一部厚厚的书。他们醒了,狐狸没了但那书还在,于是他们便读了起来。奇怪的是他们读一页那书就少一页,等他们读完了那书也没了。

    但我们通过那部书了解了许多新知识有了许多新思想。我们知道了人是不能和野兽一起生活的因为这等于是向野蛮时代的倒退,而且从科学上来讲那也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因为成功的希望只有百万分之一。我们知道了儿子是不能和母亲来干那种事情的因为这是伤风败俗,而且从科学的角度讲这是没有好结果的,生出的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是白痴。所以我们的出生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但正因为他是一个奇迹,也就注定它是不可能再一次出现了。

    人兔他们是要用那两只兔子来做实验的,但我们知道实验只能证明兔子和兔子是怎么生出小兔崽子的,而这一点我们通过那部书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他们的实验虽然还可以继续做,但结果充其量也不过是为书上的话提供一些佐证罢了,至于弄清妈妈与兔子之间的关系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但这时,妈妈和兔子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过程,由于现在有了我们的成果,那已经变得不是很重要了。

    现在我们要解决的是如何面对现实和如何面向未来的问题。我们首先想到要解决你的问题,解决你和母亲的关系问题。和这个问题比起来,你到处胡写乱画破坏环境、胡说八道犯神经那已经算不了什么了。于是我们准备先把你和母亲拆开,不能让你们发展下去,因为那是伤风又败俗的事。于是我们到了你那里,没想到正好撞个正着。一气之下我们便把你囚禁起来。但把你囚禁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当我们又坐下来时才醒悟我们现在要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不是你和母亲的事而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现在的处境是最难堪的处境,我们既不是人也不是野兽。我们已回不去了,不用说人狐、猴狐、兔狐、人兔、猴兔是不可能成为狐狸和兔子了,即使是我人猴和狐猴、兔猴也不能再回到猴群中去了,因为即使猴群接受我们我想那是不成什么问题的,但我们却不能接受重新回去做野兽的结果。而在我们九个兄弟之中,只有你没有这样的问题,虽然你和母亲结合是一件伤风败俗之事,虽然你和母亲结合可能生出白痴来但也并不是没有生出正常人的可能性。如果我们不能想出更好的解决自己问题的办法,为什么要破坏你们的事情呢?我们有什么权力阻止你们去追求你们的梦想,让你们放弃那只有你们才有的希望呢?

    是的,我们不但不应阻止你们的事还应成全你们的事。我们要用我们的双手,用我们的聪明和智慧把这个世界建成一个美好的世界,像那部书里所描绘的世界一样美好的世界。让你和母亲一起为我们生出一个又一个子女来,他们是你和母亲的儿女,也是我们的儿女。我们爱他们就像爱我们自己的儿女一样,那怎么不可以呢?

    但老七却让我们这最后的一个梦想也破灭了。他说,你也没有几天好活了。他说这几天他对你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发现你是一种病毒的携带者,而且已经快要发病了。他说这种病毒的宿主本是深海里的叫花乌贼的鱼,通过血液来传播。他说这种病毒在花乌贼的身上并不致命,但一到了人的身上便成了不治之症,而且一旦发病便浑身肿涨,几日之内就得死亡。

    今天我们把你请到这里来,是要你给我们一个证实,证实你是不是曾经和花乌贼发生过什么关系。你必须以对你的这几个哥哥负责的态度来回答这个问题,就是说你必须对我们说实话。请你说是或者不是。你不要管你的回答会引出什么样的结果。我们虽然这些年来对你这个老弟不是很友好,但我们发誓今后不会了,我们会让你自己处理你自己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们还会帮助你干好你想干好的每一件事。我们只要求你今天的此时此刻对我们说实话,说你到底和深海里的花乌贼有没有过什么接触。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现在你就说吧。”

    当他,我的哥哥老大人猴对我说他们将用他们的双手把这个世界建成一个无限美好的社会的时候,我是多么的高兴啊!我知道,他们是完全有能力做到的。但他突然地又提到一种病毒,我真不知道这会与我有什么关系。但当他提到这种病毒和海底的花乌贼鱼的关系时,我的心却有一些发毛。而当他说到患者发病时会全身肿涨的时候我的感觉就不仅仅是恐惧了,我的头“嗡”地一下子变大了,我听不见他后面所说的话了,因为我在往悬崖上走的时候起就感到我的手脚有些不对劲,当时我还以为是戴了几天镣铐的缘故,而此时我已感到不仅是手脚,也包括我的小臂和小腿,都有了一种明显的肿胀的感觉。这不能不让我想到过去,想到我在大海中的那些日子,想起了我和花乌贼鱼之间那场激烈的战斗。

    战斗发生的原因是他们想要让我加入他们的社会。因为我虽然相貌上和花乌贼鱼并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但也仅此而已。我说过,我虽然嘴巴也是一开一合的,但我那是在咀嚼着亘古的记忆,因此我不会去和他们去争夺食物。我说过,我虽然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也不眨一下,但我那是在寻找着进化的机会,因此我不会去和他们争夺配偶。我不吃不喝所以也不屙不尿,因此也不会因破坏了环境而引起他们的不满。我虽然有一些思想,但这思想是活动在我的头脑里,隐藏在我的心中的,即使这思想是一种毒素,只要我不说出来,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精神污染。但后来,他们开始因为什么主义的原因而激烈地斗争起来。一开始,这种斗争还仅限于意识形态的领域,后来就矛盾激化,斗争就一下子从意识形态领域中的文斗变成了各条战线的武斗,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形成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一打就打了两千年。在这样的两条路线的斗争中是不允许有一个中间者或者旁观者的。他们有他们的说法,叫做挖根源,挖着挖着,不知不觉地你就不定被挖到哪一条战线上去了。

    一开始,我故意离得远远的,甚至背对着他们,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兴趣。但渐渐地我被他们之间的相互辩论的大喇叭吵得没处躲没处藏的,便产生了一种好奇心,想听一听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值得他们如此地争吵不休,因为我觉得这世界上,或者说在这宇宙间似乎是没有什么问题比我遇到的问题更棘手了。于是我便把头转过去。但他们吵嚷得太过于激烈了,我什么也听不清,便不得不渐渐地向他们靠近。结果这一靠近不要紧,被他们发现了。于是他们不吵了,联合起来一起来对付我了。他们责备我,说我是小资产阶级中间派。他们和我讲我这样站在墙头上是很危险的。我似乎也感到了这一点,一股潮流或者逆流来了,我一摇晃,还真的险些摔倒,身体一时间又下沉了几百米,只好骑在墙头上了。他们说这样骑在墙头上,或者脚踩两只船也还是很危险,一旦风浪来了,两只船各行其道各奔他方,你就会成为孤独者或者叫多余者或者叫丧家狗。况且,那样的生活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只有斗争,不断的斗争,生活才会有意义,有意思,有趣味,有欢乐。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鱼斗,其乐无穷,这是他们反反覆说给我听的一句话。我还真的有点被他们不厌其烦地说给说得动心了。但我加入你们的哪一边呢?我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们。

    他们一开始是让,说这叫发扬风格。我被他们推来推去像是一个什么球似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这推来推去就变了性质成了抢来抢去了,就是还没等一方把我推出手我就被另一方抓过去,还没等这一方把我推出去我就又被另一方抢过去了。这样没多一会儿,我就被抓得遍体鳞伤了。为了使我自己不死在他们这种不停的推让和抢夺之中,我只好也在他们的身上乱抓乱挠起来,不一会,这里就成了一场混战,成了一片墨与血的海。我一个对付他们的全体,要不是我真的有点功夫,还真地就死在那场混战里了。

    他们看到自己的伤亡者越来越多,最后不知是谁的一声令下,大家就都停下手来。于是讲合。他们一致决定让我来做他们的领袖。由我来决定他们到底应该走哪条路线好。是走西方的路线还是走东方的路线,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就让他们争吵了两千年。如果不是我来了,也许他们还会继续地争吵下去,那可就不知道会再吵几个两千年了。我的两只手同时指出东西两个方向,示意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向东一路向西。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只手指路的指路方法,或者已经习惯了大家朝着一个方向走的走路方法。我的双手都酸了他们才突然地醒悟过来。呜拉!他们欢呼着走自己的路去了,却把我这个领袖丢下了。领袖,他的地位我想从来还没有如此地低过。

    带着一身的伤痕,和现在的样子差不多,我又成了一条知道自己是一条鱼的鱼。我庆幸成了他们的领袖而没有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虽然我在被他推举为领袖之后又被他们遗弃,也许这正是他们推举我为他们的领袖的目的也说不定。但这样的结果对于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是一条鱼,但我还知道我是一条鱼。而他们也是鱼,但可悲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是鱼。也许他们知道他们组成的是一个集体,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自己是什么。他们的心中也许有他们的阶级、国家或民族,但唯独没有他们自己。他们的心中也许有未来当然也会有过去,但没有现实,没有此时此刻。他们明知道不管走东方的路线还是走西方的路线,要达到他们的目的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都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们还是要急急忙忙地朝着那也许根本就永远也到达不了的目标奔去。如果死在途中,他们不但不会后悔而且还会非常欣然。他们觉得自己在为后人探路、铺路,他们倒下了,后人会踏着他们的足迹前进。“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他们觉得这样很光荣,很壮烈,很崇高,很伟大。我不知“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他们死了,也许他们的后人会挖一个坑把他们埋起来,再立上一块石头作记号。他们死了,也许当他们的后代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目的的时候,真的还会想起他们,还会纪念他们,甚至为他们开出一片广场,立一座丰碑,在上面写上什么什么不朽,像是你在猴王死后为他所做的事情一样,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幸亏在他们的心里这个我是不存在的,否则,如果真有死后的灵魂的话,那将是一件令他们悲哀的事情。

    我却不同,我的心中除了我自己不能装下什么别的东西。这倒不是因为我的心胸太狭窄,而是因为我心中的那个我太过于庞大了。我不会因为走哪条路而去劳神废舌,因为我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会因为一个什么主义而献身,即便那个主义再崇高再伟大我也不会,因为我知道越崇高也就越危险,越伟大也就越蠢笨。虽然我心中的自我很大,但这大是以小为基础的,而且它也只能存在于我的心中,在我的心中大至无限。我的心中有很多的理想,但我知道理想只能是理想而已,我能做的只能是眼前的这一点事。当时我眼前的事就是记住过去,使我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处,等待着机会,使自己向更高的一级生命进化。虽然那对于别的生命也许是很遥远的事,但对我来说几千年也许只是匆匆的一瞬。我知道我一定是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东西的,我知道我是可以实现我的目的的。这对于我甚至已不是一个理想而是一个铁打的现实了。

    但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人,这一切就不同了。虽然我的身上还有一些神的遗迹,但我的本质已经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是你给我的,是你的肚子给我的,是你肚子里的那一只瓢虫给我的。我因为那场鱼类之间的争夺战感染上了一种只有鱼身上才有的病毒。如果我当时做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鱼,也许我就不会发病,虽然我也许已经死在了对那个虚无缥渺的理想追求的途中了,在我死去之后他们肯定会给我开一个追悼会,那在他们的队伍中是很时兴的,我的尸体上会盖上他们的旗帜,他们会唱着一首歌围着我的尸体转上几圈,但那又有什么意义于我呢?我现在成了一个人却沾染了他们身上的病毒,这确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就像那些被我发送到大西南去垦荒的我的子孙,他们不就是因为染上了马身上的一种病毒才毁了他们自己,也毁了我的白牛,甚至也毁了那整个世界的吗?可我现在最要紧的事最迫在眉睫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回答我的兄弟们,是说是还是说不是。现在看来我的这几个兄弟各个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向他们说谎。但如果我对他们说了实话说了是会怎样呢?他们会不会杀了我来阻止这种病毒的传播和扩散呢?那就让他们来杀了我吧。我想这样,让他们杀了我,也许是最好的制服这病毒的办法了。但是杀了我他们怎么办呢?那就让他们和妈妈一起等着妈妈的哥哥他们的舅舅回来吧。或者我应该自己杀了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最保险,只有这样才使这该死的病毒失去进一步传播的最后一次可能性。不过我在做这件事之前应该最后告诉他们一句话。告诉他们妈妈虽然撒了很多的谎,但有一件事却不是假的,就是他们却实有一个舅舅,一个是人的舅舅,他离开了这个小岛,但却没有离开这个星球,而且他已经就要回来了。

    我抬起头。我的眼前已经一个哥哥也没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崖顶上坐着孤零零的我,而我的面前是一把铁刀。我的哥哥们,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等着听我的回答呢?这“是”与“不是”的回答不是他们要听的吗?他们已走了么?他们不要听我的回答了么?他们把这铁刀留下给我干什么,是要我自己来结束我的生命的么?当我伸过手去拿那把铁刀的时候才突然地省悟过来,我的哥哥们是不用听我“是”与“不是”的回答了。当他们对我提出问题让我给他们以回答的时候,我为什么低下了头,这不等于在向他们说是吗?当我因为回忆起那场发生在鱼与鱼、鱼与我之间的战争而迟迟地不能抬起头来,这不等于告诉了他们自已承认了自己曾有的一段和鱼有关系的历史吗?虽然他们不可能猜想出那段历史的具体的情节,但他们有什么必要非得听我给他们讲这一段荒诞离奇的故事呢?他们需要的只是“是”与“不是”的简单的问答,我低下了头这就足够了。再说,我不说他们还不会看吗?他们难道不会看一看我的手和脚吗?如果说因为什么原因他们还会对我的回答的真实性有所怀疑的话,他们会更相信他们的眼睛的。因为我的嘴可以说谎,而我的手和脚却是不会说谎的。而现在任何人都会看得出我的手和脚已经明显地肿胀起来了,更何况还有整天专门研究医术的老七那双眼睛,我的手和脚怎么能逃得过呢?

    我想,我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如果我的死能换来母亲和兄弟们的活我有什么不可以如此有什么要犹豫的呢?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人猴、狐猴、兔猴、人狐、猴狐、兔狐、人兔、猴兔,我的亲爱的兄弟们!如果这时你们还没有走远的话,那你们就回过头来看一看你们的兄弟老九吧!他要走了,将要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在临走之前祝愿你们活得更好。他在临走之前非常地想念你们。他在临走之前很想念他的妈妈。请你们代我去对她说一声再见吧!于是我拿着那把铁刀,一步一步地向悬崖的边上走去。我想在给自己一刀的同时向前迈上一步。

    但当我走到悬崖边上的时候,我又一次看见了我的哥哥们,不过我这时看到的只是他们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排成一排,渐渐地从悬崖的下面升起来,升到和崖顶一般高的时候看到了我便忽然地停了下来。怎么回事,难到他们已经死了吗?他们为什么要死呢?我所看到的是他们的灵魂么?他们已经成了神了么?他们这是要到我的来处去么?我又听见了老大的声音。他说:

    “兄弟啊我亲爱的兄弟!

     不要怪我们没有听到你“是”与“不是”的回答就先你一步走了。现在我们已经走入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我们迈出你所仍在的那个世界的门坎走入这另一世界的大门的一瞬之间我们又明白了很多的事。我们明白了我们和你的不同,我们走的虽然同样是路但我们所走的方向是不同的。我们明白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全是我们不能理解这一点造成的,全是我们的无知愚昧所犯下的错误,而对这些你当然是可以谅解的。我们明白了母亲之所以把我们创造出来的全部的心意。我们知道了母亲她在我们的身上所寄托的全部的希望。我们知道了我们的母亲是最爱我们的人。我们知道了我们的母亲是最值得我们去爱的人。但我们辜负了她的希望,在她最需要我们的时候离开了她。我们非常地后悔。

    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现在只有你了,虽然你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但还足够用来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到她的身边,把你要告诉我们的话告诉给她,让她不要因我们的离去而丧失了对未来的希望。请你代我们去对她说出我们应该倚在她的怀里对她说的话。你告诉她她的儿子们已经走了,他们知道你是爱他们的,他们也是爱你的,如果有来世的话他们还愿意做你的儿子,哪怕还像这一次似的做不成一个完全的人也无所谓,只要是能和你再一次重聚他们就满足了。

    兄弟啊我亲爱的兄弟,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在同一个世界,因此我们已经不能要求你什么。但我们想要告诉你的是,你不能用和我们一样的方式来自杀,我们把那铁刀留下给你不是让你用它来割断你的脖子的,我们是要你把它交还给母亲,因为那是母亲的一件宝物,它到底对母亲和他的哥哥有多重要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切地说出来,但我们已知道那确实不是一把普通的刀,是我们再用一千年也无法制造出来的刀。你更不可以像我们一样从这悬崖上跳下,为了拦住你我们已在此等候你多时了。如果你以为你死了你身上病毒也会随你而死那你就错了,当你的身体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同时,也许那些病毒却会因此而散布开来,在拐了许多的弯子之后再传到别的生命的身上去,我想那也不是你所希望的事情。因此你要为自己设计出一个更好的方法去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方法其实已经被你设计出来了。好了,我们走了,我们不用太多的告别,因为只要你愿意是很快就可以来追赶我们的。“

    说完这些话,他们的影子便开始继续上升,转瞬之间便看不见了。我知道他们死了,他们是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摔死的,在跳下去之前还分别给自己一刀,因为我看见在悬崖的边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八块肉,那是从他们的两腿之间割下来的。我来到悬崖的下面。哥哥们的灵魂走了,但他们的尸体肯定还在这悬崖的下面,看见了哥哥们的尸体已不再是尸体,而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骨肉,挂在这一根树枝或那一个树杈上,滴滴嗒嗒地住下流着鲜血。我知道他们为了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为什么不惜流血了,因为他们本是多血的动物。如果换了我,恐怕早就被晒成了肉干了。

    我走到那些挂着他们骨肉的树下,仿佛是来到了血雨之中,我的身体被他们的血染成了鲜红。如果这时我变成一块布,我就是一面鲜红的旗帜。如果正好有一阵风吹过,我就会迎风招展。也许就因为这一面旗帜我就可以发动一次什么运动,推翻什么统治,成为一个什么阶级的什么家,也就有什么人在我死后给我树碑立传了,当然还要违背我的所谓的遗愿来给我修建一座纪念堂了。

    当我把他们的已经不知道谁是谁的肉骨一块一块地从树的枝杈上摘下来堆积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他们为了这个理想那个理想为什么可以不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了,原来他们的生命是一个整体的生命,也许对他们来说从来就不存在自己的个人的生命,因此死掉一个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对于那个整体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而我却不然,我自己就是一个整体。我虽然孤立,但是并不寂寞。我不需要与别人结合、联合来使自己强大,因为我自己的强大已足够来解决我的问题。当我是一只鸟的时候是这样,当我是一条鱼的时候也是这样,但现在我是一个人了,我还能保持住这样而不变么?小时候我是这样,大了之后我也是这样,但现在我是一个将死的病人了,我还能保持住这样而不变么?我用自己的强大解决了自己的许多问题,现在我能不能继续用自己的强大来解决好死这个我从来没有解决过的、只有成为一个纯粹的生命的时候才会面临的问题呢?

    我一边想一边挖坑,所用的工具当然是那把铁刀。我之所以不用我的手,是因为我的手这时已经肿胀得近于麻木,我知道我的所谓的功夫已经因此而丧失。但我发现,我的功夫好像是转移到这把铁刀上去了。用这把铁刀来挖掘我可以毫不费力,泥土会给我让路,石头会听我指挥,顷刻之间我的面前便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像是特意修建的陵墓一样。我把他们的肉骨放进去,那简直就是满满的一池。我一挥动手中的铁刀,泥土和石块便像是有生命的动物一样,自己就扑通扑通地跳进了那肉池把那肉池严严实实地封盖了起来,而且也并不因为有了那么多的肉骨在里面就有所遗留而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坟冢。那地方就像我没有挖坑之前一样,连一点动过土石方的痕迹也没有。就像我回来时路过他们的住处,那地方也已变得什么都没有了一样,我想是被他们自己在临走之前销毁了或者都带走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他们的心意如此,不想在这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么?还是大自然有意要将他们的一切埋没掉呢?我发现我的大脑已因肿胀而变得笨拙了。我举起铁刀,想在悬崖的岩壁上刻上他们的名字,再在他们名字的后面刻上永垂不朽四个大字。但当铁刀的刀锋接近了那岩壁的时候,我感到整个悬崖都在颤抖,遂打消了再为他们做任何事的念头。心想这样也许更好,就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完全地消失了吧。

    而且就在那一瞬之间我也为我自己想好了办法,我要在临死之前钻进你两腿之间的那个山洞,然后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就是用这把铁刀朝着你的身体,你被我刻画在岩壁上的身体挥动几下,就让那岩壁塌下来把我压在它的下面,我会感觉到如同是你的身体翻过来压在我的身上。在你身体的下面会有一个小小的世界,如果我死之后还会有灵魂的话,那小世界已足够它周旋的了,我相信它是不想再飞走做神的了,也许它会做一个什么鬼到也说不定。

    妈妈,你看我的手脚,它他已经比先前的两倍还要大了,现在我们就走吧,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说完,老九把铁刀塞到我的手里,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着画着我的画像的那块岩壁走去。我仿佛是受到他发出一股引力的作用,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地走着。我看见他们身体在渐渐地变大变圆,后来他已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像一个瓢虫,再后来连手脚也没了,像一个球在滚,或是一只无脚的瓢虫在滑行。终于,他进入了那个洞穴,我的两腿之间有一丝疼痛,那疼痛直钻到我的心窝里去了。我的老九,你就这样走了吗?我的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像是决了堤的洪水,小岛的面积一下子便缩小了数倍。我立刻意识到了危险,用双手去堵塞我的眼睛,也因此把手中的铁刀举过了头顶。只听到轰隆隆的一声巨响。整个岩壁都塌了下来,我也摔倒在地上。我的两腿之间在剧烈地疼痛,仿佛一根带线的钢针正在我的两腿之间来回地穿梭。我伸手去揉,揉的结果是疼痛没有了,但我却发现我的小鱼却不能再游进它的水潭了。我变成了一个石女。

    这时,你向我走来,和你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你的眼里燃烧着欲望之火,对这燃烧着欲望之火的眼神我已经太熟悉太熟悉了。我知道你要来与我干什么,但我现在已经不能和你干那件事了。我害怕,我只能逃跑,一直跑到了这座悬崖之上。幸亏你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前走,否则我也就成了那只猴子了。

    想想吧,我从这悬崖上摔下去,在我落在悬崖下面的石头上之前,也许我也会像那只老猴子似地产生出各种各样的美好的想象,但我最终还是会被摔得粉碎。想起我这张人皮里面包裹着的也许是一堆烂石头,想起一堆烂石头最终还会变成一滩烂泥巴,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但还有更可怕事呢。我想虽然我的腿脚现在还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但说不定也已经感染上了那种病毒成了那种病毒的携带者了,因为老九毕竟是从我的两腿之间钻出来的,我们两个的血是混在一起的,他的血中有那病毒,我的血中怎么会没有呢?老九也许知道但他没有对我说,但我想到了这一点却不能不对你说。因为你一旦来和我干那种事这病毒也就会传染到你的身上,我们就只能双双地等死了。

    现在好了,我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我的问题都摆在了你的面前,你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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