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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故乡

作者:李尧隆 阅读:845 次更新:2022-05-06 举报

 雪落故乡

  湖南李尧隆

  (一)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我静静地站在窗前,凝望着被暮雪迷茫了的远方,思绪便越过千山万水回到阔别近二十年的故乡,此时,故乡也许在下雪吧。

  雪是冬天的灵魂,在故乡一个没有雪的冬天,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冬天。故乡冬天的雪是从一场小雪开始的,逐渐演变成纷纷扬扬的大雪,断断续续历经一个漫漫的冬季。

  小雪节气后,天越来越冷,气温下降得厉害,寒气一浪紧过一浪袭来。天时阴时雨时雾,给人压抑烦躁不安的感觉。天也黑得比平时要早,大多数人晚上要么早早安歇,要么几家人围在某一家的火塘边烤火,喝茶,讲古,扯白,夜夜扯到鸡叫三遍了才打着哈欠回家睡觉。脚一迈出院门,便就站在院墙边将憋了一个晚上的一泡尿放掉,尿水溅在院墙边的雪地上啪啪地响。

  故乡的冬天除了雪,也有绿色和生命,小麦和油菜的种子在地里发芽了,生长出一株株嫩绿的幼苗。冷寂,枯燥的大地上,再次出现了欢愉的新绿。

  当清晨打开窗,眼前一片银光,地上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霜,疑是昨晚下了一场小雪,但细看又不是雪。几个小孩子和一些鸡狗在上面走过,留下一些杂乱无章的印迹,看上去像别出心裁的素描

  经霜后,太阳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在冷空气的步步紧逼下,老天爷终于撑不住了,在某个深夜,我在睡梦中恍惚觉得寒气凝重了,不由得裹紧被子,将脑袋也缩进去,再也不敢伸出来。

  天亮了,娘拉开门闩,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飘进屋内,娘不由打了个寒颤。雪停了,地上积了一层浅雪,一片银白的世界。雪地里裸露出星星点点的黑土地和枯黄的草茎。

  父亲忙把大捆大捆的硬干柴火搬进屋里,娘背着背篓在菜地里,扒开浅雪,扯了一背篓白菜和萝卜,在做大雪来临的准备。

  暮色寒,闲人眠,夜阑人静,围着火塘的树蔸火,喝着滚烫的开水,听着窗外北风呼啸,等候又一场大雪的降临。

  (二)

  娘在四十五岁时生我,娘身体差,生我们兄妹几个时落下了一身病,常年靠药罐罐保着,日子过得特别艰难。等到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小学代课时,娘便四处托人给我说亲,娘很心疼我,她不想让我打光棍,可三望冲附近十里八乡的都知道我家穷,媒人一上门说是我家,女方都摇头说:“那个后生伢子是不错,就是家里太穷。”没人愿朝火坑里跳,怕嫁到我家跟着受穷。好不容易隔壁的三婶说她娘家有个远房侄女,人长得漂亮,也聪明,只是腿脚有点小毛病,走路有点瘸。父亲说:我们这个家不挑剔别人,只要是个女的,不傻,能生崽就行。三婶连忙说:“我那侄女不傻,傻的我能介绍给龙伢子么?再说了‘讨错一房亲,败坏三代人’我可不干那种缺德事儿。”

  三婶在父亲的趋促下,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天,终于把她的远房侄女带到了我家。那天,天下着大雪。

  娘在女方来之前就在家里准备了一番,特意把屋内收拾了,嘱咐小妹不要乱说话,并特意把装米的空坛子,用稻草垫满到快齐坛口下两寸的地方,然后在上面铺上一层报纸,再在报纸上倒一两木升米,然后用木升反扣一个印子,看起来是满满的一大坛白米。三婶也特意把她自己家里的两床棉被抱来,放在我家床上。父亲提前一天就到集上割了两斤猪肉,娘也把存放在土罐里的鸡蛋拿出来,荤素弄了一桌子。女方见我家坛子里米是满的,床上也有铺盖,加之看我人长得蛮帅气,又高中毕业在村里代课,很满意,就同意了,在我们家吃了饭才走。

  娘很高兴,总算把我的亲事定下来了,压在她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娘一下午都哼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歌,我从没见娘这么高兴过。

  晚饭时,我小心翼翼地对娘说:“娘,我不喜欢三婶她娘家的侄女,还是把这门亲退了吧。”“你敢!”父亲把刚端起的酒杯重重朝桌子上一顿,酒溅了一桌。我从没有见过父亲发过脾气,一向脾气温和的父亲,陡然之间暴怒,我不敢做声了。娘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委屈了你,但没办法,我们家太穷,是我这病把这个家困穷了,拖累了你们……”我拉着娘的手:“娘,您快不要这么说,是我不好!”

  天快亮的时候,我悄悄地起来,我不敢惊动父亲,如果父亲知道我要逃婚,去遥远的广州打工,肯定是不让我走的。正准备出门,看见娘踮脚踮手地起来了,只听娘轻轻地招呼我:“幺儿,这是你放在娘这里的代课工资钱,娘没舍得花,你出去要路费,你拿着吧。”

  娘把我两个月的代课工资160元塞给我,把我推出门,低声地说:“出去了要听话,不要牵挂屋里,你走了你爸过几天就没事了”我眼泪不争气,顿时涌了出来,我急忙转过身,用手拭去眼泪,我不想让娘看到我哭了。只听娘趋促我说:“快走吧,不然你爸醒了你就走不了了,如果外面有好女孩,记得带一个回来……”

  我抹了一把眼泪对娘说:“娘,我走了,你和爸要照顾好自己。”转身踏着积雪,消失在娘的泪眼中。

  雪依然纷纷扬扬。

  (三)

  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似乎变得更加灰暗漆黑了。好像是一张用了很久,己变得乌黑肮脏的抹桌布,随意盖住了这个熟睡中的小山村。冰冷的雪花散漫地飘着,借着窗外丁点儿亮光,依稀可见到地上早已堆满了厚厚的一层雪。

“吱嘎!”破旧的老木板门发出了难以抵御的沉闷之声,这两扇厚重的木门,是当初父亲与爷爷盖这座砖瓦房时,把屋左边青龙咀上,那棵树顶筑满乌鸦巢的大松树锯成木板,请木匠花了几天才拼接而成的,算起来也有好几十年了吧,当时娘还没嫁过来。门上的大财神年画,是我逃婚到广州打工的第二年贴上去的,只是经过了几年的风雨,早已被时光剥蚀了往日的神色,只留下一些斑驳模糊的印迹了。当初父亲买这幅财神年画时,也许他内心原谅了我逃婚的大逆不道,也希望我在外打工多挣一些钱,好回来成家吧。

  伴随着木门“吱嘎”声的,是一串稍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不用说,这是娘正忙着给我与妻做早饭。娘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做早饭了,她知道我要跟妻回四川生活了。离家的行李是昨天晚上就提前收拾好的,收拾行李时,父亲蹲在火塘边,默默地就着火塘里的树蔸火抽着旱烟。父亲的烟杆是外公留下的,烟杆有近一米长,烟头与烟嘴是黄铜做的,烟杆是小楠竹,在岁月中早已变得焉红古朴了,外公参加湘鄂赣红军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娘嫁给父亲时,就把烟杆送给了父亲,父亲就一直用着。

  娘不停地抹眼泪,口里叨叨着:“听老人讲,少不走川,老不跑广,你们要回四川干嘛,不晓得三岁伢子都晓得唱的歌么‘莲花闹,闹连天,哥哥带我上四川,四川好赚钱,回来没得盘缠钱’,四川有哪点好,硬要去,如今有了婆娘就不要娘了……”我与妻拼命向娘解释,娘只是抹眼泪。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大串烟雾,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娘说:“让他们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娘把家里的干野山菌和各种土特产,塞满我与妻的旅行包,并从那少得可怜的几块腊肉里要挑最瘦的给我,娘知道我从小就不吃肥肉,在娘的眼里,我一直都很文弱,多吃点肉可以补补身体。听着娘进出屋子匆忙的脚步声,我与妻早已睡意全无,我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独一无二的画面,这些画面让我更加清醒了,了无睡意的我更加留恋这带着家庭温暖的被窝。总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紧紧地拽住我,不让我离开。

“龙伢子,你同兰妹子要起床喽,我给你们做好早饭了,快六点了,起来收拾收拾吃了好走!”娘站在堂屋朝我们睡房间喊。娘摸着堂屋门口墙上的电灯拉线,拉亮了电灯。我与妻忙爬起来开门,我听娘的说话声越来越小,看她说着说着就转过身去,悄悄地用手在擦着什么。

  (四)

  娘十六岁就从山那边嫁过来了。娘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这是不可否认的,那被皱纹和老年斑侵占了的脸庞,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那张瓜子脸,只是变得暗黄发皱了。娘嫁给父亲后,特别是有了我们姐弟几个后,娘越变越老了。我们兄妹几个的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娘常常在如豆油灯下纺纱到半夜,自己织布,裁剪,桨染而成的。我们在学校的生活费都是娘在家养猪喂鸡喂鸭攒的鸡蛋换来的。父亲是个手艺人,常年在公社专业队做篾货,为了我们几兄妹的学费和母亲吃荮,拼命加班加点。

  我与妻含泪吃着娘做早饭,久久都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碗。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娘是最了解我的人,娘是心里在想,我们兄妹几个都成家立业了,崽只有我最小,没给我成个家,我当初逃婚出去五六年,在外自己成家,如今又要离开老屋,同妻回四川生活,娘心中不忍,觉得有些愧疚,其实,我又何尝不是愧对父母呢?这么多年,我没有孝敬过他们,在他们年老了我同妻又要离开他们……

  这次我带妻回来见父母,娘高兴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围着我与妻唠话儿。桌上的菜尽是我与妻爱吃的,我知道父母极其节俭,平时舍不得花钱买水果,我与妻特意在市场上买回水果给娘,但当妻把水果递给娘时,娘总是推脱说:“太酸了,我这牙齿吃不得。”于是妻失望地重新在口袋里挑选着她自己认为最甜的水果,用刀切下一块替娘仔细品尝着。确定很甜了,妻才恢复脸上的笑容将水果重新递给娘,娘推脱说还有事儿要忙没空吃。叫妻先放在桌子上,她待会儿再吃,妻撒娇似的拽着娘的袖口要娘尝尝,这一个不酸,一定很甜。我明白娘为什么总推辞说水果酸,她的牙齿吃不得,其实我与妻买的水果都是甜的。

  (五)

  吃过早饭,提着行李,这时天还没有真正亮起来,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更加清晰地看见地面的积雪。父亲从杂物里找来一根竹扁担与绳索,将我们的旅行包套在扁担两头,接过娘递过来的电筒,一切都准备就绪。看一看表,己快七点了,从家到汽车站要走差不多一个小时的山路。是出发的时候了,我与妻背上背包,与娘道别。娘这时跑进内屋,拿出一把新竹筷子递给我:“龙伢子,这是你爸昨夜晚打夜工削的一把竹筷子,他说你同兰妹子要回四川了,没什么送给你,你也晓得你爸是篾匠,他就送你一桌筷子,希望你们在那边开枝散叶,脚下有一桌人。”我默默地接过娘递过来的竹筷子,与妻跟在父亲的身后走了。我不敢回头看娘亲,我知道娘会站在门口呆呆地流泪,看我们手电筒的光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

  下了一夜的雪,山路上铺满了厚厚的积雪,未经人踩踏的山路,原本崎岖不平,但由于积雪的修饰好像也变得平展了许多。

  雪在脚下吱嘎作响,铺满积雪的山路异常难走。父亲怕我与妻踩空磕着碰着,于是再三叮嘱我们要踩着他的脚印跟在他身后走。

  父亲是一个不太善于表达的人,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公社专业队做篾货,分田到户后,父亲便整天走乡窜户地帮人做农用篾具,一年到头很少有时间在家,从小到大,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加之我逃婚在外五六年,但是我和父亲并未因此而生疏。记得年少时,每次父亲回来,我都要爬山到他身上,坐在他怀里听他讲他得“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是穿”“帮助别人,就是给自己一个方便”,“误了庄稼是一季,误了伢子读书是一辈子”等人生哲学。其实父亲是上过几年私塾的。听父亲说他小时候中午回家吃饭,私塾里的先生怕他们中午在河里玩水,便要每个人双手合十,然后私塾先生在每个人手上用毛笔写一个“合”字,下午上课时要检查,手上没字了的要挨板子。父亲小时很顽劣,一天中午放学了在河里摸鱼儿,不小心把手上的“合”字弄掉了,怕先生打,就再也没去上学了。

  我和妻跟在父亲身后默默地走着,一路上我们相伴,身后留下一串串脚印。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山路,我与妻明显感觉到脚下越来越重了,父亲也时而用手换肩儿,好让酸痛的肩膀轮换休息片刻。

  一路上父亲走得很急促进,他生怕去晚了,我们会错过进城的汽车。等走到汽车站父亲才放下挑着的行李包,长长地吐了口气,父亲头上冒着丝丝热气。父亲与我们站在汽车站的书报亭的房檐下等汽车,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大约半小时后汽车缓缓地开来了,父亲赶忙提着行李包,走向汽车的后备厢,稳妥地将行李放好后,又急忙走到我和妻那排座位的窗边,隔着窗子望着我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别过头去,不知不觉地就泪水滂沱了。我知道我此次别离故乡,也许是同父母永别了。我同妻不敢把我身患重病的事告诉父母,我怕他们承受不了。我这次到成都做化疗,我们只能骗父母说是回四川做生意。免得他们担心。

  车子开始动了,离父亲越来越远了,雪越下越大,一片片雪花肆无忌惮地落在父亲的身上,落在我即将远离的故乡大地上。

  (六)

  几年后,我与妻儿再回故乡时,已是雪落满山,我默默地跪在父母的坟前,任冰冷的风雪吹拂我寂寞悲苦的思绪,亦如焚烧的纸钱在空中翻飞飘扬,泪眼蒙眬中仿佛看见父母正向我走来……

  雪在下,泪在流。

  吞了我吧,苍茫的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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