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长征路
车过安顺老城,从市声的沸海里一拐,便扎进一巷的幽深。人间的喧嚷陡然退潮,只剩一街青石板,湿漉漉映着天光,像条淌着黔地月光的河,牵着人往时光源头溯。巷子里静得出奇,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踩着石板的凹痕,空空落落回响着,像是在和百年前的光阴对话。巷的尽头,王若飞故居就那么立着,不张扬,不刻意,像位沉默的老者,守着一巷的故事。
门是寻常的黔中木门,乌沉沉浸在光阴里,门板上的木纹被岁月磨得发亮,摸上去温温润润的。门楣上“王若飞故居”五个字,倒像是五枚刻进岁月的印章,把一段风云激荡的过往,稳稳印在这寻常巷子里。跨过门槛,天井不大,四方天被檐角裁得方方正正。墙角的青苔带着黔地特有的湿绿,像从岁月里浸出的墨,晕染着青砖缝隙——这是安顺的雨,年复一年,淅淅沥沥,把英雄的痕迹浇得愈发清晰。阳光澄澈如水,慢悠悠淌满这方小院落,斜斜滑过木檐,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一吹,光斑跟着晃,像当年青年眼里闪烁的理想。我屏着呼吸——这岑寂是渗进砖木纹理里的,怕稍一出声,就惊碎了什么。厢房里,一桌一椅一灯,都凝着一股子朴素的庄严。桌面的木纹里还嵌着淡淡的墨痕,想来是当年青年伏案疾书时留下的;油灯的灯芯早已干枯,却仿佛还凝着一束昏黄的光,照亮过深夜里的思索。恍惚间,像看见那个当年在异国苦寻真理、在铁窗内慷慨振臂的青年,正负手立在天井中央,目光如炬,穿透黔中的雾霭与屋檐,望向山外那片血火交织、亟待改写的河山。故居是静的,静得像个深沉的逗号;可这静里,分明回荡着惊雷的余韵。
“红军长征过安顺,就在这一带的山里。”向导的话音很轻,却像串钥匙,“咔嗒”一声,捅开了另一重时空。
霎时间,眼前的粉墙黛瓦淡成了虚影,峥嵘群山像潮水般涌过来,乌蒙山的轮廓在安顺蜡染般的云雾里若隐若现。脚下温润的石板,竟也生出了脉搏,在地底深处沉沉搏动,跟着就急剧延伸、起伏——石板上深浅不一的凹痕,是马蹄踏过的旧迹,也是黔中挑夫走出来的生路,他们曾背着盐巴、药材,在这条路上往返奔波,把日子扛在肩上;后来,又印上了红军草鞋的麻绳纹路,那些年轻的脚步,带着血与火的信念,踏过同一片石板,走向远方——最终化作一条绕着乌蒙山盘旋的黔岭苍龙,那条叫“长征”的路。
故居与远山,一室与旷野,在我的思绪里轰然相拥。
王若飞早年从这扇门迈出的那一步,何尝不是一次“长征”?那是一趟精神的远征,向着理想与信仰的险峰往上攀。他在法国的工厂里摸过机器的冰冷,在比利时的课堂上听过真理的回响,在牢狱里受过酷刑的淬炼,却始终没弯过脊梁。后来者用草鞋与鲜血丈量的万里山河,则是这精神在大地上最壮阔的模样。故居是“根”,深扎故土的红壤,默默蓄力;长征是“行”,奔腾山河的经纬,浩浩荡荡。根脉无言,却滋养着所有枝干向着光明,不屈地挺进。就像安顺的山,沉默不语,却孕育出最坚韧的生命力;就像黔地的水,缓缓流淌,却能穿透坚硬的岩石,恰如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坚守,从未声张,却从未褪色。
方才感受到的那份“静”,原来从不是虚无。它是一股子满当当的待发,是云聚雷鸣的前奏,是深潜的巨浪。那沉默的梁柱,曾支撑过一个民族最不屈的脊梁;那清凉的石板,曾浸润过少年热血最初的热乎气。厢房窗台上,一只陶碗还摆着当年的模样,碗沿的磕碰痕迹是岁月留下的指纹,仿佛还能摸到当年指尖的温度——那温度里,有对故土的眷恋,更有对家国的担当。静,是动的底蕴,亦是动的归途。那些轰轰烈烈的远征,最终都要回到一方故土,回到一份初心,就像这故居,历经风雨,依然守着最初的模样;就像那些英雄,纵是远去,也把精神刻进了山河的肌理。
辞别时,暮色如淡墨,徐徐晕染着屋脊与远树。回望那扇门,早隐进了苍然的暮霭,静默如史册的封面。巷口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洒在石板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胸中因历史交叠而生的澎湃,渐渐沉降,却并未消散——它渗进心底的土壤,化作一股子沉实温厚的滋养。那是知晓来路后的笃定,是明白我们如今走的每一步,都踏着当年的理想与牺牲,都连着先辈未凉的热血。
归途上,华灯初上,街道平坦而安宁。路边卖安顺裹卷的小摊冒着热气,摊主是位白发老人,见我驻足,笑着递来一张:“尝尝,这是我们安顺人守了几代的味道。”裹卷的米皮软韧,酸香里混着芝麻的醇厚,这烟火人间的滋味,正是那条路通向的模样。我忽然懂得:重走长征路,未必是要去翻越那具体的雪山草地。它更是在这样一个黄昏,让灵魂的触角,轻轻巧巧探进岁月深处,去触碰那条由信仰与牺牲铺成的“天路”——指尖仿佛触到了草鞋的粗糙,闻到了硝烟里混着的黔地艾草香,那是历史最鲜活的体温,是先辈用生命守护的“人间值得”。
那条路,起于这样一扇朴素的木门,穿过无数枪林弹雨与山河岁月,穿过黔地的雾霭与阳光,穿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坚守与传承,最终,通向我们脚下这片坚实的大地,通向每个平凡日子里的安稳与滚烫,通向我们每个人内心,对光明不曾熄灭的向往。
从“静”到“动”,从“根”到“行”,那永恒的震颤里,自有生生不息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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