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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饭

作者:朱俊 阅读:12 次更新:2025-12-29 举报

  我从安顺动身。火车穿过黔中连绵的灰白峰丛,窗外的景致便渐渐不同——石头少了,土坡多了,那股属于黔北的浑黄气息,隔着玻璃都能往鼻子里钻。到凤冈换乘咣当作响的乡村巴士,一路颠进康岩沟。那是我的老家,藏在山坳里的一片屋舍。此行不为别的,就为一口杀猪饭。

  进村时,天色是将明未明的鸭蛋青。空气冷得沁骨,吸一口,凛冽顺着鼻腔直扎肺腑。但这冷冽里,早搅进了一丝沉甸甸的烟火气——柴火燎着铁锅底的焦香,滚水将沸未沸时腾起的暖雾,还有种带着铁锈与泥土腥气的生猛。它从沟底老屋场漫过来,填满整个山谷,我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父亲立在院门口的枣树下,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大衣,两手对揣在袖筒里,呵出的白气聚了又散。看见我,他眼皮动了动,皱纹里的目光亮了亮,像风吹燃的炭火。“回了?”声音被晨霜浸得沙哑,“霜降了,路滑。”说罢转身引我进院,步子小而稳,仿佛怕惊扰了脚下这片陪他八十多年的泥土。

  院子中央,一切准备停当。那口我童年时觉得能藏进整个世界的黑铁锅,稳稳架在三条石上。锅底青冈木是父亲早几日劈好晾着的,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爆出金红火星。锅里的水起了细密的泡,咕噜噜把火光揉成碎金,在水面晃荡。几个本家叔伯袖口挽得老高,露着精壮的小臂,闷声摩挲着地上的绳索、刮刨、铁钩。那绳索磨得发毛,刮刨的刃口泛着经年使用的钝光,铁钩的弯处积着暗锈,全是些跟着他们多年的老伙计,静卧在霜地里,闪着清冷的光。

  猪从圈里被赶出来了。是头极壮实的黑毛猪,皮毛在晨光里泛着乌沉沉的蓝晕。它愣在院子中央,被这灯火人影的阵仗魇住,庞大的身躯凝着不动,只有肚腹剧烈起伏,鼻孔喷出的白气又粗又急,在冷空气中拉出两道转瞬即逝的雾柱。它的眼睛朝我转过来,小、黑、湿漉漉的,映着火焰与人影,里面是空茫的、近乎温顺的惊惶。我的心,无端又紧了紧。

  父亲缓缓走上前几步,在离猪丈把远的地方站定。他佝偻着背,目光沉静地从猪的鬃毛扫到蹄甲,慢而细,像是在默读一篇古老庄重的祭文。这时,老邓家老大从旁沉稳迈出,站到了院心最亮堂的地方。

  老邓约莫五十多岁,个子不高,敦实得像半截埋在地里的石磙子。他穿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出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脸上是长年风吹日晒的赭红色,皱纹比父亲浅些,却更粗粝。最打眼的是他那双手,骨节粗大,指肚圆钝,手背上几道淡白色旧疤,像干涸的河床。他微微低着头,用一块灰扑扑的绒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中那柄狭长的刀。动作极慢极专注,布与钢刃摩擦,发出“噌……噌……”的微响,竟奇异地压住了火苗的噼啪声,让整个院子的空气都凝住了。擦完,他把布折好塞进裤袋,抬起眼。那眼神里没有父亲的沉郁追忆,只有近乎冷酷的清明,像山涧里冻了一夜的石头,硬,且亮。

  父亲的目光与老邓的视线轻轻一碰,极短暂。父亲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老邓腮帮子的肌肉绷了绷。没有言语,仪式的交接便已完成。

  老邓上前接过木盆。他不急着动刀,先伸出大手,在猪的脖颈、脊背、肋侧稳稳按了按,像中医号脉,又像匠人选材。猪在他手下奇异地安静了片刻。然后他左手找准位置,五指如铁箍般扣住,右手持刀,刀尖抵住,手腕一沉——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有一道寒光顺着肌理划过,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父亲站在侧后方,脖颈前倾,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一声闷响,短促沉重,像一块厚土被生生破开。温热的白气混着浓烈的生命气息,轰然弥散。老邓的手毫不犹豫探入温热里,动作大开大合,分解骨肉,剥离脏器,筋腱在刀下发出轻微的“嘣嘣”声。他干活时嘴唇抿成直线,额角渗出汗珠,眼神稳如磐石,仿佛在完成一件纯粹的手艺活。偶尔拿起某块组织,对着光瞥一眼,或捻捻油脂的厚度,眉头微蹙又舒展——这是他唯一的“评价”。我忽然觉得,老邓身上有种父亲那辈人没有的职业化气息。他的手艺固然是传承,却更多了一层赖以谋生、引以为傲的“专业”。他不只是父亲记忆的执行者,更是此刻院子里绝对的权威。

  最后一挂内脏被稳妥放进木盆,老邓直起腰,将沾血的刀往清水里“哗啦”一荡——

  “哗!”

  一声嘹亮的笑,毫无预兆地从厨房门板后炸开来!

  声浪与热气汹涌而出,女人们端着木盆、提着水桶,像一股彩色喧哗的潮水,漫过院中那片刚刚被肃穆笼罩的土地。她们说笑着争抢盆里的“下货”,指尖在冰井水冻得通红,话头却比灶膛里的火还旺。“这肠油厚实!”“肝子颜色正!”盆钵相碰的脆响,井水泼洒的哗啦声,烧火妇人“再添把柴”的亮嗓,交织成一张滚烫的网,将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白汽,兜头盖脸罩住、冲散、融解。刚才还像古老祭坛的院子,眨眼间就成了热气腾腾的盛宴作坊。

  灶膛里的火,旺得发白,呼呼作响。大块带雪花纹理的五花肉,“滋啦”一声滑入油锅,瞬间被金黄油脂裹住,旋即被醇厚汤汁淹没,开始咕嘟咕嘟地唱起来。这歌声浑厚丰腴,是今日无可争议的主旋律。肉的醇香,干辣椒经热油激出的焦香,老姜的辛香,还有柴火的暖香,拧成一股粗壮的绳,将整个院落、半个山谷,都捆进这馥郁的气息里。

  父亲在灶前小凳上坐下,添了根柴。火光跃动,把他脸上的沟壑照得愈发深邃,也把一种平和的满足,轻轻染上他的眉梢。他看了一眼院角搓手的老邓,开口道:“邓老大这活儿,干净。”声音不大,“现在年轻人吃不了这苦,也静不下这心。他这双手是‘活’的,价钱公道,四里八乡都认。”

  老邓像是听见了,又像没听见。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在衣襟上擦干,摸出扁铁盒捏了撮烟丝,就着灶口的火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里,他脸上的冷硬才稍稍化开。“三叔,”他对着父亲,声音沙哑,“您家这猪,喂得是功夫。膘够厚,肉瓷实,下刀都觉着顺。”顿了顿,他啧了一声,“现在有些人家图快喂饲料,那肉松垮垮的,没嚼头,也对不住这把刀。”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里面有对技艺的尊重,对“材料”的挑剔,更有一份手艺人的职业尊严。

  第一碗刨汤,是老邓盛好、父亲亲手递到我面前的。粗陶大碗,米饭堆得尖尖的,一勺金黄油亮的原汤浇下去,立刻渗进米粒缝隙,腾起滚滚热气。汤里沉着两块颤巍巍的带皮肉,几片吸饱精华的白菜,近乎透明。“趁热。”父亲只说了两个字。我蹲在厨房门槛上,捧起这碗滚烫的实在。汤一入口,暖流便势不可挡地冲下去,从喉咙到胃腹,再蔓延到冰冷的四肢百骸。额上沁出细汗,毛孔尽数舒张,旅途的困顿、城市的虚浮,都被这碗汤涤荡得干干净净。这一刻,魂魄才算真正落了地,归了位。

  席面敞敞亮亮摆在院子里。天是顶好的青瓷色。海碗装的蒜苗回锅肉,肥腴的肉片炒得蜷成灯盏窝,边缘焦脆,脂香四溢;大盆的酸菜炒猪血,酸冽爽口,是父亲清早亲手点的血豆腐,嫩得像凝脂;还有一钵姜葱清水汆的里脊片汤,汤色清亮,肉片粉白,撒着星星点点的葱花,鲜得人舌底生津。男人们划拳劝酒,说着庄稼、雨水和山外的奇闻;女人们端着盘子穿梭,脸颊被灶火烘得通红;孩子们在桌凳间钻来钻去,偷拈一块炸酥肉,烫得直吸气,眼里却闪着快活的光。

  老邓被让到上席,就在父亲旁边。他话依旧不多,但酒到杯干。有人敬他夸他手艺好,他也只是扯扯嘴角,露出个腼腆的笑,简短说一句:“东西好,活儿才能好。”他吃得专注,尤其是那盘回锅肉,每一片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对自己清晨的“作品”做最后的验收。

  我慢慢吃着,耳朵听着满院喧腾,目光却总落在父亲平静的侧脸和老邓专注的神情上。这顿饭,吃的岂止是肉?吃的是父亲用目光与岁月滋养的“材料”,是老邓以精准手艺兑现的“作品”,是两代人无需多言、只在酒肉热气里氤氲的默契。是这片叫康岩沟的土地,确认着那些正在老去的坚守,和那些依旧硬朗的、实实在在的手艺。

  日头偏西,光线绵长醇厚,把人影拉得老长老长。席渐渐散了,杯盘间留着酣畅后的慵懒。帮忙的乡邻叼着自卷的烟,互相拍着肩膀,说着“年根儿再会”。老邓起身,掏出个用旧报纸包好的方正小包递给父亲——那是他的工钱,也是规矩里应得的一份肉。父亲接过,没打开看,只点了点头。老邓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算是道别,然后转身走进暮色里。那件藏蓝色工装外套,很快便与山路融成了一体。院子陡然空阔下来,只剩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地上的饭粒与碎肉。清早褪猪毛的空地,湿漉漉的,深褐色的水渍正一寸一寸,执拗地渗进脚下坚实的黄土里。

  父亲送我到村口的坡上,依旧裹着那件旧大衣,两手对揣在袖筒里。走到坡顶,他停住,望着暮色里那几缕温柔的青炊烟——那是我们的老屋。山谷里的风比白日更利,拂动他帽檐下的银白发梢。“肋排,最好的那几条,留着。”他的声音混在山风里,字字清晰,“用后山的老柏树枝,一小把一小把添着,火要温,烟要柔。你爷爷在时,总守着那灶火,一夜一夜不挪窝。”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远处那条蜿蜒的山路,那里的暮色正浓,“熏出来的肉,才会带着柏枝的清苦,耐嚼,也耐放。”

  他忽然看向我,眼底的皱纹里盛着暮色,“你看邓老大那刀快,可他下刀前,不也得伸手把猪身摸个遍?咱家这猪,从开春喂到霜降,一口野菜一口粗粮,膘才厚得扎实。”风又起,吹得他大衣的边角微微晃,他没再往下说,只是转过身,望着山谷里那片渐渐沉进夜色的屋舍,很久没动。

  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什么也说不出。转身走下坡去,走出很远,忍不住回头。父亲的身影还立在坡顶,嵌在苍茫暮色与逶迤山峦之间,那么小,那么黑,一动不动,仿佛从来就是山体的一部分。老邓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条他离去的山路,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一道微弱的灰白,像他清晨擦亮的那把刀,留下的最后一抹寒光。

  回程的车在盘山路上颠簸,康岩沟在窗外迅速后退,缩成一道模糊的、温暖的墨痕。车窗玻璃蒙了层白雾,外界的灯火山影都晕成一片混沌。我伸出手指,在雾上无意识地划着。舌尖上,刨汤厚重踏实的余韵还在。此刻,心头翻涌的是一种复杂的滋味——是柏枝清苦的烟霭,是铁器与岁月摩擦的沉静锈意,是父亲皱纹里盛着的暮色,也是老邓那把刀上,一闪而过的亮。它们缠裹着那碗汤的余温,也缠裹着这片山谷里,岁岁年年,不曾凉透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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