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主朝仪托情兼归旅，梦魂宅契隐系官场

第七十一回原题“李瓶儿何家托梦，提刑官引奏朝仪”，凡一万余言，核心情节分四：何太监设宴款西门庆，席间听曲、议买房、夜梦李瓶儿；何千户、夏提刑与西门庆互访拜会；提刑官入朝觐见皇帝；西门庆等归途遇大风阻行。

闲人云：何太监盛情，用自己身份托护侄儿官身，意外之喜，成就买房一事，可见官官相护；西门庆夜梦，日见白板门感叹不已，升迁见皇帝，回家遇怪风，乃谓人生起落。

本回题在“托梦”“朝仪”，实则重心于何太监设宴托情。

一、  摆宴赠衣托官情

拜见朱太尉归来，何千户邀西门庆过府，原是何太监设宴，为侄儿就任贴刑托情。席间，何太监道：“大人请宽了盛服吧。”西门庆道：“学生里边没穿什么衣服，让小价下处取来。”何太监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又道：“拿我穿的飞鱼绿绒敞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公公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它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吧。”

何太监吩咐抬出铜锣铜鼓，置于厅前，吹打奏乐。酒筵上坐，他亲自把盏道：“我与大人递一盅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众人听罢全套曲目，西门庆欲回崔中书家，何太监执意挽留：“今日我定然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 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桌儿，管待你西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来。”西门庆顾虑夏提刑处不好交代，何太监便道：“没的话。如今时年，早晨不做官，晚上不唱喏。衙门是恁般戏衙门。今日我定然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

何太监又嘱托：“再烦大人一事，我家做官的到任后，还望大人替他寻处宅舍，好搬取家小。”西门庆告知夏提刑有房待售，二人一拍即合。何太监忙命何千户入内，打点出二十四锭大元宝，以食盒抬着，派两个家人同贲四、玳安押送至崔中书家交割。

何太监离去后，何千户唤家乐弹唱，又与西门庆投壶，宴饮半晌方散。西门庆带醉就寝，枕畔忽闻窗外妇人低语，朦胧间见李瓶儿雾鬓云鬟现身。

简评：《金瓶梅》先写花太监，后有管皇木的刘太监、管砖厂的薛太监往来西门府，此回则直叙何太监赠蟒衣、托西门庆照拂侄儿。其写法与花太监为侄儿花子虚娶李瓶儿如出一辙，一实一虚，相映成趣。观此可知，太监亦非异类，亦有七情六欲 —— 何太监重亲情，花太监耽欲望，判然分明。

明代太监权势煊赫，何太监此番举动，正是当时宦官干政的真实写照。他以憨直村语，道破 “早晨不做官，晚上不唱喏”的官场丑态，行营私之实。尤为巧妙的是，西门庆于何家夜梦李瓶儿，竟将两个本无关联的太监勾连一处。作者这笔神来之笔，暗藏草蛇灰线，尽显叙事匠心。    

二、文本多维深度解析

1、片段细品-----李瓶儿托梦

這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寒風吹得那窗紙有聲……，忽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系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

只见李瓶儿雾发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走出大街上，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

评点：这节文字虽短，但写的非常生动。先是一番环境渲染，寒风敲窗，忽听之、悄视之、只见之，（人）立于月下，四个动词，神来之笔，接着是两人对话说房子，简洁明快仿佛似梦中语。

李瓶儿虽逝，却以梦魂萦绕西门庆心头，既见二人情孽深种，亦暗合“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叙事哲学。张竹坡评此回“此回托梦，方结住瓶儿”之笔，恰如草蛇灰线，既收束亡魂牵挂，又为后续情节虚留余韵，足见作者“幻中写实”的妙诣。

2、评点汇笺

1）张竹坡说：“自前回至此回，写太尉，写众官，写太监，写朝房，写朝仪，至篇末，忽一笔折入斜阳古道，野寺荒碑，转盼有兴衰之感，真令人悲凉不堪，眼泪盈把，然黄龙寺又寓言起风之源。”可以说，这既是国家政治生活腐败的体现，也是官场个人命运某种预兆。

2）文龙批：“李瓶儿竟至东京来托梦，又指示白板门袁家，与后文小玉之所窃听窥见者皆为《续金瓶梅》开路也。予幼年见有《隔帘花影》一书，吴月娘改为梦云娘，又又银钮丝，红绣鞋等名色。”这段评点既精准捕捉到《金瓶梅》情节的铺垫艺术，也清晰梳理出《金瓶梅》、《续金瓶梅》、《隔帘花影》三者间的承接与改编关系，展现出古典小说续作与原著、修订本与原版之间紧密的文本关联。

 3）“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口工诗韵，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

 这段文字以先扬后抑、褒贬对照的手法，辛辣讽刺帝王耽于享乐、荒疏朝政的本质。

三、一家之言

1、宴乐繁简之间：论《金瓶梅》何太监宴客曲目的叙事张力

此回何太监为托庇侄儿宴请西门庆，席间“十二个吹打小厮” 呈献套曲，其篇幅之冗长引发叙事节奏的争议。套曲内容纵贯风景、典故（如唐三藏取经）、诗书礼学、历史人物（如杜箫曹）、家庭伦理、战争场景等，全程未插入人物语言或活动，纯以曲词铺陈，若以实际演奏时长估算，整套曲目或需两三个小时，不免令读者生疑：主客何以耐住久坐听曲？

何太监的核心诉求是为何千户攀附西门庆，却以大段套曲填充宴席，看似偏离“托情”主旨，然细究明代官场文化，士绅宴客时以“全本大曲”彰显身份财力乃常事，亦以雅乐为权钱交易披上“文化”外衣，形成讽刺性对照。

绣像本将套曲尽皆删除，虽解决了“节奏拖沓”问题，却损失了三重叙事价值：

其一，套曲保留了明代宴乐形制、俗曲文本的鲜活样本，可窥见当时勾栏瓦舍的艺术生态；其二，曲中“唐三藏取经”暗喻官场如取经路般波谲云诡，“杜箫曹”（杜如晦、萧何、曹参）等历史名臣典故，反照何氏叔侄借“圣贤之名”行钻营之实的虚伪性；其三，冗长曲目的“听觉缺席”，恰为读者预留了想象空间 —— 西门庆与何氏叔侄或在曲声中眉目往来、交换利益，无声处更显官场权谋的暗流涌动。

绣像本的全删处理虽利落，却也削去了原著“以冗长写荒诞”的批判力度。适度保留并改造曲词，方能在叙事节奏与思想深度间寻得平衡，让读者于“曲声嘈切”中，听见封建官场的真实回响。

其实，可以保留 1-2 支与“仕途”“护佑”主题直接相关的曲目，既呼应托情主旨，又留存文化符号；在曲间增设细节，如“何太监趁曲声低缓时，以目示意何千户向西门庆斟酒”，“西门庆闻某句典故，捻须含笑，与何太监交换眼神”等，以动作描写消解纯文本的滞重感，暗写权钱交易的隐秘进程。

2、寒林暮雪的批注迷思 —— 张竹坡《金瓶梅》评点的主观性与阐释边界

西门庆、何千户“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张批：有春梅、郁大姐在内），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疏林淡日影斜晖（张批：有林太太在内），暮雪冻云迷晚渡（张批：有薛嫂等在内）”。

有研究质疑：因严寒思春梅，因疏林思林太太，因暮雪思薛嫂，张竹坡的联想是否过于主观？或许作者纯为写景，并无寄寓人物的深意。

从文本本身观之，这段数九严寒、荒郊萧瑟的描写，意在渲染行路环境的苦寒，为人物行程铺陈氛围，原文中并无任何线索可支撑景与人的对应关联，张竹坡的批注实属牵强，难以令读者从文本中自然共情。

张竹坡的评点，多基于个人对作品的深度体悟，常执着于挖掘文本潜义，却易忽略作者的创作本意与文本的客观呈现。其将“严寒”关联春梅，或因春梅性格刚劲、命运跌宕，恰似寒梅傲霜却历尽磨难；以“疏林淡日”喻林太太，或因她行为有亏，看似有光鲜表象，实则黯淡失格；以“暮雪冻云”比薛嫂，或因她周旋于复杂人际，如渡迷津，生存之道暗藏飘摇。但诸如此类的解读，皆为批注者的主观臆想，读者尽可有截然不同的理解。

在张竹坡看来，《金瓶梅》结构缜密、伏脉千里，作者写景绝非单纯状物，而是借景暗喻人物的踪迹与命运。其批注的初衷，便是引导读者体察文本细节的勾连与潜在寓意，领会作品的艺术匠心。不可否认，张竹坡的评点独具价值，能为读者提供新颖的解读视角，但在具体情节与场景的阐释上，确有过度发挥之嫌。读者研读《金瓶梅》与张氏批注时，应秉持客观理性的态度，既要尊重批注者的独到见解，亦需立足文本本身独立思考，切忌盲从其全部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