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库 >> 散文   

茶心故里

作者:朱俊 阅读:9 次更新:2025-12-26 举报

  山与水,是刻在生命里的坐标。

  你忽然觉得,故乡的存在,似乎只为印证一场远行。每一次归来,都像温习一门名为疏离的功课。村东头那道自北向南、卧龙般蜿蜒的山梁,唤作青龙岭;岭脚下那条瘦成一线、只在雨季才显几分声势的河,是玉带河。只是,这山这水的周遭,如今被一圈更宏大的名词层层包裹——遵义,凤冈,茶乡。而你这小小的康岩村,便如一枚被翠叶紧裹的茶心,蜷在黔北的褶皱里,缄默不语。老人们总说,咱这儿,树比人多,绿比天宽。那写在报告里冷冰冰的“百分之九十森林覆盖率”,落在眼底,却是泼天盖地、浓得化不开的绿,从浅碧到深黛,洇染出万千层次。你从钢筋水泥的森林里逃回来,乍一见这绿,眼睛竟生生发疼,像是被一股过于慷慨的生机,迎面撞了个趔趄。

  然而这一次,你并非全然为这绿而来。你是回来“取”些什么的。取什么?你自己也说不分明。或许是城里被层层滤网净化得寡淡的空气待久了,想灌一肺这未经驯服的、混着松针清香与腐殖土醇厚的生气;那气是霸道的,径直穿鼻入肺,冲刷着肺叶的每一寸肌理,叫你眩晕,也叫你清醒。又或许,是听腻了耳边永不衰竭的电子蜂鸣,想听听真正的寂静——那被鸟鸣、虫嘶、叶落与远处极细微的水声衬得愈发深邃的、有厚度的寂静。总之,心里空了一块,总觉着那遗失的碎片,该是掉在青龙岭某片蕨类的卷叶下,或是混进了玉带河某处回旋的清波里。

  进村已是午后。你将车停在老屋院墙外——那墙还是父亲当年用河滩捡来的卵石掺着黄泥垒的,石缝里早已冒出茸茸的凤尾草,在风里轻轻摇曳。没有立刻进门,你信步朝青龙岭走去。脚下的路是新铺的柏油,黑亮平滑,像一条沉静的缎带,引着你往绿的腹地漫溯。路两旁是高大的榉木与香樟,树冠在空中交握,搭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幽深甬道。阳光失了往日的狠劲,被枝叶筛成千万枚晃动的金箔,软软地落满路面,也落在你的肩头。空气是凉的,润的,带着植物特有的清芬,吸一口,连舌尖都仿佛能尝到那淡淡的甜。这便是声名在外的“茶乡”了。视线所及,山坡上早已不是记忆里杂乱的旱地,而是一垄垄修剪齐整的茶畦,顺着山势盘旋而上,像大地呼吸时均匀而优美的律动。墨绿的茶蓬在午后的光里静立着,它们是这山野最耐心的住民,一年年,将云雾与雨露酿成指尖一星娇嫩的翠芽,再将那芽叶,凝成满山矜持的、沁人的芬芳。

  你走上岭腰一处平缓的坡地。这里原是一小块荒弃的烤烟地,如今被辟成一个极简的观景台,铺着原生的大青石。你回身下望。

  村子静静地卧在山与河的臂弯里,像一个被绿色天鹅绒妥帖包裹的安详梦境。几十户人家的房舍,白墙青瓦,疏疏落落地嵌在无边的碧色画布上,洁净得像被水洗过一般。那惊人的百分之九十的森林覆盖率,在此刻有了最生动的全景呈现:它不是一片单薄的绿,而是层层叠叠、汹涌澎湃的绿浪,从脚下一直漫向天际。近处是深沉的墨绿、翡翠绿,那是千年古树与茂密竹林织就的绒毯;稍远是活泼的嫩绿、黄绿,那是新发的茶园与灌木吐出的嫩芽;极目处,则是与天际融为一体的、雾蒙蒙的灰绿,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这绿,能吸音,也能滤光,将尘世的喧嚣与燥热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饱含水汽的、嗡嗡然的宁静。玉带河便在这无边的绿幔中蜿蜒穿行,瘦,却亮得惊人,像一道被遗忘在深谷的闪电,又像哪位仙人信手抛下的一匹素练,所有的清澈与灵动,都凝在这盈盈一水间。河底的卵石、摇曳的水草,甚至几尾倏忽来去的黑影——是鱼么?都历历可见。它不喧哗,只是静静地流,将满山的绿意、天光云影,还有两岸不知名野花的倒影,都温柔地揽入怀中,带着,一同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你忽然想起城里人爱说的词:“仙境”。从前只觉矫情,此刻却觉得再贴切不过。只是这仙境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那白墙青瓦间升起的淡青色炊烟,那茶畦间隐隐晃动的斗笠,那河边石阶上捶衣的断续声响,都在提醒你,这是被生活暖意包裹的、可以栖居的仙境。心里那点空茫的失落,忽然被这庞大而温柔的绿意注满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你不再是游离的旁观者,你成了这绿色交响曲中,一个重新归位的、微弱的音符。

  你在观景台的青石上坐下,石头沁着从地心漫上来的凉意。点一支烟,青雾袅袅升起,眼前的景象便在烟雾里微微荡漾,像一幅正在呼吸的、活的宋元山水长卷。

  山是永远不回答的。它只是沉默地存在。你想起祖父。他是个老茶农,也是半个樵夫,一生的话语,大半都付与了青龙岭的草木泥土。他常蹲在火塘边,捏一撮自家炒制的土茶,在掌心慢慢捻着,对你说:“崽啊,你看这茶,长在岩缝里,根扎得比树还深。它喝的是雾,吃的是石头里的精气,所以经熬,三泡五泡,味道还在。”他说的哪里是茶,分明是这山,是这山里的人。他自己,就像一株长在岩上的老茶树,筋骨里都透着岩石的硬气与云雾的从容。晚年的他不大上山了,最爱坐在老屋门槛上,对着青龙岭,一坐就是半天。那时你以为他在发呆,如今才懂,他是在用全身的毛孔,吞吐这熟稔了一生的山气。他的魂,怕早已化作岭上一缕最固执的雾气,萦绕不散。他葬在岭的阳面,一片小小的茶园边上,墓碑朝着山下的玉带河。父亲说,是祖父自己的意思:“头枕着茶山,脚沐着河水,安逸。”

  那么水呢?你望向玉带河。比起山的坚忍与沉默,水是这仙境里最灵动的眼波。它清澈得不似人间物,倒像是从地底深处汩汩涌出的、未被任何尘垢沾染的初生之水。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们,曾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捶打一家老小的衣衫。棒槌起落,声音清越,在山谷间传出很远。那时的河水,似乎还承载着生活的重量与温度。

  下山时,你遇见几个挂着相机、鞋上沾着新鲜泥点的陌生人。他们的冲锋衣过于鲜艳,像是从户外广告里直接走出来的,袖口簇新的魔术贴,甚至还未沾上这山里的雾气。他们正用你听不懂的方言,兴奋地比划着远处的山脊线,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突兀而嘹亮。其中一个举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幽绿中冷硬地一闪:“这个角度肯定出片!”他们手中的地图,花花绿绿,密布着各种缩写符号与星级标注,与你记忆里那张只有蜿蜒田埂与一道蓝色细线的、朴素的村落图景,迥然不同。那地图被小心地塑封着,防的是露水,却也隔绝了触摸土地的真实温度。

  路过河边,那方母亲曾无数次捶打过衣裳的青石板,此刻被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占据。她微微垂着头,长发拂过肩膀,摄影师正举着相机,追逐着最后一点天光,将那光精准地折射到她的侧脸上。“头发再动一下……好,别动!”指令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女孩维持着那个空灵的姿势,裙摆在水边铺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绢花。河水依旧清澈地流着,忠实地映照着这被精心构图的一幕,将那些陌生的、为定格而生的笑语与光影,一同卷入下游,带向那片据说已“花开成海”、车马喧阗的“长碛”。

  你忽然想,祖父坟头那几株他亲手栽下、从未想过要与谁合影的老茶树,今年开春,那遒劲的枝干与苍老的绿意,会不会也成了某个“古树茶韵”摄影套餐里,被反复调校光圈与快门速度的对象?而玉带河这千年不变、自顾自潺湲的清波,在未来某张门票的背面,会不会被印上一行精心设计的小字:“秘境清音,治愈首选”?

  风从青龙岭深处吹来,穿过层层茶畦,带着一种亘古的凉意,掠过你发热的耳廓。你忽然感到,这沉默的山与从容的水,正以一种你无法完全理解、它们也未必全然情愿的方式,准备迎接一些东西,也准备遗忘一些东西。那准备里,有属于自然的巨大耐心,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亘古寂静被惊扰前的颤栗。

  暮色,是从对面山峦的茶畦间开始弥漫的。那整齐的墨绿线条最先模糊,融成一片沉静的黛蓝。接着,那黛蓝便像滴入清水中的墨,缓缓晕染开来,浸透了天空,也笼罩了村庄。灯光次第亮起,依旧是疏疏落落的,昏黄的光点,却在无边的浓黑夜色与沉厚绿意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珍贵而温暖,像茫茫宇宙中,确认彼此存在的、安宁的密码。灯光落在玉带河上,那河水便真的成了一条流淌着碎金的带子,柔柔地、不舍昼夜地,将这片土地的睡梦,与远方的苏醒,悄然连接起来。

  你起身,携着满袖的清冽空气,耳廓里回荡着那浑然的寂静,眼底烙印着那磅礴的绿意。你终于明白,要取的,从来不是具体的物,而是这“在”本身——在这山水间,重新确认自己生命坐标的“在”。

  夜里,宿在老屋。万籁俱寂,唯有窗外,那被无边森林放大又过滤过的自然声响:风过林梢的涛声,夜鸟偶尔的短啼,远处玉带河永不疲倦的、丝绸摩擦般的潺湲。这些声音,比绝对的寂静更让你心安。你忽然懂了,所谓“仙境”,并非隔绝人寰,而是人与天地万物达成的一种美妙平衡。康岩村,便是这样的境。你想起“花开长碛”的绚烂与喧嚣,那是一种外放的美;而康岩村,这枚深藏的茶心,则是一种含蕴的、待醒的美。一放一收,一显一藏,或许正是这片土地最完整的呼吸。

  你从此是携着一座茶山与一条玉带走的人了。山的沉静与茶的芬芳,铸你的骨;水的清澈与流动的微响,成你的血。你的肉身仍将在外奔波,你的魂魄,却仿佛被那百分之九十的绿,妥帖地覆盖、守护了起来。

  故乡,终于不再是你必须逃离或必须归去的某个地点。它成了青龙岭上一棵默然的老茶树,是玉带河底一枚被流水磨得温润的卵石,是你生命深处,那一泡无论走多远、历经多少沸水冲瀹,底色依旧清亮、回甘始终悠长的茶汤。而这茶汤里,漾着的,是整个黔北,最幽深也最明媚的春天。

上一篇: 七律·数智文明赋

下一篇: 风里来雨里去

标签

朗诵

添加朗读音频链接后,文章标题后可显示播放按钮。

评论[0条]

更多>
内容 作者 时间
  • 注:评论长度最大为100个字符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