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兴志（小小说）

作者施泽会

你是我们班最年轻的轻机枪副射手，刚满十九岁的年纪，黝黑的脸庞上总凝着一股不服输的锐劲儿，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钉。攻打262高地的战斗一打响，山头上瞬间被炮火搅成了沸腾的粥，浓烟裹挟着碎石四处飞溅，呛得人直咳嗽。敌人的子弹像成群呼啸的毒蜂，带着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擦着我们的头皮、耳边飞掠而过，狠狠砸在堑壕壁的泥土上，溅起一片片滚烫的碎屑。那些碎屑落在后颈上，烫得人猛地一缩，却没人敢抬手去拂——生死关头，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可能招来致命的打击。

我们被织成密网的子弹和呼啸而来的炮弹死死按在狭窄的堑壕里，每个人都把额头紧紧抵着冰冷潮湿的泥土，胸口因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连抬头喘口气的空隙都没有。炮火轰鸣中，指挥员嘶哑的冲锋号声穿透硝烟钻了过来，那声音裹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七连的战友们像被点燃的火种，一个个攥紧武器，嘶吼着跃出堑壕，如出鞘的利剑，奋不顾身地扑向对面被炮火啃噬的阵地。

冲锋的洪流刚在山坡上铺开，敌人隐藏在暗堡里的火力网就再次死死罩住了我们的进攻路线，子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打在山石上迸出火星，压得人根本抬不起头。副班长刘子义是我们班的老骨干，他咬着牙骂了一句，突然大吼一声：“跟我上！”猛地跃出堑壕，猫着腰朝着敌人最凶猛的那个火力点匍匐前进。他的动作又快又准，借着弹坑的掩护一点点挪动，可刚爬出去不到十米，一串罪恶的机枪子弹就精准扫中了他的胸膛。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震，重重砸在地上，扬起细小的尘雾，那杆一直攥在手里的步枪滑落在一旁，再也没了动静。

你，夏兴志，根本没顾上多想，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副班长，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瞬间就跟着跃出了堑壕，踩着焦土朝着副班长倒下的地方冲去——你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要把他拉回来，哪怕只是一具遗体，也不能让他暴尸荒野。可就在你伸手要抓住副班长胳膊的瞬间，敌人的重机枪再次锁定了目标，一发子弹精准击中了你大腿的动脉血管。鲜血像冲破堤坝的喷泉一样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你军裤的下半截，也染红了身下的焦土，在灰蒙蒙的战场背景里划出一抹刺眼的红。你踉跄了两步，试图稳住身体，可失血带来的眩晕瞬间席卷了全身，最终重重栽倒在地，那杆冲锋枪摔在一旁，再也没能站起来。我疯了一样从弹坑里爬过去，顾不上头顶呼啸的子弹，飞快脱下身上的雨衣，死死盖在你的遗体上，泪水混着脸上的泥土糊在一起，又热又涩。我在心里默念着你的名字，转身抓起你的冲锋枪，拧紧眉头继续向前冲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替你，替牺牲的战友们，完成未完成的使命。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枪炮声从密集到稀疏，最终，当最后一声枪响消散在苍茫的山谷里，战场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呜咽着穿过弹坑。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身上的军装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有的战友还带着伤，一瘸一拐地开始在满目疮痍的阵地上打扫战场。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脚下的焦土还带着炮火的余温，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刚刚结束的惨烈厮杀。很快，我就在一片被炮火熏黑的焦土旁找到了你，你的身体已经渐渐冰凉，嘴唇泛着青紫色，可双眼却还圆睁着，目光死死望向阵地主峰的方向，里面满是未竟的遗憾和对胜利的执着渴望。我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过你的眼睑，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刺骨。我一遍又一遍在你耳边念着你的名字：“兴志，安息吧，阵地拿下来了，我们胜利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不知念了多少遍，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呼唤，你的双眼才缓缓闭上，终于卸下了所有的牵挂。

当鲜艳的部队战旗被我们亲手插上262高地主峰的那一刻，山风卷着红旗猎猎作响，红色的旗帜在硝烟散尽的湛蓝天穹下格外耀眼，映红了每个人布满灰尘和泪痕的脸庞。我们举着手中染血的武器，朝着天空发出压抑已久的嘶吼欢呼，哭声和笑声混在一起，震彻整个山谷。那哭声里，藏着失去战友的锥心悲痛，每一个牺牲的身影都在眼前闪过；那笑声里，有攻克阵地的酣畅喜悦，更有对牺牲战友的郑重告慰——我们没有辜负他们的付出。战后，部队为你追记三等功，表彰你在战斗中的英勇无畏。在部队光荣的史册上，“夏兴志”这三个烫金的名字，永远刻在了功勋簿上，也深深镌刻在了我们每一个幸存战友的心里，成为永不磨灭的印记。

后来，你被安葬在了麻栗坡烈士陵园，这片安静的山坡上，静静矗立着970座墓碑，每一座墓碑都代表着一位为守护祖国边陲、捍卫领土完整而牺牲的英雄。你的那一座墓碑，在滇南炽热的阳光下，总透着一股滚烫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你年轻的热血和生命的余温。岁月流转，春去秋来，山间的风雨一次次洗礼着墓碑上的字迹，磨平了边角的粗糙，可“夏兴志”这三个字却愈发清晰，如同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你就像一尊不朽的雕塑，屹立在滇南层峦叠嶂的大山深处，永远守护着这片你用生命捍卫的祖国边陲，守护着身后的万家灯火。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那片曾经被鲜血浸透的焦土，早已长出了新的草木，郁郁葱葱的枝叶覆盖了战争留下的弹坑和痕迹，山间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可我知道，每一寸土地里，都藏着永不磨灭的星火，那是你们这些英雄用生命点燃的信仰之光，永远照亮着后人前行的路。我回到家乡后，褪去了军装，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可无数个深夜里，只要闭上眼睛，就总会想起你跃出堑壕的身影，想起战场上的硝烟和嘶吼。于是我拿起笔，一笔一画地为你写下一首首诗歌，一篇篇祭文，把心底的思念和敬意都融进文字里。这些文字被当年幸存的战友们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每次战友聚会，我们都会围坐在一起，把它们拿出来读一读。读着读着，你的身影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年轻、勇敢、奋不顾身跃出堑壕的瞬间，永远定格在我们心里，成为一段永不褪色的红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