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余（小小说）

陈洪余（小小说）

作者施泽会

组织原本早已敲定：你留守连队，专门负责后方的物资清点核查与营区警戒守卫工作——在枪林弹雨的战争年代，这无疑是一份能避开正面厮杀的安全差事，多少人求之不得。可当你从战友口中听闻连队三日后就要开赴边境前线的消息时，整个人像被点燃的炮仗，当即就红了眼。那天夜里，营区的路灯昏黄摇曳，你攥着皱巴巴的军帽，一趟趟往指导员的宿舍跑，语气从恳求渐渐变成执拗，死活不肯接下留守的安排。指导员耐着性子跟你讲纪律、谈责任，你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梗着脖子说自己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守后方的。最后，你当着全排三十多名战友的面，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狠狠咬破了右手食指，鲜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你抓起桌上的一张白纸，咬着牙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下血书，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热血，力透纸背。末了，你猛地将血淋淋的食指按在纸尾，留下一个清晰的指印，高高举起血书，声音因过度激动而嘶哑，却带着千钧之力般坚定地求战：“我是一名革命战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前线才是我的战场，我必须去！请组织批准我的请求！”战友们看着那张猩红的血书，再看看你坚毅的脸庞，全都肃然起敬，不约而同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你和我，都是七连火箭筒班的射手。那些日子，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每天天不亮，就并肩扛着几十斤重的火箭筒赶往训练场，一遍遍重复架设、瞄准、击发的动作。汗水浸透迷彩服，在皮肤上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我们却浑然不觉。休息时，便坐在训练场的土坡上，细细擦拭心爱的武器，把炮筒擦得锃亮，亮得能映出彼此的眉眼。有一回深夜站岗，漫天星斗铺满苍穹，你指着远方家乡的方向，轻声与我约定：“等打完这场仗，咱们一起回去看看。往后啊，就好好守着这片用咱们血汗换来的山河。”

进攻的那天，天刚蒙蒙亮，七连的队伍便钻进了马黑山连绵起伏的密林。林子里湿气浓重，雾气像化不开的棉絮，缠缠绕绕地裹住每个人，把树叶、草叶都打湿了，脚下每走一步，都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中混着草木腐烂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四下静得可怕——除了队伍整齐的脚步声，就只剩偶尔几声虫鸣、鸟叫划破寂静。就在我们穿过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突然从头顶掠过——是敌人的六零炮弹！

来不及多想，我只瞥见那枚炮弹带着寒光，精准地坠向你身旁几米远的地方。“卧倒！”排长李明贵的吼声刚落，炮弹便轰然炸开。巨响震得耳膜生疼，尘土像翻涌的巨浪扑面而来，碎石和断枝带着刺耳的锐响四处飞溅。危急关头，排长猛地嘶吼着扑过来，用自己宽厚的脊背死死护住身边几名战友，双手还拼尽全力把我们往旁边的土坎后推，嘴里不停喊着：“快躲！都躲远点！”

可那致命的弹片，还是穿透了你的腹部。你重重倒在泥泞里，鲜血很快漫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而你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磨得发亮的火箭筒背带。你终究没能亲眼看到胜利的曙光，却用生命践行了血书里的誓言，光荣牺牲。

你的英雄事迹，很快传遍了整个连队，随后被郑重载入部队的烈士英雄谱中——这是你生前最渴望的荣耀，也是一个战士最壮烈的夙愿。战后，部队根据你的英勇表现，为你追记三等功，颁发了沉甸甸的军功章。这份荣誉，没有半点水分，是你用生命换来的勋章，凝聚着你的忠诚与无畏，也承载着战友们对你的思念与敬意。每当提起这枚军功章，连队的老兵们都会红了眼眶，他们说，这枚勋章本该戴在你胸前，让你亲自感受这份荣光。

几十年光阴流转，岁月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许多东西，却始终没能磨灭战友们对你的记忆。每当我连续写连史时，都会郑重地提及你的名字，在你的档案里添上一笔厚重的光荣，让你的英雄事迹代代相传。麻栗坡的烈士陵园里，松柏苍翠，安静肃穆，你的墓碑就静静地矗立在这片青山之中。多年的风雨侵蚀，墓碑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可碑上你的名字却被风雨反复打磨，愈发清晰，仿佛在向世人诉说着你当年的勇敢与赤诚。当年那本记载着你事迹的烈士英雄谱，被一位和你并肩作战过的老战友悉心珍藏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英雄谱的边角虽已泛黄，纸页也变得有些脆弱，上面的字迹却依旧遒劲有力，每一个字都镌刻着那段激情燃烧又刻骨铭心的岁月。老战友时常会轻轻抚摸着英雄谱上你的名字，一遍遍给子孙后代讲述你写血书求战、壮烈牺牲的故事。

时至今日，在七连的营房里，在老兵们围坐闲谈的讲述中，你的故事还在被一遍遍传颂。新兵入伍时，指导员总会第一个讲述你的事迹，把你的血书精神当作连队的精神图腾，教育每一位新战士什么是军人的使命与担当。每一次提及你的名字，每一次讲述你的故事，都是对英雄的深切铭记，更是对初心的回望与坚守。你的精神就像一盏明灯，照亮着一代又一代七连战士的前行之路，也让这片你用生命守护的山河，永远铭记着你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