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随感 ——热炕上的乡愁
周末应友人之约,回了趟新河老家。说是老家,其实早无“家”可回。父母搬离已十年有余,除了中元节开车去去祖坟前磕个头,我便再未踏足这片土地。老屋早就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塌作一堆碎砖,混着黄土成了记忆里模糊的废墟——可我的童年、少年,连青春的尾巴都遗落在这里。是混合着泥土腥气、灶膛炊烟与青草芬芳的空气,是高低起伏、熟到骨子里的乡音,是母亲在灶台前忙碌时,被火光映得通红的侧脸。
友人随口提了句“烤土豆”,说“回村里坐坐”,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猛地涌上来,带着泥土的潮味、炊烟的暖意,还有母亲鬓角沾着柴灰的模样。这大抵就是乡愁的起端,它从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沉重沧桑,只是蛰伏在心底的种子,被一个熟悉的词、一种久违的味道轻轻触碰,便抽出带着钝痛的嫩芽。
车子驶离平整的县道,拐进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时,我的心忽然就安稳了。路变窄了,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声响,窗外掠过的不再是修剪整齐的绿化带,而是田垄里已枯的麦草秆、落光了叶子的钻天杨,偶尔有两只灰雀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扎进远处的杏林。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田埂的弧度、风里的气息,连那条沟渠,都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新河,这个在甘肃地图上小到几乎寻不见的村落,正用它苍黄而沉默的容颜,迎接我这个近乡情怯的游子。我贪婪地盯着窗外,连路边一丛枯败的芨芨草都不愿放过,仿佛要把这些年的空白,都用眼前的风景一点点填满。
车停在友人妹妹家的院门前,大门是敞开着的,一下车,那股熟悉的味道不由分说地裹了上来——干草的晒香、泥土的湿腥,还有圈里羊群隐约的气息,是属于故乡独有的嗅觉印记。女主人快步迎出来,脸上是被北风和阳光共同雕琢出的红晕,未语先笑:“快进屋!炕烧得热乎着呢,冻不着!”
“炕”这个字眼,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我所有感官的锁。脱鞋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鞋面,可一脚踏上炕席,那股扎实的温热就顺着脚底往上钻。我猛地顿住,酸楚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这热度太熟悉了,穿过十年光阴,精准地熨帖在我冰凉的脚心,也熨烫着心里那个结了痂的角落。
这才是“回家的感觉”。它从不是豪华客厅里的柔软沙发,而是土炕席子下,柴草燃烧后沉淀的温度。我想起无数个寒冬夜晚,母亲总睡在炕头最热的地方,把温乎的中间位置留给我,自己的后背却贴着窗边的土墙。那时的炕是家,是庇护,是母亲用一把把麦草煨出来的、永不冷却的爱。如今母亲已长眠黄土两年,可这炕的温度,分明就是她掌心的温度——粗糙,却暖得能渗进骨头缝里。我蜷在炕角,把脚往炕席深处探了探,像个贪暖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暖意。
友人的妹妹手脚麻利,转眼就端来一个红漆炕桌。茶杯里泡着酽酽的茯茶,白气袅袅地飘到鼻尖,带着砖茶特有的醇厚;大盘子里堆着刚出炉的烤土豆,表皮烤得焦黑开裂,金黄金黄的薯肉隐约可见。“快吃,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女主人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烫得我赶紧在两手间倒换,嘴里嘶嘶地吸气,却舍不得撒手。
掰开土豆的瞬间,热气裹挟着质朴的香甜扑面而来,烫得舌头发麻,却忍不住咬上一大口。沙糯的薯肉在嘴里化开,没有一丝添加剂的味道,是土地最直白的馈赠。这味道瞬间把我拉回童年——放学后背着书包冲进厨房,母亲总在灶膛边给我留着烤土豆,带着柴火的余温,是最贴心的奖赏。
此刻,友人们早已闹开了,盘腿的、跪坐的,抢着去拿最烫的那个,笑声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满屋子都是活泛的气息。
午饭是手擀面,擀面杖在案板上“咚咚”作响,是刻在记忆里的声响。面条煮得筋道,酸香爽口,就着自家腌制的酸菜,浑身都通透了。饭后友人提议打“掼蛋”,牌局在炕桌上铺开,洗牌的“哗啦”声、出牌的吆喝声、输了牌的笑骂声,瞬间盈满了这间农家小屋。
我坐在炕上,手里捏着纸牌,却有些走神。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炕席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恍惚间,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冬日假期赖在热炕上,捧着一本旧书发呆,听着母亲在炕下择菜、刷碗,那些细碎的声响像催眠曲,让人安心。时光好像在这一刻重叠了,我以“归来者”的身份,却体验着“在场者”的安宁。
这方热炕,大概就是乡愁最沉重也最温暖的符号。它不再是单纯取暖的家具,而是情感的“假托物”,承载着血脉亲情、童年记忆,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友人们几番上下炕,跪坐、盘腿坐,各种坐姿轮换,笑闹着说“坐久了腰酸”,我却像被钉在了这里。我怕,怕一脚踏下炕席,就断了与这温度、与这温度连接的旧时光之间,那最后一点脆弱的牵连。
转眼就到了晚饭时分,房间里飘来鸡肉的香气。友人妹妹做了一大锅“鸡肉垫卷子”,金黄的卷子吸饱了鸡汤,松软入味,面条裹着肉香,一口下去暖到心口。这味道猛地撞进记忆——从前只要回家,母亲总要宰一只自家养的土鸡,做一锅“鸡肉垫卷子”,说“补补身子”。那时的厨房也是这样热气腾腾,母亲的围裙上沾着面粉,笑着说“慢点儿吃,锅里还有”。
吃到一半,我放下筷子,借着擦嘴的动作抹了抹眼角。鸡汤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今昔的界限,好像母亲还在灶前忙碌,转头就能看见她通红的侧脸。
天黑透的时候,该回程了。女主人把我们送到院门口,反复叮嘱:“以后常来,炕随时给你们烧着。”车子开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望去,暮色中的院落模糊了轮廓,只有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像一双温暖的眼睛。友人们说着今天的满足,我却心里五味杂陈——有重逢故园的欣喜,有品尝乡味的慰藉,更有思念母亲的锥心之痛,搅在一起,沉甸甸的。
车子驶离村子时,我望着窗外越来越远的灯火,忽然明白,故乡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理坐标。老屋虽平,热炕犹在;母亲已逝,爱意长存;故人星散,乡音未改。它是一种由特定温度、气味、声音和人情构建的心理场域,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心安稳下来的归宿。
感谢友人,不仅用烤土豆和鸡肉垫卷子款待了我的胃,更用一方热炕,安顿了我漂泊十多年的心。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在热炕上被微微焐热、化开,渗进血脉里。回城的路上,我满身夜色,心却不再冰凉。因为我知道,我带走了故乡的一部分——炕头的余温、土豆的甜香、大盘鸡的美味,都已悄然内化。
而故乡,永远会在“新河”那个村落,为我保留着一方热炕的坐标,等待下一次,被思念与机缘再次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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