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心忡忡的书
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传承文明的法宝,是照亮人生的火炬。我一生对书满怀珍爱,甚至敬畏,始终视之为不可亵渎的神圣。
这份敬畏,或许源于父辈 “爱惜纸笔” 的谆谆教诲,更源于文革浩劫的深刻烙印。那时,多数书籍被贴上 “封资修” 的标签付之一炬,少年时代的我深陷极度的书荒。物以稀为贵,书在我心中,便成了最珍贵的宝贝。
从小学发蒙的教科书,到步入社会后购置的各类读物,我都悉心珍藏。读过的书里,字里行间满是我的痕迹:划下的杠杠圈圈,空白处的三言两语点评。那些心得或许稚嫩,却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悟。如今翻阅,看到那些着重号与短评,便觉温馨亲切,仿佛重逢老友,总能获得无限慰藉。它们是我人生的见证,是走过的足迹,是精神的寄托,是永不背弃、不求索取的知音。
年少时,我们总在四处找书读。哪位同学有本好书,便不惜套近乎、献殷勤、帮着做事,软磨硬泡也要想方设法弄到手。而后便抓住一切空隙,通宵达旦读了又读,才依依不舍地归还。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拥有满室藏书,让书香萦绕身旁。
可如今,屋里堆满了我精心收藏的书,儿子却视而不见。他已读到高中,读过的课外书籍屈指可数,竟不及我小学三年级时的阅读量。一次文学常识考试,填空题问《石头记》是哪本书的别名,他竟茫然无措,如同面对天方夜谭。
这般对书的轻慢,并非个例。许多学生初高中一毕业,第一件事便是将教科书、复习资料、试卷悉数变卖,换得区区六七十元。就连大学毕业生,也多是如此。曾见一位大学生在空间留言:“用一口袋的钱读大学,读完带回一口袋的书,把书卖掉,竟买不回一个口袋。” 字里行间的轻慢,令人心寒。
书的厄运,似乎再度降临。这一次,没有焚书的烈焰,没有禁书的封条,却因被漠视而更显可悲 —— 比起红卫兵对 “封资修” 的仇恨,满清文字狱的残酷,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决绝,这种主动的丢弃与遗忘,更令人扼腕。
我的一位诗友,一生与书结缘。十六岁当 “咪咪” 老师起,书便是他最忠实的伙伴。后来他到教育局工作,却被打成右派下放农场,甚至为避文革浩劫躲进沙阳监狱,无论境遇何等艰难,始终未曾与书分离。书教他电焊、修汽车、修电器、做装潢,帮他熬过最黑暗的岁月,从一无所有走到小康富足;书还教他写诗填词、绘画书法、摄影创作,丰富了他的人生,让他年近八十仍能老有所乐、老有所安。
可去年他生病住院,独生女竟将他满屋藏书当废品变卖。许多经典著作,都被毫不吝惜地按斤处理。等他康复回家,面对空荡荡的书架,满目凄凉,给我打电话时,声音几度哽咽,难掩痛心。
另一位诗友的藏书,也遭遇了灭顶之灾。她打电话告诉我,家中的《康熙字典》及诸多经典,竟被儿媳从七层楼的窗口一股脑儿拽到楚蜀大道上,悉数遗失。据说儿媳本是到她房间找东西,翻找无果后便迁怒于书 —— 想来她早已看不惯年过六旬的婆婆整日捧书沉醉,这份长久积压的反感,终借着一时的恼羞成怒倾泻而出。
这或许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质匮乏,文化生活贫瘠,能找到一本书读,便如过年般欢喜。而改革开放后,收录机、电视机、多媒体相继走进寻常百姓家。孩子从出生起便有 “天线宝宝”“喜羊羊” 相伴,稍大些便沉迷电脑网络,那里五花八门的娱乐应有尽有,早已冲淡了读书的吸引力。我儿子便常嘲笑我:“都什么时代了,还抱着书看?”
诚然,网络包罗万象,但真正将电脑当作学习工具、潜心钻研的人,又有多少?有人说,现在是 “读图时代”“全娱乐时代”,读书早已过时。难怪有人叹息,当下是搞笑、忽悠、恶搞盛行的时代,在这样的风气里读书向学,竟被视作愚憨。
书,莫非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就像土家人那句俗语说的:“只有鼎鑵煮馒馒(mang),没有鼎鑵煮文章。” 在这个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时代,书若不能成为获取财富的工具,便只能被扫进垃圾堆。
难怪有人预言,再过一两代人,这个诞生了孔子、承载着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恐怕连能读懂《古文观止》原文的人,都寥寥无几了。
书的命运,从来都与读书人的命运紧密相连。没有了读书的人,书便没了归宿;而没了书的滋养,文明的血脉又怎能延续?
书的忧心,实则是文明的忧心。
201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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