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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楼梯

作者:周国顺 阅读:6 次更新:2025-12-03 举报

  天刚粉亮,我已穿好单衣,站在楼梯口。

  从一楼到三楼,再从三楼折返一楼,一步一步,周而复始。起步时慢,像试探着唤醒沉睡的筋骨;十分钟后节奏渐快,脚掌叩击台阶的声音变得急促;最后十分钟,我把速度拉到极致,任心跳撞着胸腔,呼吸粗重如鼓,汗水顺着下颌线大颗滚落 —— 春夏时节,单衣会被浸得透湿,贴在背上发凉;寒冬腊月,浑身腾起的蒸汽裹着白气,与清晨的霜气缠在一起。

  这一走,便是数年。

  不分寒暑晴雨,无论除夕初一,不管忙闲与否,走楼梯早已成了我生活的刚需,像吃饭睡觉般不可或缺。若哪天因故中断,便觉浑身不自在,像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唯有外出办事或前一晚熬夜,才会稍作调整:要么提前起身,要么晚些出发,但从不会缺席。

  走楼梯的难,藏在季节里,更藏在我的伤腿里。

  寒冬是最难熬的。气温跌破零度,滴水成冰,呼进鼻腔的冷空气像掺了辣椒粉,呛得鼻腔发麻发紧;双手抓着铁护栏,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握在冰棒上,越握越僵硬。而我的左脚,那只受过重创的腿,每次起步时膝关节都会 “哗啦哗啦” 作响,像生了锈的合页,疼得钻心。我得咬着牙撑过前几分钟,痛感才会慢慢缓和。逢上变天,伤腿即便不动也隐隐作痛,走起来一瘸一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爬楼梯便成了一场硬仗。

  有时头天累极,或一夜无眠,起步时只觉双腿灌铅,连半小时都难坚持。可走着走着,疲倦竟悄悄散去,胸腔里的郁结也跟着汗水蒸发,心情渐渐亮堂起来。偶感风寒时,鼻塞痰多,咳嗽不断,手里攥着一叠纸巾,一边擦鼻涕一边往上爬,等浑身热透,鼻塞反倒通了,咳嗽也轻了。

  谁能想到,如今把走楼梯当成习惯的我,曾是个好静不好动的人。

  自小性格孤僻,偏爱独处看书,对体育活动向来避之不及。读了十几年书,乒乓球、篮球不会打,单杠双杠也摸不上。高中时学跳鞍马,我干脆躲在角落看杂志,被体育老师揪出来没收书,罚站在鞍马前观摩。那时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走路” 会成为一种奢望,“能运动” 会成为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

  2011 年那场车祸,像一记重锤击碎了寻常日子,我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躺就是 319 天。最初的数月,我只能仰面朝天地固定着姿势,连翻身都是奢望 —— 四肢被牵引架束缚着,吃喝拉撒全凭旁人照料,浑身的骨头像被拆重组过,稍一动弹就牵扯着钻心的疼。病房里的空气总是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偶尔能听见门外有人压低声音议论:“他这情况,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些话像细小的冰碴,落在心里,凉得发紧。

  直到医生取下牵引架,解开缠绕在身上的绷带,我才像挣脱了枷锁的困兽,迫不及待地想夺回身体的主动权。我双手死死抓住床头的护栏,指节攥得发白,胳膊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拼尽全力想往右侧翻身。上半身硬生生拧了过来,可受伤的左腿像焊死的钢铁,纹丝不动,下半身还固执地保持着仰卧姿势。瞬间,撕裂般的剧痛从腰椎蔓延到膝盖,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额头、后背往下淌,浸透了病号服,连睫毛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珠。那一刻我才猛然懂得,原来 “翻身” 这样简单的动作,在劫后余生的日子里,竟需要赌上全部的力气。

  三个多月后,在妻子和儿子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我拄着双拐终于挪下了床。双脚刚触到地面,就像踩在了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有千万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麻痛感顺着神经往上窜,双腿抖得像筛糠。我紧紧咬着牙,不敢松手,任由妻儿架着我的胳膊,一步、两步,在病房到走廊的短短距离里,走出了劫后余生的最初几步。每一步都颤颤巍巍,每一步都伴随着膝盖的酸胀,可当脚掌实实在在踩在地面上时,一种久违的踏实感涌上来,我甚至忍不住红了眼眶 —— 原来能直立行走,竟是如此珍贵的幸福。

  当我能拄着双拐在五六十米长的走廊上来回走五趟时,当我能慢慢挪到医院的花园里,呼吸到窗外的新鲜空气时,我像个孩子般迫不及待地给亲友打电话报喜,语气里的雀跃,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后来,我不满足于平地行走,开始试着从十楼走楼梯下到一楼。那时我的伤腿还僵硬得像根木棍,膝盖根本无法弯曲,下楼梯时只能让伤腿先往前探,再小心翼翼地把好腿挪下去;上楼梯时则反过来,让伤腿紧紧跟着好腿的节奏,一步一挪,每一级台阶都像一道难关。护栏被我抓得发烫,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台阶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有一回下楼梯时,我和身边的病友聊得入了神,竟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像正常人那样迈开步子 “一二一” 地往前走。好腿先往下迈了一级,可伤腿却像生了锈的合页,怎么也弯不过来,好脚踩空的瞬间,身体猛地往前扑,天旋地转间,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护栏,却扑了个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妻子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我的腰,将我死死拽住。我惊魂未定地靠在妻子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和颤抖的手臂,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 那一次,我真切地明白,康复的路从来没有捷径,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容不得半点马虎。

  而那些一起住院的病友,也在我的带动下加入了锻炼的行列。三个拄着双拐的人,身子不约而同地前倾,一步一颠地在花园里挪动,拐杖敲击地面的 “笃笃” 声,像一串坚韧的节拍,在清晨的阳光里回响。如今想来,那道在医院花园里挪动的身影,不仅是康复路上的坚持,更是绝境中彼此支撑的力量。

  出院后回到乡下,没有医院花园那样平坦的场地,刮风下雨也不便外出,不知从何时起,走楼梯成了我的选择。楼梯两边有护栏,安全;不用受天气影响,省心;把这一百多斤的身子从一楼扛到三楼,再搬下来,日复一日,竟是最实在的锻炼。

  刚开始,我也有过懈怠。工作忙累时,失眠难眠时,天亮了只想赖床,不想面对这单调又费力的运动。可一想到医院里那些艰难的日子,想到妻子搀扶我的模样,想到医生说 “坚持就有希望”,便又咬着牙爬起来。这一走,就是几年,从刻意坚持变成了本能习惯。

  走楼梯,让我腆着的肚子慢慢缩了回去,体重恢复了正常;让我僵硬的伤腿渐渐灵活,能像正常人一样转弯、迈步,若不细看,没人知道我曾受过重伤;让我孱弱的体质越来越强,从前一刮风就感冒发烧,如今连喷嚏都少打。

  更重要的是,走楼梯让我读懂了 “坚持” 的意义。那些在楼梯上喘不过气的时刻,那些伤腿疼痛难忍的时刻,那些想放弃却咬牙坚持的时刻,都在告诉我:生命就像这楼梯,一步一步往上爬,或许缓慢,或许艰难,但只要不停下脚步,就一定能抵达想去的高度。

  野蛮其身体,文明其精神。这一级级楼梯,不仅承载着我的重量,更承载着我对生活的热爱与坚守。只要坚持,一切艰难险阻,都能踏在脚下。

  2016 年 2 月 2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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