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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老家的电话号码(小小说)

作者:吴柳杉 阅读:7 次更新:2025-10-18 举报

  除夕夜的霓虹灯在城市的街道上流淌成一条斑斓的河。窗外偶尔炸开一朵烟花,发着欢快的响声,映得客厅忽明忽暗。我窝在柔软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妻子端来温热的蜂蜜水,挨着我坐下,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她轻声说着年初二回她家拜年的安排,岳母又学做了哪道新菜等着我去品评。

  一切都恰到好处的温暖、体面。

  可我胸腔里却像塞了一团冰,冷硬,坠得生疼。这个时候,那座北方农村小院里,此刻该是黑暗的,冰冷的,安静的。没有灯笼,没有喧闹,只有老两口对着一台可能雪花点点的旧电视机,沉默地守着一个绝不会响起的电话。

  我父亲,一个用一辈子力气把我推出农门的汉子,三年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对我说:“结了婚,就好好待在城里,待在你岳父家。别回来,别打电话,别叫人看不起你。我们俩,用不着你惦念。如果违背其中任意一条,我们就喝百草枯死在你面前,你也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和你娘的存在,只要你过的好,我们就放心了。”

  他把我所有的孝心与回望,都蛮横地定义成一种“不识抬举”,一种对城里岳父家施舍的安稳生活的背叛。

  妻子靠在我肩上,呼吸渐渐均匀。我轻轻抽出发麻的胳膊,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天气预报。我的城市之后,是省城,然后一个接一个陌生地名跳过去。我的手指悬停了很久,终于,像做贼一样,飞快地输入了那个我刻在骨子里的、属于我故乡的县城名字。

  冰城,-5℃,晴。

  比这里冷太多了。家里的炉火够旺吗?娘的咳嗽冬天最厉害,药是否按时吃了?父亲的老寒腿,每到冬天就伸不直腿,今年怎样了?这些念头像滚油一样烫着我的心。我猛地锁上屏幕,黑暗中,只有心跳一声比一声轰响。慢慢的心脏就像被一个巨大的钳子钳住了,钻心的疼,我慢慢的蜷在一起......

  大年初三,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老家的号码突然打进了我的手机。父亲的声音劈头撞来,不再是记忆里的强硬,而是被某种东西彻底碾碎后的、粗糙的砂纸般的嘶哑,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儿呀,如果方便的话,就回、回来一趟吧。”他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裂开的肺叶里挤出来,“你娘……你娘她不行了……她一直、一直不让我告诉你……”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压抑不住的哽咽和低沉的哀嚎,混着北风的呼啸。

  “她……她每晚都看你们那儿的天气预报……一遍遍的看……”

  世界猛地安静了,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妻子的嘴一张一合担忧地问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句“一遍遍的看”在颅内反复撞击,碾碎了我所有自以为是的“孝顺”和“难做”。我醒过来,是两个小时以后,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妻子说两个小时,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叫“娘,你不要走!”我什么都来不及说,抓起外套,疯了一般跑了出去。

  飞机、火车、长途汽车,最后是一辆颠簸的破旧三轮。我像一只被遗忘在外地的狗,疯狂的扑向那片日夜啃噬我的土地。

  老家院子比记忆里更破败,墙头的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父亲佝偻着背站在门口,像一截被风干的老树,再也没有一丁点的活力。他看见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没说出话,只是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豆子那么大,他慌忙用粗黑的袖口去擦,眼泪怎么都擦不完,一直往下滚。

  “娘呢?”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身的力气也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

  他侧身让开,指了指那间昏暗的里屋。

  土炕上,母亲瘦小的身体躺在一床厚重的旧被里,头上的白发白的晃眼,她脸色灰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已经说不出话,也看不见人了。炕沿边,放着一个眼熟的旧纸箱——是我刚工作时,给她寄过几次城里零食用的那个纸箱。

  箱子开着口。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曲奇饼、肉脯、坚果……那些都是我当年用可怜巴巴的工资,试图填补距离的证明,可是她一样都没吃。

  它们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早已褪去了鲜亮的颜色,包装袋瘪了下去,有些甚至露出了霉变的痕迹,散发着一股陈旧、甜腻又发苦的古怪味道。它们像一群被遗忘的标本,凝固了我所有迟到的、无用的愧疚。

  父亲在一旁,声音像两片互相摩擦的老树皮:“你寄一回,她就摸一回,谁也不让动,说……说这是儿的心意,看看,就顶饱了。”

  我喉咙里像堵着一块巨石,弯腰想去触碰那些过期的爱,指尖却抖得厉害。一不小心,发抖的脚却踢翻了纸箱。

  箱子最底下,露出一角粗糙的烟盒纸。

  我把它抽出来。纸上是我熟悉的、母亲认真摹写下的歪扭字迹,每一笔都透着吃力与郑重,“儿啊,娘知道你过得好,吃得饱,穿得暖,娘就放心了。”

  如同一道巨大的霹雳,轰的一声炸响,我所有强撑的躯壳彻底碎裂了。

  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砖地上,额头抵着炕沿粗糙的木框,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像决堤般涌出,我嚎啕大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父亲走过来,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到母亲枕下,摸索了许久,抽出一沓什么东西,塞到我手里。

  厚厚的一叠,是打印纸,被摩挲得边缘发毛,微微卷曲。

  上面是我妻子的朋友圈。

  每一张,都有我。

  我在餐厅举杯,背后是流光溢彩的落地窗;我抱着孩子在家里的木地板上爬,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我穿着西装站在台上,胸前别着红花;我甚至只是窝在阳台的躺椅里打盹,阳光洒在我身上……

  每一张打印的、像素可能有些模糊的图片下,都用细细的笔,小心翼翼注着小小的字:

  “儿又胖了点,好。”

  “孙儿笑了,儿也笑了。”

  “我儿有出息。”

  “今日天晴,儿在家休息。”

  最后一张,是除夕夜,妻子发的九宫格,中间那张是我和她碰杯,桌上是她父母张罗的年夜饭,满桌精致。图片配文:“和爸妈一起过年,幸福圆满!”

  在这张打印纸的最下方,空白处,是我母亲留下的最后一行字迹,比任何一次都要显得虚浮,却仍一笔一画:

  “儿一家,团圆了。真好。娘放心。”

  我再也支撑不住,扑在母亲冰凉的手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了整个青春的、沉闷而绝望的嚎哭,我扯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撞向炕沿粗糙的木框......

  窗外,北风呜咽着吹过空荡的院落。

  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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