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潘金莲的邪妒百态:嚼舌根、戏春猫、赌风月
第五十一回原题为“月娘演听金刚科,桂姐躲在西门宅”,12790字。主要内容:1)金莲对月娘说瓶儿是非;2)伯爵给西门庆说桂姐祸事(1543);3)西门庆帮桂姐避祸,桂姐献唱;4)西门庆与金莲淫事;5)西门庆宴请两官员;6)两姑子说佛经;7)经济与大姐斗叶输金。绣像本题为“打猫儿金莲品玉,斗叶子敬济输金”,主角都是潘金莲,嚼舌、品玉、邪念贯穿于本回的始终。
一、主题故事
嚼舌。潘金莲对月娘说:“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乔坐衙。”这月娘听了,如何不恼!说李瓶儿“干净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西门大姐告诉李瓶儿,潘金莲嚼她的是非。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西门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才五娘说的话,我问六娘来。他好不赌身发咒,望着我哭,说娘这般看顾他,他肯说此话!”
品玉打猫。这潘金莲听见琴童说“爹往五娘房里去了”,就坐不住,趋趄着脚儿只要走,又不好走的。口儿里硬着,那脚步儿且是去的快。
西门庆到了潘金莲屋里,这妇人便将灯台挪近旁边桌上放着,一手放下半边纱帐子来,褪去红裤,露出玉体。西门庆垂首窥见妇人香肌掩映于纱帐之内,纤手捧定毛都鲁那话,往口里吞放,灯下一往一来。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弹,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这西门庆在上,又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只顾引逗他耍子。被妇人夺过扇子来,把猫尽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帐子外去了。
斗叶输金。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在西门大姐屋里,金莲道:“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拿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赌了东道罢。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明日等你爹不在,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经济道:“既是五娘说,拿出来。”大姐递与金莲,金莲交付与李瓶儿收着。拿出纸牌来,灯下大姐与经济斗。金莲又在旁替大姐指点,登时赢了经济三掉。
简评:张竹坡说:“此回总写金莲之妒之淫之邪----”;“此回章法,全是相映。”所谓妒,借嚼舌离间月娘与李瓶儿,尽显妒意;所谓淫,为西门庆品玉,暴露其淫靡习性,打猫细节更埋后续伏笔;所谓邪,撺掇斗叶勾引陈经济,足见其奸邪心机。
张竹坡“章法相映”之说,是《金瓶梅》对照艺术的体现:行为映照上,品玉与斗叶前金莲两次急切起身均遭月娘讥讽,显其急躁与主母审视下的张力;场景闭环上,品玉以春梅更衣始结、斗叶以李瓶儿同行始结,形成结构对称;虚实对照上,黄安二主事来拜(实写官场)与宋御史送礼(虚铺后文),交织西门庆公私两条线索。
综上,此回以“嚼舌”“品玉”“斗叶”凝炼金莲“妒淫邪”特质,借“相映”手法筑叙事章法。既深化人物复杂性,更彰显《金瓶梅》“以日常写人性深渊”的魅力——金莲恶行非脸谱化,而是女性争夺生存资源的人性扭曲。
二、文本多维解析
1、评点辑要:
1)闲人曰:男主外,西门庆忙于生意,忙于官场,忙于应酬;女主内,吴月娘忙于调解,忙于救人,忙于佛事。还有食客、婊子、官员络绎不绝,杂事丛生,看似乎无序,实则有章。
2)田晓菲说:“此回说西门大姐与瓶儿交好,因为大姐‘常没针线鞋面’,多亏瓶儿背地与她。张竹坡在此批道:‘月娘可杀’。在读到张竹坡的评语之前,从未注意过这一细节--六个字而已--然而张竹坡是绝对正确的。当年西门大姐和陈经济来投奔时,月娘收了他们带来的许多箱笼在自己房里。月娘在钱财儿的小器,待落难的前妻之女的凉薄,西门庆全无父女之情,都在这六个字里面写出了。”
3)西门庆说“学生贱号四泉,──因小庄有四眼井之说。”“四泉”之号是西门庆之“文化整容”,既暴露了他对阶层跃升的急切,也撕开了晚明社会“士商合流”背后的虚伪与溃败。
2、形景速写——三写琴童
只见琴童儿蓝布大包袱背进来。月娘问:‘是甚么?’琴童道:‘是三万盐引’。”
“只见琴童儿走到卷棚内请西门庆,道:‘大娘后边请。有李桂姨来了’。”
“正唱着,只见琴童儿收进家活来琴童道:‘爹不往后边来了,往五娘房里去了’。”
琴童原名天福,本是花家旧人,随李瓶儿陪嫁到西门府后被改名顶替被赶走的琴童。此处三写琴童,虽然没有形象描摹,但沉稳有序,尽显玲珑之态,在西门府游刃有余,琴童深谙府中生存之道,深得西门庆偏爱,与玳安交好,面对潘金莲也能谨慎应对。
3、片段细品----李桂姐避祸
李桂姐“云鬟不整,花容淹淡,”“与西门庆磕着头哭,”诉说奄并不认得他(王三官),还是帮闲们逼着要接,没有拿他一个钱,更没有让他“沾身”。
西门庆没有吱声。吴月娘说“也罢,省的他恁说誓剌剌的,你替他说说罢。”
西门庆仍在犹豫,月娘接着说,“也罢,你打发他两个先去,存下来保,替桂姐往东京说了这勾当,交他随后边赶了去罢。你看唬的他那腔儿。”于是西门庆就委派来宝上东京替李桂姐说情。
事后李桂姐主动唱曲,吴月娘对这般主动投诚如沐春风:“桂姐,你心里热剌剌的,不唱罢。”孟玉楼则说:“李桂姐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头里一来时,把眉头忔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
评点:此段以四人交锋写尽世态人心:李桂姐卖惨下跪求饶,示弱中暗藏算计;西门庆妒火暗涌,却难舍旧情,进退两难;吴月娘力保桂姐,借解围巩固后院话语权;孟玉楼冷眼旁观,一句“做脸儿快”,辛辣点破桂姐的圆滑与众人微妙博弈。
三、一家之言
1、鸾镜朱颜瘦:回前诗中潘金莲之爱恨纠葛
回前诗:“羞看鸾镜惜朱颜,手托香腮懒去眠。瘦损纤腰宽翠带,泪流粉面落金钿。薄幸恼人愁切切,芳心撩乱恨绵绵。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
前四句生动地描绘出潘金莲因西门庆冷落而产生的哀怨形象。她羞于照镜,是因为自觉容颜因愁绪而憔悴,手托香腮、懒于入眠,尽显慵懒和愁苦;“瘦损纤腰”则突出了她因心事重重而日渐消瘦,“泪流粉面”更是直观地表现出她的悲伤和委屈。
五、六句直接点明了潘金莲的心理状态。她称西门庆为“薄幸”,表达了对西门庆的埋怨和不满,因为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歇宿,让她感到被忽视和冷落,心中充满了愁苦和怨恨。“芳心撩乱”则进一步强调了她内心的烦躁和不安,这种情感的交织使得她的形象更加立体和丰满,读者可以深刻感受到她对西门庆既爱又恨的复杂情感。
七、八句明确表达了潘金莲的内心渴望,这里的“东风”象征着一种能够改变现状的力量,而“檀郎”则指代西门庆,生动地表现出潘金莲对西门庆的极度依赖和对爱情的渴望,同时也反映出她在情感上的无奈和被动,只能寄希望于外界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这首诗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它承接了上回中潘金莲见西门庆在李瓶儿房里歇宿后“暗咬银牙,关门睡了”的情节,进一步描述了她“足恼了一夜,怀恨在心”的状态,同时也为下文她跑去月娘那儿搬弄是非做了铺垫。通过这首诗,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潘金莲的行为动机,即她因西门庆的冷落而心生怨恨,从而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情节,使故事的发展更加连贯和自然。
这首诗颇有李煜诗词风味,为整个回目营造了一种哀怨、缠绵的氛围,这种氛围与潘金莲的情感状态相契合,通过这首诗,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感受到潘金莲所处的情感困境,以及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无奈,从而更好地理解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2、“淫文字”下的叙事巧思与人性观照
此回“春梅试药、金莲品玉打猫、西门庆讲黄段子”(约1950字),常被视作“淫文字”的典型,即从春梅试药的药效初显,到金莲品玉打猫时人物互动的张力升级,再到西门庆以黄段子收束氛围,整个过程环环相扣,每一处“淫”的表象下都藏着服务于文本深层的创作逻辑。
从结构安排来看,春梅试药是药效的初次呈现,为后续情节铺垫;金莲品玉打猫则将西门庆服药后的状态进一步展开,人物间的互动、情感纠葛在这一过程中逐步升级;而西门庆讲黄段子则像是整个情节链条上的一个“小结”,以诙谐且低俗的方式,对前面紧张、激烈的情色氛围进行了一次别样的收束,同时又通过段子内容与潘金莲之前的感受形成呼应,结构上连贯且精巧。
从人物塑造角度,这些描写鲜明地展现出西门庆的形象特点。他服用胡僧药后房事猛烈,体现出其对肉欲的无节制追求,凸显他作为一个放纵、贪婪的市井形象。在这一过程中,他还不忘讲黄段子,更是将其低俗、轻佻的性格展露无遗。潘金莲面对西门庆服药后的表现,既有娇嗔埋怨,又有与之迎合的一面,这反映出她自身同样沉溺于情欲,同时性格中也有着泼辣、大胆的特质。她在整个过程中的言语与反应,使这个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绝非单一维度的“淫妇”形象。
至于西门庆所讲的黄段子,看似粗俗不堪,实则与情节紧密相连。潘金莲喊着“好难捱忍”,西门庆用段子回应,暗示她需慢慢承受,这一互动既符合两人当时的情境,又从侧面反映出他们之间纯粹基于肉欲的关系。这种低俗的交流方式,进一步强化了人物的市井气息,同时也反映出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人们精神世界的匮乏,只能通过这类低级趣味来调剂生活。所以《金瓶梅》中的这些看似“淫”的文字,实则是作者精心构思,服务于小说整体的文学价值、人物塑造与社会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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