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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弱点

作者:秋野之芒 阅读:156 次更新:2025-10-04 举报

荒诞短篇小说《人性的弱点》


  四分之三阴影

 

这大半年,常常被噩梦惊醒,醒来后脊背凉湿,梦中的情节并不卓然,等穿好外套冲到卫生间,再躺下似乎想不起刚断离的梦的细节。

前夜又梦,口干舌燥,迷迷瞪瞪抓住床头的水杯喝了两口,蒙头再睡去,一个苍老但却威严的声音从九霄云外飘忽忽地由远及近:“来来来,下一个患者,你叫什么?”

“咦,勺子街啥时开了发烧夜门诊,我咋不知道呢?”

我收住脚步四下观望,心想这以后若是生病吊个水什么的,不用起早落黑地赶着去大医院了,好啊太好了!

望着换了门面的地方,我低下头手托着下巴颏想了十来分钟,只想起来前几年街边那一溜房应该…应该都拆了吧?

那时,刚好一对有些年龄差的老夫妻往我走过来,他们望着夜门诊停下脚步指指点点,稍稍发福的老太问道,“教授,你还记得这一带吗?”

咋会不记得!小时候从黄泛区跟爹娘一路南下,逃难到搁搭(这里),顶顶喜欢上这条街玩嘞。”

“我老早子听侬讲起搁搭,双目顾盼生辉,现在捺能,还想得起来伐?”

“只要街上的青石板还在,就能唤醒老朽的记忆,我坚信。”

老先生说话的刚劲样挽留了我的脚步。

“好,好,那我问你,前面是啥(人)家?”

“前面是开医馆的顾家,顾医师是上海吴淞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医学院出来的,医技老来三嘞。”

“那顾家隔壁呢?”

“顾家隔壁是糕饼店老板……”

不胖不瘦撑起西装肩膀的老头子,举起手杖指着前面,想细说糕饼店老板却一时想不起来。

“糕饼店老板姓戴,戴老板有儿女一双,解放前都去海对面了,女儿跟着京戏班子,儿子被抓了壮丁。”

“唔,你的记性还和从前一样好。我记得,从戴家再往前是天亮后卖葱油饼的黄家,黄…黄?”老头子要讲的名字在嘴边就是说不上来。

黄彭年家,老婆是黄彭年的表妹,黄彭年的老丈人是嘎大城关镇穿棕棚眠床穿得最好的师傅…”籍教授的夫人顿了顿,和颜悦色地说道,“老头子,考考侬,黄家前面啥宁家(人家)还记得吗?”

“黄家前面…是不是徐裁缝徐家啊?”老头子有点不确定,他双手支在手杖上不解地问道,“哎,哎,我说太太,侬跟我咋…咋走到这条街来了?”

“滑稽伐,我是跟着先生穿过两个城门走到,走到搁搭,要我说我…我还不愿意来这片呢!”

“为啥?”籍教授话刚说出口,就觉出了夫人话里有话,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侬呀,迭个小心眼都揣了一辈子嘞,叫我说什么好呢!”

“那就别扯开去嘛,我们刚才说哪儿了,是不是说到徐裁缝了?”太太问道。

“是的,刚才说到徐裁缝了。”

“对罗,教授,徐裁缝,徐裁缝侬咋记得嘎牢?”

籍太太的话连我这外人听来,都有那么些存心跟上了年纪的籍教授过不去的意思。我不明白,籍太太既然不愿意来这里,又为什么穷提勺子街的老脸面?

“徐裁缝,徐裁缝嘛…”老头子“嘿嘿”笑了笑,“算了,以后再跟侬讲”。

“徐家,徐家对面还有印象吗?”籍太太又好心地提了一下。

徐家斜过开锡纸店,锡纸店往前有一个大院子……”老头子自行语滞。

“大院子里住着七十年前的小学同学,这不用我提醒了吧?”

“Why not?”胡须皆白的老头儿突然说了句鸟语,“嗨,你又翻出老黄历!不错,大院子里,大院子里住着我小学同学,史莱儿,印刷厂史老板的幼女…史莱儿,She was my first girl friend.”

看上去中气十足且气质不错的老爷子,谈起自己的初恋女友,倒是丝毫不掩饰。不过,他望向太太的眼神透出未出口的语汇:怎么样,这下你满意了吧?

 “这回侬为啥嘎爽快承认了,籍先生?”老太眼珠子鼓突的大眼睛定神看了看老头。

教授举头望向天空说道,“太太呀,我看你从20岁开始跟了我五十来年,人生这短短一辈子,我横竖觉得你四分之三的日子活在莫须有的阴影里。”

“四分之三,何以见得?”

“你承认老夫子婚前对你没有隐瞒,婚后你却将史莱儿当作自己的假象敌,明明晓得她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你在精神上却屡屡跟她较量、厮杀,还恨不得将我的嘴贴上封条,不许提起史莱儿那三个字,你把自己弄得真是令人不解其意……”

“你夸张了吧,我有那么强势吗?”

“强势的女人总是不肯承认自己强势的。”

“你倒是举例说明,好让我口服心服。”

“算了吧,旧事重提,只会令人郁郁不快,而且于事无补。”

“那么,今晚再让我强势一回如何?我还是想听听当年我是如何令先生你郁郁不快的!”

“不是令我一个人郁郁不快,而是让几个人…好啦,好啦,不说啦,反正那么多年我没有太太你隐藏过什么。”

“那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说下去,明摆着有向我隐藏什么的企图嘛。”

“你,你,你到今天还…还不放过史莱儿!”顿时,籍教授的脸色不那么好看。

“不是嘛,豫生,我就是想听听,回忆回忆年轻时的往事嘛。”

说实话,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听众,也想听听他们的故事,从长辈的人生履历里悟出点什么,也好装点自己,虽然自认为活得倒霉,活得晦气。

“好啊,那我说了啊,你,你可不许生气,更不许半个月拉个脸不正面瞧我一眼。”

“籍老师,我们坐那儿说吧,你看街边有石头桌椅。”

“不了,就站这儿说,这儿亮堂。”

“好吧,那就随你。”

“那一年,你还记得吗”

“哪年?”

“1960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几个在上海工作多年未见的小学同学拎着上海奶粉、固本肥皂、白砂糖来看我,我们坐一起聊天聊得热火朝天时,史莱儿的堂哥说起来儿在沪上医学界专家委员会担任了最年轻的委员…我站起来给大家续茶时说道史莱儿是我们班里最有出息的同学,几个同学纷纷附和,说来儿她人也不错…… 

“听说她经常为患者垫付住院费,拿自己的粮票给山区来的小病人应急用。”太太打断先生的话说道。

“我同学夸史莱儿的话,你倒是听进去了,这不蛮好嘛。为啥后头,后头黑个脸?”

“我,我黑了吗?”

“前年我去上海参加大学毕业60年聚会,第二天我跟几个小学老同学相聚时,史莱儿堂哥还提起你当年送他们出门时,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的样子,而且,而且旁边的几个同学表示了相同的看法。”

“1960年,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他们竟然还记得那么牢?我有点不相信,是你杜撰的吧!”

“天地良心!你不仅黑脸了,而且同学们走后,你跟我足足有两个礼拜没跟我说话。我不晓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籍大教授说到这里,他支着文明棍的手微微颤抖。我估计,那是老先生第一次说出压抑了心头四十多年的话。而且我猜,如果史莱儿还好好的,籍先生是绝不会提起当年那桩小事的。

“籍豫生,不是我说你,你也明明晓得小老太婆心里无法视史莱儿为影子一般了无分量的存在,为啥偏偏要提你那个发小呢?我,我可能,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一听见她的名字,就情不自禁地脸黑了。”

“难得你今天态度诚恳。”

“老爷子,对不起啊,我,我那时还年轻嘛,不懂事。怪不得,怪不得后来他们几个再没有上过我家!”太太恍然大悟,停留一会又说道,“要是,要是你觉得四十多年前的事情还在损伤你籍豫生的自尊心,我,我可以向你的同学解释嘛,反正他们几个都在老家买了房,现在常常回来小住;去上海当面…当面跟史教授说开了,也…也不打紧嘛”。

用不着啦,史莱儿,她,她听不见了,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

“没有听你说起史莱儿失聪了嘛。”

来儿,来儿人上月都走了,她听不见了。”

老教授满脸遗憾地说道,伤悲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脸上。梦里,我的思维活跃,我猜想老先生是为初恋女友离世了难过,更为自己没有在史莱儿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去黄浦江边看望她,而感到万箭穿心般地难过,因为那种遗憾此生无法弥补。

教授的太太听说老先生的初恋女友上月走了,愣在原地,像是跟丈夫也像是跟自己略带忧伤地说道,“哎,那史莱儿年纪不大嘛,她比你小了好几岁耶……”

“她5岁上学,28岁就成为震旦大学的教授…”老教授的喉头‘咕哝’了一声说道,“去世前一个月她还主持医院科室联合会议,跟几个专家会诊一个北方来的疑难杂症病人,一连两天探讨手术方案。结果,结果那个年轻人的生命救过来了,她却倒在医院里,昏迷了半个月…”

老太太望着双目失神的老先生还想说什么,老爷子用手杖戳戳地面说道,“走吧,走吧,我的籍太太!再不走,夜门诊的医生会误以为门口站了两位失智的老人,为找不到家在自言自语呢……”

籍太太虽然没有将心理的话完全说出来,但是我想今夜起她的心垢也好、四分之三人生心理阴影也好,如释重负,大可化为散沙扬开了。一时震惊的教授夫人,听见老先生说“走吧走吧”,以为是继续朝勺子街走去,朝徐裁缝的家、朝史莱儿家大院子的方向走去…她兀自往前走出几步,发现老头子并没有跟上来,她回头一看惊愕地喊起来,“哎,哎,老爷子,你,你,你怎么倒走回去了?”

“你去吧,我回了,回了。”

籍教授将手杖夹在胳肢窝下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镜片。然后,我看见籍教授收起手杖走向新街口,他的老妻急吼吼地跟上他。那对老夫妻的对话慢慢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我抬起头想起来了:眼前那几间排面的夜门诊,我小时候是机关门诊部,门诊部往南走有专给人画肖像的画室,还有籍先生和他太太说到的顾医师家、老早子糕饼店老板戴家、做葱油饼的黄彭年家…后来,后来,街边那一溜房不是…不是都拆了吗?

我看着似曾相识的便民门诊部,伸长脖子从门外往里张望,那从上到下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护士小姐拿着推针,正在一群病患中间对号入座找人扎针呢。看来,我回去了少女时代,门诊部还是老样子,只是门诊部前头的定语改变了,外墙也修饰成蓝色的了,患者坐的木头长凳子改作塑料椅子了,里面还有年老的志愿者帮着叫号、维持秩序。不过,无论如何,我想门诊部的功能并没有改变。梦中我似乎有点愕然,又似乎脑子不糊涂,就算记忆力不好,但是没有像医生给出的诊断那么严重,说我会在未来两年内不可控地完全失去心智!

望着熟悉的勺子街,我的脚步挪不动了,我索性在街边一处石凳上坐下来,将籍教授和他夫人方才的对话搬出来想了想。夜很安静,我的思绪开始涌动。猛地,我站起来,两片薄薄的嘴唇无需赘言肯定又有点发紫,我吃惊地嗫嚅着,恍惚间,史莱儿笑吟吟地向我走来。

母亲说,史莱儿原名史来儿,是老底子开印刷厂的史老板的第四个女儿,所以她父亲给她取了“来儿”这个名字。史来儿果然不负厚望,她母亲第五个、第六个连生了两个男宝,史老板一高兴,就满足四女儿的要求,一直供史来儿大学毕业。也就是在大学期间,史来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史莱儿史老板闻之非但没有不高兴,他给在上海读大学的四女儿写信,都很乐意地写上:震旦大学医学部甲班史莱儿吾儿收。史老板给女儿复信时总是忘记写xx级,但是他交投的每封信总能准确无误地到达史莱儿的手中。因为在医学部,史莱儿鼎鼎有名,她在民国25年才16岁的大二学生,就和二十几个同学上黄浦路的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抗议日本关东军在我东北的侵华暴行,那一次她险些遇难,从此在医学部也是声名大振,无人不识她。

父亲在世时亲口告诉我,史莱儿一生未婚,没有子嗣,她的终身交给了医学和文学,她脑神经方面研究颇有造诣,还研究儿童心理学,虽然没有做过母亲,但写下的两三百万关于儿童的文字,却比儿女成群的母亲更懂儿童。想到这里,我想起来了,史莱儿她姑和史莱儿的姑婆,都是姑娘一辈子,算上她,三代女人没有婚姻。

慢慢的,我好像还想起来:史莱儿跟我父亲有关系,他们没有出五服,我父亲得管史莱儿表姑,尽管他们要是活着年纪不差上下。刚才听两位老人念叨史莱儿,我终于想起来表姑婆史莱儿是住在勺子街锡纸店往前的一个大院子里,我记起来我五六岁时被我父亲带着去过表姑婆家。已转入上海一所著名大学任教的史莱儿教授,趁着我父亲跟她父亲聊天的时候抱着我上街,在一家南货店给我买了不少甜食,还耐心地等着我在一家修理钢笔的店门口看完师傅在一支黑色的钢笔上刻完字。

父亲活着的时候偶然说到他的表姑史莱儿,总是叹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心情复杂地说道:“我表姑她三个姐姐和两个弟弟加起来的成就,都没有史莱儿一个人大。抗战时,日本人打上海,她一个医学生每天去一家军队救护所帮忙,她写信回家寥寥几行只报平安,说她虽是巾帼却不以空言抒愤,共赴国难即死无憾。”我父亲说到他表姑的时候,脸色总是不太好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自家的院子里甩甩袖子转而说道,“哎,哎呀,我表姑她…她那么好的条件,咋就不在上海找个对象安个家呢?”

“你表姑是找过对象的,只是她的男朋友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投笔从戎,投身到抗日洪流里去,你表姑于是一气之下跟那个也在上海读大学的小学同学终止来往,从此余生不再提起…”我母亲跟我父亲说道,她对脑神经专家史莱儿教授的往事,倒是门清,心里也是替史教授一万个惋惜。史教授终身未婚,我母亲为此叨唠了好几回,她说,“史莱儿那么良善、那么有民族同情心的一个女医生,竟是冷冷清清地过完一辈子!”

“听说史莱儿教授过得可开心了,她虽然没有家庭,可是五六十岁一到节假日,她在上海的公寓总是挤满了前来讨教和看望她的人,有她的学生,有她的徒弟,还有她学生的学生、徒弟的徒弟,她的日子倒没有你们想象的过得冷冷清清。她六十七八岁还上手术台指导,有时候还亲自主刀呢。”我长到二十出头时听父母说起我表姑婆史莱儿先生,总是将我从上海一家医大谋职的老同学那里听来的史莱儿的相关信息,一毫一厘也不漏地告诉父母。

史莱儿走在我父母之后,所以我没有得知她的病故信息,要不是晚上遇见那对老人,我还真忘了在勺子街曾住有我的表姑婆史莱儿教授。自从我中学同学在上海升任副教授后,她鲜少回老家,我于是跟她渐渐中断联系,我现在只记得她小时候的名字,她的姓氏我都想不起来了,毕竟我的记忆力像医生说的那样:患有人生受挫而引发的创伤性记忆损伤。因为失去了跟我在上海从医的中学同学的联系,史莱儿教授的后续信息,我也就无从知晓了。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不由自主地望了望籍教授跟他老爱人离去的方向。也许是我断断续续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小时候陪我在中大街看人师傅在钢笔上刻字的表姑婆,我刚才以为籍教授博学宽仁、他爱人心胸狭窄的初见印象,全翻了过来。我心里突然对籍教授暗自埋怨起来:要不是他的存在,我表姑婆说不定碰上别的男生,说不定成家有儿有女,不至于无家无后。不过,我看得出,籍教授对于他的初恋女友是在心里揣了一辈子的,只是他心中的怀想成为了他娇小可人的妻子四分之三人生的阴影,这也许是籍太太自找的不痛快。因为我虽然不知道老太太是做什么的,但是,反正,归根结底我相信,籍太太肯定没有我表姑婆厉害,她的才学、地位、声望乃至外貌,无法与史莱儿教授相提并论,所以籍太太她自卑了一辈子,却也是一辈子在心里自作孽地视史莱儿为她的‘情敌’,尽管她丈夫跟史莱儿半个多世纪连一封书信都不来往。

我从石凳上站起来,发现街上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走动。我伸长脖子朝四周细细看了看,周遭静悄悄的,镇上的人像都约好似的今晚都选择宅在家里。小街两边烙饼的、炸油条的、卖锡箔纸、做中式对襟衫的、刻章描画的,营业牌门都关得严严实实,一扇扇排门之间透露出来的丝丝光亮和微弱起伏的声音告诉我,家家户户都呆在门里面追剧看李云龙和楚云飞呢。今晚据说八路军拼命三郎李团长要混进城去,跟国军长官楚团长要在小鬼子的酒宴上开个碰头会,顺便打打日寇的秋风,恶补一下油水空空如也的肚子,所以今晚近距离的枪战肯定令人惊心动魄。

在梦里,我的记忆力似乎不成问题,为此我有点欢欣鼓舞。

      初稿于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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