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围屋的时光低语
一座围屋的时光低语
作者 施泽会
在深圳这座以速度与未来命名的城市里,高楼如林,车流不息,时间仿佛被压缩成秒表上的数字,每一刻都在追逐下一刻。然而,在龙岗区南联社区的街巷深处,却有一座静默伫立了两百余年的建筑——鹤湖新居,它像一位沉思的老者,用斑驳的土墙、幽深的廊道和层层叠叠的厅堂,轻轻诉说着一段被现代节奏遗忘的历史。
这是一座倒梯形的客家围龙屋,占地近2.5公顷,建筑面积达21000平方米。它不是博物馆橱窗里的标本,而是一段活着的记忆,是客家人迁徙、扎根、繁衍的具象史诗。当城市的霓虹在夜幕中闪烁时,鹤湖新居的月池倒映着天光,仿佛仍能看见当年白鹭掠水而过的身影,听见族中孩童在天井间奔跑的笑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深圳只有改革开放史”这一偏见最温柔也最坚定的反驳。
“鹤湖”二字,听之便觉清雅出尘,仿佛有仙气缭绕。在深圳这样一个以山地为主的区域,山名多质朴甚至粗粝——梧桐山、松坪山、八卦岭、咸头岭,皆是如此,几乎放之四海而皆可通用,并无独特意蕴。然而,一旦涉及水域,尤其是湖泊,名字便陡然生出诗意:仙湖、观澜湖、香蜜湖……即便如香蜜湖原名“香茅场水库”,经更名后亦顿添芬芳满怀之意。那么,“鹤湖”之名,又从何而来?
关于这个名字的起源,至少流传着三种说法。第一种认为,此地曾有一座名为“鹤湖山”的山丘,因山得名;第二种则说,附近确有一个湖泊,常有白鹭飞舞,姿态如鹤,故称“鹤湖”,屋因湖名;第三种最为浪漫:鹤湖新居建成之后,为防火聚财,在门前挖出月池,池中遍植荷花,引来白鹭栖息,族人遂将此池唤作“鹤湖”,久而久之,整个围屋也被冠以此名。
然而,细究之下,这三种说法皆存疑。若真有“鹤湖山”,为何两百年间地名湮灭,不见于今日地图?若先有湖而后有屋,为何至今未闻附近有名为“鹤湖”的自然水体?至于第三种,逻辑上更难成立——围屋既已建成,其名理应先定,岂能待白鹭飞来、荷花开后才追认?正如一位观察者所言:“应该在荷叶还没长成,白鹭还没飞来的时候,围屋的名字就已经有了。” 换言之,名称不会滞后于实体。
于是,第四种解释悄然浮现:“鹤湖”并非源于本地风物,而是来自远方的记忆移植。客家人在迁徙过程中,素有将故乡地名带至新居的传统。梅州、兴宁等地至今仍有“鹤湖村”或同名水域。当罗氏先祖从赣南、闽西辗转迁至龙岗时,他们或许带着对故土的深切怀念,将“鹤湖”这一名字郑重地安放在新筑的家园之上。这是一种文化根脉的延续,一种精神归属的确认。无论眼前是否有真正的湖泊,只要心中有“鹤湖”,那便是家。
这个名字,因此超越了地理指称,成为一种象征——象征高洁、长寿与祥瑞。鹤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仙禽,是隐士的伴侣,是超脱凡尘的意象。客家人虽为生计奔波,却始终保有对精神境界的向往。他们以“鹤”自喻,或许正是在提醒子孙:纵然身处异乡,劳碌谋生,亦不可失却内心的清高与远志。
鹤湖新居呈规整的倒梯形状,四周由高达六米的夯土墙环绕,墙基以石料砌成,墙体中据说掺入了糯米饭、红糖与石灰,使其异常坚固,历经风雨而不倾颓。这种建筑形式,远非单纯的居住需求所能解释,它背后隐藏着一套完整的生存策略与社会结构。
客家围龙屋的出现,与客家人特殊的历史境遇密不可分。作为中原南迁的移民群体,他们在抵达广东、福建、江西交界地带时,往往面临资源紧张、族群冲突的严峻局面。当地土著对外来者抱有本能的排斥,而客家人亦需防范盗匪侵扰。因此,建造一座兼具防御性与聚居性的大型合院式建筑,成为必然选择。
鹤湖新居的设计,处处体现着“内聚外防”的理念。外墙厚重封闭,仅设少数高窗与瞭望孔,宛如堡垒。进入大门后,空间层层递进:前有禾坪(晒谷场)、月池(蓄水兼防火),继而通过门楼进入第一进厅堂,再经天井通往中厅、上厅,两侧横屋对称分布,形成“三堂两横”乃至更复杂的格局。整个建筑宛如一个迷宫,外人初入易迷失方向,而族人则熟稔于心,各房各户井然有序。
这种布局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安排,更是社会秩序的投射。“聚族于斯”四字高悬于正门上方,道出了围屋的核心精神。据估算,鹤湖新居最多可容纳千余人共同生活。如此庞大的家族聚居,依赖的不仅是血缘纽带,更有一套严密的宗法制度与伦理规范。祖堂位于中轴线最深处,是祭祀祖先、商议族务的神圣空间,象征着家族的精神中心。每逢年节,全族齐聚于此,焚香叩拜,聆听族训,强化集体认同。
“亲仁犹在”则是另一块重要匾额,与“聚族于斯”构成一体两面。前者强调血缘的凝聚,后者倡导道德的维系。儒家“仁者爱人”的思想被具体化为邻里互助、诚信经商、和睦相处的行为准则。尤其对于身处异乡的客家人而言,“亲仁善邻”不仅是美德,更是生存智慧。唯有团结协作,方能在陌生环境中站稳脚跟,实现可持续发展。
此外,鹤湖新居还拥有一块特殊的牌匾——“大夫第”。这是清廷赐予罗氏三代孙罗兆熊的荣誉,标志着家族成员通过科举或捐纳获得官职,跻身士绅阶层。这块匾额的存在,揭示了客家人另一个重要特质:重教崇文。尽管生活艰辛,但他们始终重视子弟教育,期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提升家族地位。在围屋之内,常设有私塾或书室,供孩童启蒙识字。这种对文化的执着,使得客家群体虽居边缘,却能不断涌现出杰出人才。
鹤湖新居始建于清乾隆年间(1736–1795年),由罗瑞凤始创,历经三代人、四十余年方告落成。彼时的龙岗,尚属偏远乡野,山林密布,人烟稀少。罗氏家族在此开垦土地,兴修水利,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家园。他们或许未曾想到,这座耗费心血的宅邸,将在两个多世纪后,成为深圳城市版图中最古老的地标之一。
19世纪中叶以后,随着鸦片战争爆发、五口通商,中国东南沿海逐渐卷入全球化浪潮。部分客家人开始“下南洋”谋生,足迹遍及东南亚各地。他们将积蓄寄回家乡,用于扩建房屋或资助族中子弟求学。鹤湖新居的部分后期修缮,很可能便得益于这些海外侨汇。这也解释了为何一些装饰细节带有南洋风格的影响——那是跨海而来的思念与回馈。
进入20世纪,中国社会风云激荡。抗日战争期间,华南沦陷,许多城市居民逃往乡间避难,鹤湖新居因其坚固结构,可能也曾收容过流离失所的民众,据介绍,鹤湖新居被日本侵略者焚烧过,当时客家儿女躲藏在一个坚固的屋里,没有伤及身体,但是其他地方都有损伤。他们团结奋斗,与日本侵略者展开了生死搏斗,保护了鹤湖新居。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与集体化运动改变了农村的社会结构。原有的大家族制度逐渐瓦解,围屋内的住户成分日趋复杂,不再局限于罗姓族人。计划经济时代,公共空间常被用作生产队仓库或办公场所,一些厅堂甚至改造成车间,机器轰鸣取代了诵读声。
直到1996年,一个转折点到来:龙岗区政府决定将鹤湖新居辟为“龙岗客家民俗博物馆”,并投入三千余万元进行系统修缮。这一举措,使这座濒临衰败的古建筑重获新生。原本散居其中的居民陆续迁出,文物部门开始清理、修复、布展,力求还原其历史风貌。
一座非物质文化遗产鹤湖新居展现在大家面前。参观人数络绎不绝。我从龙岗南联社区盈丰工业园出发,骑着电动自行车,开始是阳光灿烂,一下天空乌云密布,倾盆大雨而来。还好,我急忙来到了鹤湖新居,主持人已经在宣布活动开始了。今天真的是风调雨顺,老天爷知道我们在这里举办活动,用天井滴落下的雨点滋润我们饥渴的民间艺术,滋润我们歌唱家的歌喉。大家掌声雷动,久经不息。
参加人员非常多,老人小孩,政府官员,文化界,艺术界,民间文化传承人,麒麟传承人,笛子吹奏者,萧独奏者,剪纸艺术,客家糕点展示,指画讲解,麒麟舞展示,龙岗非遗书籍发布,赠送书籍,非遗专家,学者,指画专家,摄影家,作家诗人,参观者静静聆听讲解。整个场面热闹非凡。
承载着两百多年的鹤湖新居,现在成为了广东省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一座围屋的时光低语,在传承一代又一代客家文化,也让深圳这座现代化国际大都市,增添了无限民间文化的内涵与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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