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面孔伯
伯的面孔是铁打的,至少我们如此以为。
那面孔常年锈着一层冷气,眼如两枚钉头,鼻似半截断剑,嘴唇紧抿作一线,仿佛自盘古开天以来便未曾开启过。乡人唤他“铁板伯”,既指他那张脸,也指他那副脾性。
每日辰时,铁板伯踞坐八仙桌北首。粥碗必置于右前三寸,筷必平行碗沿,咸菜碟必在左前方,如兵士列阵。我们兄妹几个鹌鹑似的缩在下方,捧碗举箸,竟不敢使碗筷相碰出一丝声响。偶有不知趣的母鸡踱至门槛,昂首欲啼,伯的目光便扫过去,那鸡竟也噎住了似的,将一声啼咽回肚里,讪讪而退。
此时,伯的嘴唇微启,漏出一句:“雌鸡多叫,雌人多笑。”
话是冷的,掷在桌上,凝作霜。我们愈将头低下去。
下田时,伯在前头,脊梁挺得如尺量过。我们跟在后头,像一串不甚齐整的影。夏日耘草,我落在后头,指腹叫草叶割了,渗出血珠,只偷偷吮了,加紧挥锄。伯却已返身走来,并不看我的手,只道:
“日头也是慢吞吞走的,你学它?”
话出口,依旧无温无绪,却比鞭子还利。我脸上热辣,埋头疾干,再不敢顾伤痛。
冬日若得好阳光,伯亦不睡午觉。他搬张竹椅坐于檐下,不倚不靠,身姿如钟。阳光金澄澄镀他一身,本该软化些线条,却反将他脸上沟壑映得更深。我们原在院中嬉闹,见他出来,便都哑了,蹑足欲走。
他却望定远处萧索山峦,忽然道:
“晒霉了。”
不知是说山、说屋、还是说人。我们互觑一眼,悄没声散了。
母亲在时,原是不同些。她端粥与伯,有时竟敢将碟子挪偏半寸,伯看她一眼,也不则声。母亲便会朝我们眨一眨眼。她是这铁屋子里唯一透气的窗。
只一回,我夜起,见伯独坐灶下,就一盏油灯,正持刀削一木陀螺。那是我前日念叨想要的。灯花爆了一下,他抬头,目光撞上我。
第二日,那陀螺出现在我枕边,却绝口无人提起。
母亲去后,伯的面孔真正成了铁板,再无一丝裂纹。这个家便彻底沉入寂静,吃饭时唯闻啜粥声,干活时但听风声锄声。
后来我长成,离家赴考。出门那日清晨,伯立于门畔,依旧无话。我拜别,转身行出十数步,莫名回头。
伯仍站在原地,身形薄得像片锈铁皮,嵌在门框里。忽见他一抬手,极快地在面上擦了一下——仿佛要拭去什么碍眼的东西。
天光微曦,那动作快得令我疑心是眼花。
多年后,我自己也做了父亲。某日携幼子归乡,老屋檐下,伯已须发皆白,坐姿却仍如钟。小孙儿顽皮,爬到他膝上,以手拍其面,咯咯笑问:“爷爷的脸怎么这么硬呀?”
我一惊,欲斥小儿无礼。
却见伯那铁铸的嘴唇竟抖了一抖,慢慢弯出一个生疏已极的弧度。他枯手抬起,极轻地落在孙儿发顶。
檐外阳光正好,一只母鸡踱过,终于是畅快地啼了一声。
伯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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