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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蝉

作者:罗加 阅读:55 次更新:2025-08-23 举报

        十七年蝉(散文)

   夏日的阳光白得晃眼,梧桐树上,蝉声如雨。这些黑褐色的歌者,不知何时已占据了城中每处枝头。细看才知,那些趴在树干上引吭高歌的皆是雄蝉——它们腹部藏着精巧的发声器,一边啜饮树汁,一边将缠绵的情歌唱得震天响;而沉默的雌蝉静伏枝叶间,等待完成更残酷的使命。它们一出土就拼了命地往高处爬,能爬多高爬多高,羽化之后终生生活在树梢,在最高处大鸣大放——这便是古人所谓"居高饮洁"的品格了。虞世南说"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清华之语,道尽了蝉的清高本性。

   我坐在窗前,看一只蝉正褪去它的外壳。那过程缓慢而艰难,像一场庄严的仪式。它先从背部裂开一道缝,然后慢慢挣脱,最后只留下一个完整的蝉蜕挂在树皮上。这使我想起《本草纲目》里说蝉蜕"味甘,性寒",能散风除热。每年夏天,总有人到乡下收购这些空壳,却不知这薄如蝉翼的外壳里,曾包裹着怎样倔强的生命。骆宾王在狱中见蝉,写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的患难之语,此刻想来,竟与这城中蝉的处境何其相似。

    儿时在兰溪,蝉是我们最易得的玩物。用长竿顶端缠了蛛网,悄悄伸向树梢。那蝉正鸣得忘情,全然不知"居高声自远"的清高即将被顽童打断。李商隐说"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这牢骚之语,道尽了蝉的无奈。现在想来,这些在地下蛰伏多年的生命,出土后不食荤腥,只饮清露,难怪古人要以蝉冠勉励官员清廉。它们的外壳被织成轻纱,它们的名字被赋予少女——貂蝉也罢,柳金蝉也好,大约都因那后背的曲线,恰似少女垂落的秀发。

   城里的蝉声格外刺耳。不是王维笔下"倚杖柴门外"的闲适,而是金属般的"吱——吱——",像钝锯在锯人的神经。更尖锐的割裂来自夜市:油锅里的知了猴蜷缩成金黄,食客们嚼着酥脆的蝉蜕,谈论的却是"高蛋白养生"我想,这定是混凝土森林回音太甚,它们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在这"病蝉飞不得"的都市里,寻一个知音。正如《夏小正》所载"五月良蜩鸣",它们恪守着古老的节气,却不知现代人早已不看物候。他们只见盘中餐,不见土中蛰伏的十七年;只听油炸声,不闻枝叶间"垂緌饮清露"的绝唱。骆宾王"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慨叹,在车水马龙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在梧桐树下看见一只垂死的蝉。它的翅膀已经破损,六足无力地抽搐着。这或许是刚结束交配的雄蝉,歌声与精血一同耗尽;又或是产完卵的雌蝉,用产卵器刺破嫩枝时,也刺破了自己的生命。这使我想起李商隐"五更疏欲断"的句子。突然一阵风过,那蝉竟从枝头跌落,却在空中猛地一挣,完成了最后一次"金蝉脱壳",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它的鸣囊已经破裂,再也发不出"本以高难饱"的清响。树下散落的枯枝无声诉说着另一场死亡——那些被蝉卵蛀空的枝条,早在盛夏便已提前凋零。古人只见蝉饮露的清雅,哪知它们以植物血肉哺育后代的决绝?

   夜来了,蝉声渐歇。月光下,那些小小的身躯紧紧抓着树皮,等待明天的烈日。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应了《礼记》"仲夏之月蝉始鸣"的记载,也不知道自己的外壳正在某个药铺里,等着治愈世人的热病。虞世南笔下"垂緌饮清露"的清雅,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早已成了遥远的传说。

   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场漫长的蝉蜕?蝉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昆虫,它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藏在地下。当蝉还是小宝宝的时候,被称为若虫。若虫长得圆滚滚的,它们用强壮的前腿在地下挖洞生活。有些蝉的若虫要在地下生活整整17年。在地下蛰伏,在阳光下嘶鸣,然后归于尘土。所不同的是,蝉的十七年等待换得一夏欢唱,而人用数十载光阴,往往连一首完整的歌都未能唱完。今夜,且听这些居高饮洁的歌者,为我们唱最后一支夏日的挽歌。李商隐说"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这蝉声里的警醒,又有几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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