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牙的三叔
三叔的牙,是岁月啃噬后留下的豁口。
他咧嘴笑时,那片黑洞洞的残缺便突兀地横在焦黄的齿间,像老屋墙角被风雨蛀空的梁木,沉默地诉说着无人修补的遗憾。村里人说,三叔的牙是年轻时啃硬馍崩坏的,也有人说,是替弟弟们扛包换亲时,被山里的冷风冻酥了根基。可三叔从不辩解,只将旱烟袋往腰间一别,缺了牙的嘴抿成一道倔强的弧线,仿佛用这道弧线锁住所有关于体面的念想,仿佛那豁口里能漏出的,唯有旱烟的苦辣与高粱酒的烧灼。
1972年冬雪封山时,他攥着半筐山核桃走进镇牙匠铺,指甲深深抠进筐缝里。石膏呛进喉咙的干呕中,他盯着梁上蛛网想:补上这洞,兴许能体面些给爹坟前供饺子。可当不锈钢丝如刑具般勒紧邻牙时,颧骨突突的剧痛让他浑身发颤。“牲口才套嚼子!”他几乎要扯下这铁器,却在镜中瞥见豁口——那里像一张嘲笑的嘴,啃噬着他最后的人形。夜里牙龈渗血染红草席,他摸着裤兜里硌手的假牙冷笑:“兜里听响的牙,好歹算个物件儿。”从此那豁口成了勋章,更是他向粗糙命运缴纳的赎命钱,裤袋里钢铁的冷硬时刻提醒他:体面是件需要咬牙吞咽的苦物。
他的小屋蜷在村南头,低矮的门框需人躬身才得入内。屋里终年弥漫着牛粪、草料与烟油混杂的气味,一只老黄牛占去大半空间,三叔的床板紧贴北墙,凹陷如一枚搁浅的旧月牙,又似一方被岁月磨圆了棱角的陶钵。他常蹲在牛槽边,对着嚼草的牲口絮叨:“老伙计,咱俩谁更磕碜?你缺角,我缺牙!”牛尾轻扫,算是应答。昏暗的油灯下,三叔用茶杯底在面团上摁压出圆如铜钱的饺子皮,手指因常年劳作曲张如枯枝,缺牙的嘴因用力而微微哆嗦——那是他唯一肯为羊肉大葱馅饺子费的心力,只为在年节时端一碗到族谱前,祭奠那位临终念叨“想吃口羊肉饺”的父亲。缺牙的牙龈碾磨着空气,仿佛要将那份未尽的孝道嚼碎了咽进肚里。
时光如牛槽里反刍的草料,嚼着嚼着便失了滋味。1998年夏蝉嘶鸣时,三叔捏着民办教师转正的积蓄走进县城诊所。磨牙机轰鸣如电锯,他僵在躺椅上闭紧双眼,汗黏的纸币在掌心蜷缩。“搭三颗!瓷的,亮堂!”医生的话让他心跳加速。当烤瓷牙冠流光溢彩地嵌入口中,镜中人咧开的嘴洁白如新垦的雪地,他恍惚看见三十年前参军体检时的自己,胸脯挺得笔直。可账单上捌百元的数字又灼得他眼眶发烫——那是够买一头牛犊的钱,是能填平半辈子穷坑的土。这体面如此昂贵,沉甸甸压在舌根。五年后瓷冠下的牙床萎缩成败絮,喝口凉水都酸软钻心。那晚他醉倒在牛棚,把假牙掷进粪堆时嘶吼:“假门面!比缺牙还寒碜!”碎裂的瓷片映着月光,像极了他被体面幻觉碾碎的尊严,那豁口重新咧开,如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村里孩童怕他。独目、卷发、豁牙,加上常年披挂的补丁粗布衣,活脱脱是老人故事里的山精。唯有我幼时贪玩,曾骑上他脖颈摘云朵。他脖颈的汗酸味混着烟臭冲进鼻腔,缺牙的嘴里呼哧带笑:“疯女子,抱紧喽!”那一刻,他驮着我触碰天穹,仿佛连那豁口也成了盛放欢愉的容器。后来我因剥蒜种挨他训斥,恨了他许久,却不知他吼声中藏着对孤儿寡母的照拂——怕我们被克扣工分的闲话戳脊梁骨。他的尊严,有时是雷霆怒吼,有时是沉默的背负,唯独在孩童的笑声里,才敢从豁口漏出一丝甜。
豁口空荡了三十年,直到2023年春风吹化冻土。我带他走进市口腔医院,CT机如巨型棺椁,他蜷在仪器里屏住呼吸。“能种!”医生的宣告让他枯瘦的手指猛然揪住衣角。钛合金牙根旋进牙槽骨的微震传来时,他忽然想起四十年前犁铧破开冻土的触感——原来衰老的荒地,竟也能扎下春秧。术后他日夜摩挲肿胀的牙龈,像抚弄初生羊羔的胎毛,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是前半生从未有过的奢侈。三个月后咬下苹果的脆响炸在耳际,他怔怔望着果肉上清晰的齿痕,泪水突然决堤:这具被岁月蛀空的身躯里,竟还有活着的根!视频里他嚼着羊肉饺子含混嚷道:“给你爹供一碗!供一碗!”六十年的缺憾在喉间翻滚,化作滚烫的尊严回流血脉,新牙开合间,他终于咬住了命运递来的、迟到的体面。
再见面时,他已是真正的老人。白发如蓬草,种植体支撑的瓷牙洁白整齐,衬得脸上沟壑如刀刻的史册。我领着女儿唤他“爷爷”,他开合利落地应声,新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他终其一生未能磨圆的棱角。背过身时,佝偻的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草绳,唯有颌骨里的钛合金,在皮肉下沉默地支撑着最后的挺拔。
三叔死在一个雪夜。拆迁得来的三套房产早被子侄瓜分殆尽,他蜷在养老院印着广告的军装里,像一件被遗弃的破烂。临终前,他蘸着口水在纸上歪扭写道:“埋我进祖坟。”可光棍入祖坟是犯忌讳的。那张纸被堂哥揉进垃圾桶,如他残缺的一生,轻飘飘无人承接。咽气时,他怀里紧搂着一包新寿衣,寿衣上松鹤延年的金线刺得人眼疼。殡仪馆的冷光下,那口种植牙反射着温润的瓷光,成为他带入棺椁的唯一体面——仿佛这深扎于骨的异物,才是他漂泊一生最终锚定的尊严之桩。
(罗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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