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加官又得子------不可以言状的背景
第三十回原题为“来保押送生辰担,西门庆生子喜加官(6509字)”,故事情节:1)琴童报张安问庄子事,冯妈妈卖丫鬟(1002);2)来宝东京送寿礼、蔡太师赐官(2254);3)李瓶儿产子(2525);4)来宝报喜(709)。此标题既不对仗,又很生硬,况且,西门庆得官的根本是有权给官的人,绣像本较有品味:“蔡太师擅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
一、主题故事
西门庆加官。
“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上东京。
到了蔡太师府,贿赂守门官得进。“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给翟管家。
接着“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翟谦)看了,还付与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
蔡太师见到厚礼给的回报:“旣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于是西门庆获得五品官身,顺及吴典恩、来保也得官身。
李瓶儿生子。
西门府众女眷在“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
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裏痛,屋裏躺着哩。我刚纔使小丫头请他去了。”因向玉楼道:“李大姐七八临月,只怕搅撒了。”潘金莲道:“大姐姐,他那裏是这个月!约他是八月裏孩子,还早哩。”
“那李瓶儿在酒席上,只是把眉头忔皱着,也没等的唱完了,回房中去了。”月娘等见确实是临盆迹象,“西门庆即令来安儿:‘风跑,快请蔡老娘去’。”“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儿身上,说道:‘是时候了’。”“良久,只听房裏呱的一声,养下来了。蔡老娘道:‘对当家的老爹说,讨喜钱,分娩了一位哥儿’”。
简评:两节文字,前者得官,后者生子,有人戏称“随便就加个官,忽然得个子”,但仔细分析,却不是那么简单,其背后的因素诸多,很多是不可言状。
西门庆升官之路,充满着权钱交易的污秽。在武松案中,他贿赂李知县脱罪,由此建立起与地方官府的勾连;他将女儿西门大姐嫁给陈洪,攀附上京城杨提督这一权贵;东昌府重审武松案时,又借助杨提督在蔡太师处讨来书信摆脱困境;杨提督案发后,他又通过太师府买通朱太尉避祸。此次派来保携“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拣银僊人”等厚礼上东京为蔡太师祝寿,蔡太师欣然笑纳,一句“礼物我故收了。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便将西门庆安插为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还顺带赐给吴典恩、来保官身。正如张竹坡所言“朝廷赏太师以爵,太师赏人以爵,其受赏之人又得分其爵”,这一过程尽显官场黑暗,钱权交易之下,朝廷官职沦为权贵私相授受的工具。西门庆的官位看似来得意外,实则是多年权钱运作、厚积薄发的结果。
而李瓶儿生子一事,同样疑点重重。西门庆与原配陈氏育有西门大姐,此后虽妻妾众多,却一直无子嗣,书中未言明原因,或许与西门庆流连妓院、纵欲过度有关。李瓶儿去年八月进府,今年六月生子,本在正常的十月怀胎期限内,但因潘金莲的妒忌,硬说孩子早产,使其身世更添疑云。西门庆其他五个妻妾均未怀孕,独李瓶儿有孕,这本身就令人有疑。张竹坡在回批中说:“官哥儿,非西门之子也,亦非子虚之子,并非竹山之子也。然则谁氏之子?日:鬼胎。何以知之?观其写狮子街,靠乔皇亲花园,夜夜有狐猩,托名与瓶儿交,而竹山云‘夜与鬼交’,则知其为鬼胎也。”此说虽新奇,但缺乏科学依据,世上只有“人胎”,没有“鬼胎。”从书中线索来看,李瓶儿曾与蒋竹山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结合“竹山以六月赘瓶儿,内云‘赶了往铺子内睡’”等情节,官哥儿很可能是蒋竹山的孩子。然而书中始终未点明官哥儿身世,只留下众人猜测,更添神秘色彩。有趣的是,西门庆刚获官身,孩子便被命名为“官哥儿”,这一命名背后,似乎也暗藏着西门庆对权力与子嗣的某种微妙期许。
西门庆“加官得子”,表面是双喜临门,实则是权钱交易的具象化展现与子嗣谜团的集中爆发,深刻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与人性的复杂。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闲人曰:西门庆升官,顺及来保、吴典恩,纯粹是钱财铺路;李瓶儿生子,刺激金莲、孟玉楼,也许得滴血验亲?看似双喜临门,其实来路都不正。
2)文龙曰:“此回无甚深意,不过慨时事之凌夷,朝内容奸,致使淫人富而恶人昌,正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时也。”
2、语言解读-----潘金莲尖酸刻薄的语言
李瓶儿生孩子,潘金莲更失宠,于是一连串尖酸刻薄语言的嘲讽李瓶儿、吴月娘、孙雪娥。
1)潘金莲道:“耶嚛嚛!紧着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裏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胎哩。”
潘金莲故意将正常生育比作“看下象胎”,用“稀奇事”嘲讽众人小题大做,暗指李瓶儿怀孕本身就像“怪事”,即来路不正。
2)潘金莲针对孟玉楼说月娘预备了纸:“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俺们是买了个母鸡不下疍,莫不杀了我不成?”又道:“仰着合着,没的狗咬尿胞——虚喜欢!”
月娘此时并未怀孕,“预备纸”是为李瓶儿生产做准备,潘金莲却嘲讽月娘“两个对养”“假装怀孕”或“盼着生育”,将两人并列讽刺。“母鸡不下蛋”是潘金莲自比,抱怨自己受宠却未生育,“莫不杀了我不成”是反讽,强调自己即便无子嗣也不会失势;“狗咬尿胞 —— 虚喜欢”,泛指所有围着李瓶儿忙前忙后的人(包括月娘、丫鬟等),讽刺他们看似殷勤,实则如狗追逐空尿胞,最终自己得不到实际好处。
3)潘金莲讽刺孙雪娥说:“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
“抢命哩”,方言,指责孙雪娥匆忙献殷勤,如同不要命般急迫;“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夸张讽刺孙雪娥若因慌张摔倒受伤,也是“自找的”即“活该”;用“卖萝卜”(小本生意)却“拉盐担子”(多余负担)比喻孙雪娥身份低微(家奴)却瞎操心,多管闲事;纱帽是官帽,“赏你一个纱帽戴”,反话正说,讽刺孙雪娥献殷勤也不过是奴才,不可能获得实际地位。 “三个谚语、俚语”体现潘金莲“层层递进的羞辱”。
4)潘金莲嘲讽李瓶儿孩子来路不正:“踩小板凳儿糊险神道──还差着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
险道神本是丧葬仪式中引导灵柩的神像,形象高大,后衍生为驱邪神像;“踩小板凳糊险神道”是指“能力不足却硬要做某事”—— 潘金莲借此讽刺李瓶儿“身份不正”,却想以“生子”巩固地位,如同“矮子踩板凳贴神像”,即便努力也还差得远,暗指其怀孕可能存在猫腻;“失迷了家乡”指“迷失了根源”,“犊儿”本指小牛,此处借指 “孩子的父亲”,整句意为 “连家乡(根源)都迷失了,去哪里找孩子的爹?”直接攻击李瓶儿孩子血统不清,暗示孩子可能不是西门庆的骨肉。
3、精彩片段----琴童与春梅对话
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衲鞋。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舒脑的观看。
春梅问道:“你有甚话说?”
那琴童又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只顾用手往来指。
春梅骂道:“怪囚根子,你有甚么话,说就是了,指手画脚怎的?”
那琴童笑了半日,方纔说:“有看坟的张安儿,在外边等爹说话哩。”
春梅道:“贼囚根子,张安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见鬼也似!悄悄儿的,爹和娘在屋裏睡着了,惊醒他,你就是死。你且教张安在外边等等儿。”
那琴童儿走出来外边,约等够半日,又走来角门首踅探,问:“姐,爹起来了不曾?”
春梅道:“怪囚,失张冒势,恁唬我一跳。有要没紧,两头来回游魂哩!”
琴童道:“张安等爹出去见了,说了话,还要赶出门去,怕天晚了。”
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儿的,谁敢搅扰他。你教张安且等着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罢。”
评点:这段闲笔对话极具张力,寥寥数语便勾勒出鲜明的人物形象。琴童“探头舒脑”“踅探”等动作,搭配迟缓的应答,尽显小厮谨小慎微的特质;春梅三次不同语气的“怪囚”斥骂,配合果断阻止惊扰主家的言行,将得宠丫鬟的泼辣强势展露无遗。作者以细微处见真章,通过奴仆间的日常互动,即便边缘人物也因精准的细节刻画而鲜活立体。《金瓶梅》中写了六百多个人物,主要人物也就十来个,但是不少小人物都有各自的特点和性格,琴童则是代表之一。
三、一家之言
1、词话本与绣像本的差异解析:历史、市井与文学传承
词话本开篇直指“徽宗天下失政,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卖官鬻狱”,借北宋腐败影射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严嵩、张居正等权臣专权、卖官鬻爵的现实,奠定批判基调。绣像本则删去此段,因为崇祯年间文字狱盛行,为避当朝忌讳,将政治批判隐于西门庆等人的生活叙事中,以含蓄笔法传递社会黑暗。
词话本中,接生婆蔡老娘自述家世营生,虽增添明代市井风貌,但于接生主线稍显累赘,分散叙事焦点。绣像本果断删去蔡老娘的冗长自述,让李瓶儿生产情节更紧凑,突出人物矛盾与事件发展。
有意思的是,蔡老娘的絮叨风格在《红楼梦》刘姥姥身上得以延续,曹雪芹通过刘姥姥琐碎言行展现乡村老妪与贵族言行举止的差异,体现经典文学在人物塑造上的传承创新。
2、草蛇灰线见匠心:张竹坡眼中的《金瓶梅》伏笔与未竟之秘
伏笔伏线是指在文学作品中前文为后文预先埋下的线索或暗示所作的提示或暗示,在此回里张竹坡多次批到伏笔伏线:
1)张安说赵寡妇的庄子“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张竹坡说:“四泉出现,市井人做官矣。”
2)潘金莲说:“也罢,咱买了罢。明日你娘每上坟,到那里好游玩耍子。”张竹坡说:“又为‘戏赠桃枝’伏线。”
3)李瓶儿过来劝住了,饶了秋菊他十板。张竹坡说:“特为打狗一回作映。”
4)来宝说:“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 张竹坡说:“一语卸去陈洪,已后自与翟谦往来矣。”
5)李瓶儿生子,“西门庆慌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张竹坡说:“又为玉皇庙一引后文。”
6)“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念三日也。” 张竹坡说:“记生日为后死日筹帐清地耳。”
《金瓶梅》的伏笔艺术如蛛网交织,张竹坡虽已洞察诸多妙笔,但文中仍暗藏大量未被批注的伏线,持续推动情节的暗潮涌动:
其一,冯妈妈领来丫鬟夏花儿,看似寻常的奴仆交易,实则为后文“夏花儿偷金”的闹剧埋下引线,以小见大揭露西门府内的贪欲与乱象;其二,翟谦嘱托西门庆买妾一事,不仅牵出韩爱姐的命运沉浮,更成为王六儿登上舞台的关键契机;其三,蔡太师赐西门庆官爵,与蔡老娘接生官哥儿形成微妙呼应“蔡老爹”与“蔡老娘”一贵一贱的对照,恰似对权钱交易与生命诞育的双重讽刺。更值得玩味的是,官哥儿的出生与西门庆的加官几乎同时发生,两个“蔡姓”人物的介入,暗示着权力与子嗣的畸形关联,也预示着西门府即将走向盛极而衰的宿命。这些或明或暗的伏线,将琐碎日常与宏大命运紧密勾连,足见作者谋篇布局的精巧与深意。
在长篇小说中往往需要这种伏笔伏线来照应回应全书,《金瓶梅》之所以经看耐看,而且越看越有味,文中的伏笔伏线比比皆是,无与伦比,可见作者在构思写作这部书的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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