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影下的摇橹人(续)(17-18)
(十七)合欢花与空座
2024年5月下旬的风里带着点燥热,校园西边的合欢树总算缀上了粉雾般的花。采风路过时总忍不住多看两眼——往年这时候,花瓣早该落得满地都是了,今年却迟了近半个月,像被什么心事绊住了脚步。
他的日子倒是没什么波澜,每天踩着晨光钻进9号楼四楼的办公室,屏幕上永远摊着二轮复习的课件,桌角堆着高三(3)班的政治试卷。红笔划过“主要矛盾”“人民群众”这些字眼时,笔尖偶尔会顿一下。下午要去8号楼四楼,那里的阳光斜斜地落在罗老师的办公桌上,总能看见数学组的学生围在桌前,叽叽喳喳地问解析几何。
8号楼的办公室总比别处热闹些。罗老师教数学是出了名的厉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讲题时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再复杂的函数题经他一点拨,学生们总能拍着脑袋说“懂了”。他常跟采风念叨:“下学期我就带一个班,腾出精力管点事。”话里带着股子精干劲儿,可每次提到董事会,眉头就拧成个疙瘩,“某些人眼里就看得见胸前那两颗瘪豆的女人,真正做事的倒成了摆设。”
采风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却只能递杯热茶过去。赵静就在隔壁桌改作业,闻言会插句嘴:“罗老师您别气,咱们做好分内事就行。”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却像块暖玉,办公室里谁有烦心事,都爱跟她念叨。
可这份热闹没撑多久。先是罗老师,某次会议上跟那位“受器重”的女同事起了争执,董事长一句“年轻人要多担待”彻底浇灭了他的火气。第二天,罗老师的办公桌就空了,桌上那盆常春藤还歪歪地立着,土是湿的,像是刚浇过没多久。
没过两周,赵静也递了辞呈。她收拾东西那天,采风帮她搬纸箱,里面除了教案就是几本翻旧的诗集。“回老家考编了,”她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光,“这里……太累了。”
走廊里遇见邓爱娥时,她正拖着行李箱往外走。“回福建啦,”她是湖南人,是湘妹子,她口音里带着释然,“儿子该上小学了,总不能一直漂着。”采风想留她吃顿饭,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路顺风”。
更糟的是六兵老师,下楼梯时踩空了台阶,腿摔得不轻,据说得在家躺仨月。那天采风想去看他,后来张忠武去了。六兵躺在床上叹气:“可惜了,看不到孩子们高考了。”
办公室渐渐空了下来,合欢花的香气飘进来时,倒显得更冷清了。采风改试卷的速度慢了许多,有时对着窗外的花能发半小时呆。5月底的风里裹着高考的硝烟味,高三楼的灯亮到后半夜,他却总觉得提不起劲,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月底的全体会上,校长宣布高三老师每晚必须坐班,有课的算课时费,没课的就当义务奉献。这话一出,底下顿时炸了锅。十多个老师结伴去找董事长,办公室里的争执声隔着走廊都能听见。最后出来时,有人红着眼圈说:“董事长说咱们十几人欺负一个女人,说咱们无理取闹。”
采风没去,他站在合欢树下抽了支烟。花瓣落在肩膀上,软得像叹息。
6月初,学生们开始搬考场用具,红色的“高考加油”横幅在风里鼓荡。考前七天,校园突然静得可怕,连蝉鸣都像是被掐断了。直到6月6日清晨,学生排着队走出校门,采风站在南门给学生送行。忽然想起刚接高三(3)班时,57张年轻的脸仰着,问他“政治大题怎么才能不跑题”。
揭榜那天,学校的电子屏从早到晚滚动着喜报。高三(3)班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数字:31个一本,26个二本,一个不落。张忠武在走廊里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行啊你,把这群猴崽子带得这么好!”
庆功宴摆在校外的酒楼,包厢里闹哄哄的。高元华端着酒杯凑过来,这位教了十几年体育的老师,脖子上还挂着德育干事的工作牌,“采风,你跟董事长熟,替咱们问问高三老师旅游的事呗?”
采风找到董事长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敬酒,脸上带着应酬的笑。听完这话,笑容淡了些,最终还是摆了摆手:“知道了,安排。”
可这笑意没维持多久。6月中旬的一个下午,采风路过操场,看见高元华正把体育器材往车上搬。“被调去分校了,”老高擦了把汗,语气里满是无奈,“就因为跟新来的女校长顶了句嘴,说她不懂体育生的训练规律。”他教了十几年的体育课,运动会上替学生扛铅球,暴雨天在操场捡垃圾,如今说走就走了。
采风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罗老师那张空桌子,忽然想起赵静临走时说的话。窗外的合欢花已经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他拿出手机,想给谁发个消息,翻了翻通讯录,却又放下了。
走廊里传来新生报到的喧闹声,他望着墙上“再创辉煌”的标语,忽然觉得这校园大得有些空旷。
(十八)旧桌与新影
2024年9月的风里已经带了凉意,第一片枫叶打着旋儿落在办公楼下的香樟树上时,采风正提着保温杯往8号楼走。他从9号楼挪到了8号楼5楼,那张陪了他十年的办公桌又见到老朋友,深色木纹里嵌着经年累月的钢笔印,像是藏着半辈教案的秘密。
重新坐下时,对面的工位换了张新面孔——胡守秀,长发在脑后松松挽成髻,笑起来眼尾有浅浅的弧光。采风忽然想起十多年来,对面依次坐着张文芳、徐可可、方佳,最后是赵静,那些隔着办公桌交换备课笔记的午后,仿佛还浸在旧日光影里。他从抽屉里摸出抹布,把桌面擦得能映出人影,又摆上一盆绿萝,新抽的嫩芽蜷在叶片间,透着股不肯安分的劲儿。
周围的同事还是老熟人:赵寰总在课间泡玫瑰花茶。刘晶晶的教案本永远写得密密麻麻,严文倩改作业时总爱轻轻敲着桌面。北边靠窗的位置,良州正对着严.老师讲笑话,他说话时眉飞色舞,尾音拖得老长,逗得几个女老师笑出了声,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肩头,倒像给他镀了层热闹的金边。
新学期采风带了高二(7)和(8)班。七班的学生像是春日里的秧苗,安安静静地往上长,提问时会怯生生地举手,作业本上的字迹整整齐齐。八班却不同,上课铃响了还有人在底下咬耳朵,限训课的卷子总有人空着,后排几个男生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心思早跟着麻雀飞远了。"这班得跟班主任提提",他在备课本上记下这句话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学校里的"6+1"模式还在推行,新来的古校长第一次露面时,采风正在走廊接水。那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袖口沾着点油渍,笑起来时眼角的褶子挤在一起,总让人想起巷口摆地摊的小贩。他带来的教学视频在会议室放了半节课,画面里的老师照着PPT念,导思议展评检的环节走得像套公式,底下的老师都在低头记笔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藏着几分漫不经心。
"文史类还好,数理化哪能这么教?"午休时良州凑过来嘀咕,"15分钟能讲透什么?受力分析刚画个开头就得停,学生做题时还不是抓瞎。"采风想起自己班上几个物理好的学生,上次月考卷上的大题空了一片,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好几个小洞。
公开课那天,采风选了讲评课。课代表站在讲台中央时,声音里带着刻意提起的激昂,投影仪上的答题卡成绩表亮起来,红色的正答率像根细针,扎在每个人眼里。学生讨论的声音渐渐涨起来,六个同学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错题旁边标着"审题不清""公式记错",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最后五分钟,教室里响起整齐的背书声,采风站在讲台边,看见后排听课的老师都在点头,只有古校长和王校凑在一起,嘴角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课就一个'导'字还行。"下课时古校长拦着他,西装上的烟味飘过来,"讲评课哪能这么上?"采风盯着他领口歪掉的领带,忽然他说,我要来你们学校当校长,你怎么看?采风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了一句。"我学生里,早就有人当大学校长了。他听见我的声音轻飘飘地荡在走廊里,王校在旁边拽了采风一把,古校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第二天在楼梯口撞见古校长,采风抱着作业本停住脚:"古校啥时候正式来咱校?到时候可得给我们上节示范课。"那人摆摆手,袖口的油渍晃了晃:"我就带个视频,当校长的事,开春再说。"旁边路过的严文倩低头抿了抿嘴,采风看见她教案本上的"古"字,被笔尖划得墨团发黑。
风渐渐冷起来时,校园里的香樟树落光了叶子。第一场雪下来那天,采风站在办公室窗前,看雪花一片一片粘在操场的栏杆上,白得晃眼。他想起二中的吴老师说过的话,那些拿着高薪的校长,像是候鸟,春来秋去,翅膀上沾着的,不知是谁家的血汗。
备课笔记摊在桌上,八班的名单旁画了个小小的问号。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悄无声息地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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